第三三三章:唇亡齒寒
弘治四年九月丁酉,皇長子生。
朱祐樘的病,卻在那一晚嚴重了許多,直到李慕兒前去探病,他才蘇醒過來。
可李慕兒與朱祐樘都不知道,就在她偷偷潛入乾清宮探病的那一晚,太皇太后親臨坤寧宮,屏退了皇後身邊的所有都人,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
而這番談話,除了她們之外,這世上就只有鄭金蓮一個人知道。
太皇太后入暖閣時,皇后還躺在床上坐著月子,頭上戴的抹額,上面綉著紫色葡萄,愈發襯得她紅光滿面。
她作勢要起身行禮,太皇太后擺擺手,淺笑著免了。而後太皇太后坐到了床沿上,輕輕拍著皇后腹部的位置,道了聲:「樂之啊,真是辛苦你了。」
「祖母哪裡的話,樂之不辛苦。」以為太皇太后善意誇讚,皇后自然抓著機會表現親昵。
只可惜好景不長,太皇太后隨即問道:「既然皇后已經平安誕下了皇兒,也該不計前嫌,召女學士回宮了吧?」
沒想到太皇太后這樣直接地說出此等不招她歡喜的話語,皇后冷下了神色,一時不想接話。
太皇太后這才起身,與皇后拉開了幾步,直到看起來關係不疏不密,這才示意鄭金蓮搬了椅子來給她坐下。再開口時,她的臉色已然變得略帶冷漠,「你難道不知嗎?」她指了指乾清宮方向,「樘兒思念成疾,已經病了許多天了。」
鄭金蓮聞言,也不禁斜睨了皇后一眼。方才見到她時,分明看出她難掩心中的喜悅。朱祐樘一病數日,她竟一絲都沒有放在心上嗎?
「太皇太后折煞孫媳婦了,剛剛樂之還叫乳母抱著孩兒去看皇上了。皇上國事繁重,才會疲累染病,如今皇兒降生,相信皇上很快就能康復了。」
皇后的急於辯解,並沒有換來太皇太后的理解,她胸前起伏了一下,似乎暗嘆了聲,復又開口道:「皇后啊,有時候哀家真是覺得奇怪,像你這樣的腦子,上輩子到底積了多大的福,才能換來這一世如此好命?」
皇后聞言一怔,就連鄭金蓮也一時摸不著頭腦。
「哼,」太皇太后此時悶哼了聲,而後語氣低沉到叫人害怕,「皇后,如果哀家是你,會將接生的老老和你身邊的女醫通通處理乾淨。」
皇后頓時像被人劈面掌了兩下嘴,臉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無言以對。
「哀家在這宮中待的歲月,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長,你這點伎倆,能瞞得了他人,卻逃不出哀家的法眼。本來為了朱家後繼有人,哀家不會拆穿你。可如今,樘兒為她病了,你既然已經達到目的,就趁早息事寧人,叫她回宮來吧。」
鄭金蓮聽到這裡,尚且以為太皇太后是在埋怨皇后使計趕走女學士一事。心下還在腹誹當初趕走女學士,清寧宮不也是幫凶嗎?卻聽皇后忽然臉色一沉,吞吞吐吐道:「不,不行……太皇太后,妾身給了她一個女嬰,現在要是接回宮來,豈不是亂套了嗎……」
「糊塗!」
太皇太后的一聲驚呼,剎那間令鄭金蓮背脊竄過一抹冷意。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可她心裡已如漲潮時的海岸,被拍打得一團雜亂。
原來,皇后之所以趕女學士出宮,恐怕並不是因為如何討厭她,而是為了她腹中所懷的皇子!上元節后她到清寧宮所求的那壺妙酒,恐怕也並非為自己所用!
「太皇太后息怒!如今皇子平安,又多了嫡出的身份,太皇太后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至於女學士,她,她會帶著那個女嬰遠走高飛的!」
「那哀家的樘兒怎麼辦?」太皇太后氣得負手背向皇后,望著乾清宮微弱的燈光,半晌似打定了主意,道,「不行,她必須得回來。她不回,樘兒的病不會好。」
「可,可是……」皇后咬著下唇,分明不爽。
太皇太后回過頭,又加了一句:「那個女嬰,不能進宮。」
如果不是皇後生下來的孩子,那麼女嬰並非皇家血脈。鄭金蓮如是想著,忽然為那個孩子的前路擔心起來。
太皇太後接下來的話,也正好印證了她的想法:「你只管去答應樘兒,允女學士回宮。告訴哀家,她們在哪裡?」
太皇太後下手很快。待被召喚的刺客們從清寧宮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鄭金蓮才開口說了一晚上以來的第一句話:「太皇太后,女學士不能死。她死了,皇上一輩子都不會好過。」
鄭金蓮還記得,那天太皇太后從鳳椅上抬起頭,搖搖頭對她笑道:「哀家不會殺她。哀家讓她心死,心死了,和樘兒之間的牽繫,自然也斷了。」
後宮女人的手段有多毒辣,不到最高的那個位置,你永遠不能看個完全。這是太皇太后教會鄭金蓮最深刻的一個道理。
而現在,她還必須為太皇太后和皇后,保守這個秘密。
因為狡兔死,走狗烹。唇亡齒寒,是鄭金蓮從小就懂的道理。
事實轉述到太皇太后讓皇后召她回宮時便戛然而止,鄭金蓮最後還不忘總結道:「我說的都是事實。這一切確實是一場計謀,但那個女嬰的死,銀耳的失蹤,也的的確確只是一個意外。」
「那你又為何,要與我來說這些?」難道只是為了來撇清她與此事的關係?李慕兒並不這麼認為。
「不,」鄭金蓮也誠實道,「我還沒有說完。女學士,如果只有這些,我不過就是一位看客而已。太子是誰的孩子,根本與我沒有干係。可是,你回宮后,宮中關於皇后懷孕生產不實一說越來越多,皇後為了不讓皇上聯想到你的身上,就把我給搬了出來。」
她的意思是,真假國母的謠言,不是她為了妃位自己散播出來的,而是皇后?
「你以為那些謠言是傳給別人聽的嗎?錯,那都是給皇上聽的。你想想,當皇上聽說我才是太子的母親時,他會是什麼想法?」
一派胡言。朱祐樘一定會如是說。他會認定那是謠言。
李慕兒終於正視起鄭金蓮,似笑非笑道:「原來,你是來教育我的。」
鄭金蓮知道,李慕兒聽懂了她的用意。望著她的眼神,鄭金蓮只覺得眼睛越發泛酸。快要堅持不下去,她趕忙起身,一面踱向門口,一面背身說道:「女學士,後宮、東宮,亦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不能亂。連奴婢都能為了皇上忍受這些空穴來風,你何不就將這些空穴來風坐實呢……」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於視線,那如鶯歌燕爾的聲音飄忽不定,卻一字一句嵌入了李慕兒心頭。
天下不能亂。後宮——亦不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