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章:往事莫提
另一邊,宴席上的菜肴還未撤去,卻早已冰涼泛起油珠。
皇后凝視著眼前停弦不語的男子,又問了一遍,「孫伯堅,本宮在問你話,當年的事情,你還在怪我嗎?」
被喚作孫伯堅的男子輕笑了一聲,語氣中滿是自嘲與諷刺,「本宮,本宮……皇後娘娘果然貴為一國之母,只這兩字自稱,便壓得伯堅直不起腰來了。」
「本宮……我不是這個意思,」皇后慌忙改口否認,「伯堅,我是真的想問問你,是不是還在恨我,當年違背了你我之間的婚約,入宮競選淑女,成了太子妃……」
婚約……男子抬頭,目不轉睛地直視著皇后,像要將她一眼看穿似的。
「你還記得我們之間,有婚約?」
皇后咬了咬嘴唇,垂下了眼眸。
原來,彈琴的孫伯堅,是皇后打小認識的世家好友,他們的琴術,還是師出同門,所以她才會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來。
而在皇后當上太子妃之前,孫家早已許聘到張家,定下了兩人之間的婚事,只可惜……
「只可惜伯堅沒有那個福分,不怪皇後娘娘。當年若不是伯堅突然染上急症,一病不起,怕是早已經娶張家小姐過門。張家怎會有機會,上孫家退婚,轉而嫁入宮門呢?」
這話在皇后聽來可儘是諷刺。
當年的場景歷歷在目,每當夜深人靜,張樂之也會憶起,當年他彈琴,她唱歌的那些美好時光……
然而,在一個春色撩人的早晨,她聽說了太子要選妃的消息。
大明不知從哪個國號開始規定,皇后必須出身於平民之家。張氏的父親張巒,原只是一個秀才,以鄉貢的名義進入國子監,是以早早就得知了這個內幕消息。
母親金氏,立即動了念頭,開始散步謠言,說張樂之是她夢月入懷所生。
這樣的噱頭,加上父親是個忠厚老實的讀書人,很快她就引起了宮中的注意。
可當時,她已經許給了孫伯堅,連聘禮都已經收下。
張樂之內心不是沒有掙扎的。
最後,在母親的遊說下,在得知進宮說不定能一步登天后,她還是選擇了舍下竹馬之情,投奔富貴。說來也是天意,恰在張家不知如何退婚之際,孫伯堅忽然一病不起,險些要撒手人寰。
狠了狠心,張樂之便叫父親去退了婚事。
之後的路,她走得更加平坦,居然真就順利被選為太子妃,躍上枝頭成了鳳凰。
「唉……」皇后忍不住一聲長嘆。
如果沒有再見到他,也就罷了。可今日這偶遇,難免讓她念起往昔情分。
「說來我應該多謝你,」皇后拿過一杯酒飲盡,才敢開口,「若你執意不肯退婚,我今日怎能坐於此位?」
「是啊,」孫伯堅笑嘆,「太子妃,皇后,三千寵愛集一身,為皇上誕下嫡長子,不日太子入主東宮,你便是將來唯一的皇太后。樂之,你的命真好……」
你的命真好。
皇后眼睛有些發酸,這樣說來,她的命確實一直都很順。想要去選太子妃,未婚夫就大病任她退婚。想要當上太子妃,就在眾多秀女中拔得頭籌。想要當上皇后,先皇就隨著那萬惡的萬貴妃殯了天。想要坐穩皇后的位置不受威脅,居然就發生了行刺事件,令朱祐樘對她許下了幾乎不可能的承諾。
最後,她想要孩子了,雖然費了點心力,終究還是有了。
而她想要孩子登上太子之位,也很快就達到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如果不是孫伯堅這樣說,她倒真沒有發現,回頭看看這麼多年來自己所走過的路,即便說不上「一帆風順」,也至少是心想事成了。
彷彿只要自己想要的東西,動一動手指,就可以得到。
可這樣的順當,卻讓她此時此刻,坐在孫伯堅對面的時刻,不禁開始懷疑起來,到底什麼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是啊,」她自嘲一笑,忽而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伯堅,你為什麼會在教坊司供職?」
孫伯堅撫了撫手中的琴,他想告訴她,他多麼辛苦才進得禮部教坊司,為的不過就是有這一日,能夠再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眼。
在這無上崇高的紫禁城中。
可一腔熱忱,到了嘴邊,依舊變成了幾句諷刺之言:「伯堅無才無能,可以在教坊司謀得一職,已經非常滿足了。哦,不,伯堅能苟活於世,就已是上天對我的垂簾了。至於別的,還能要求什麼呢?」
皇后搖搖頭,並不是表示否定,而像是有些緊張,急於將他從這樣的自嘲中拉出,「你不要這樣說。我可以向皇上舉薦你,我知道的,你的文采很好,應該有更好的出路。」
孫伯堅悶哼了一聲,她還是這麼傻,這句向皇上舉薦,哪裡是說到他的心坎兒上,分明就是朝他心口又補了一刀。
結結實實。
「文采有何用?」他視線望向方才李慕兒站過的位置,「那位女學士,不只在你們宮裡,哪怕是在整個京城中,也是小有名氣的。可你也看到了,她分明是為我大明子民打壓那個蒙古姑娘,卻不知犯了什麼錯,輕易就被太皇太后提走了。都說後宮是吃人的地方,看來果真沒錯。縱使有百般文采,怎及得上天生的皇權?」
他居然為李慕兒說話,這無疑讓皇後有些不爽,她立馬反駁道:「她是個特例,說了你也不懂。」
剛一說出口,她就有些後悔了。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裡還能收得回?她忙又慌張地凝住孫伯堅,果然,後者似笑非笑,臉上堆滿了冷漠。
「的確,小的不懂。小的只是不希望,看到夢中的那個人兒,變得薄情寡義罷了。」
說完,孫伯堅再不願逗留,起身欲走。
皇后突然也不知再說什麼是好。只能眼看著他收拾東西,漸漸退出她的視線。
擦肩而過,最後的一眼對視,孫伯堅的眸子里,竟是無悲無喜。
相見歡,別亦難,不思量,自難忘。
是不是當年她走出的第一步,就錯了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