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黃雲滿天血滿城(上)
因為這一場從蓋州開始的大屠殺,和直接下達命令的鎮海軍將軍王虎臣、鎮海軍第三旅旅長陳平喜有著脫不開的關係,而這兩位後來都因為軍功挪升步入政事堂,再加上這背後還有葉應武這位大明皇帝的暗示和間接指示,所以這一場大屠殺並沒有被史家過多描述。
當提到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很多史學家和文學家對這件事往往採取一筆帶過的辦法或者乾脆遺忘,在春秋筆法上,他們可是有著很多的心得。
直到數百年後,幾個駭人聽聞的萬人坑被考古發掘,這一場大屠殺的存在才被徹底證實,只不過那時候的考古學家,更感興趣的並不是貶斥大明的血腥鎮壓和殘暴,而是女真這個已經滅絕了的民族。
更何況他們也很清楚,無論是當時的大明開國君主葉應武,還是直接下達命令的王虎臣和陳平喜,就算是再怎麼清楚自己身後有可能受到批判,也會毫不猶豫的下達這個命令。
因為他們見到過漢家百姓受到的欺壓和凌辱,因為他們知道女真人對漢家的仇恨。養虎為患的道理,他們很清楚。
只有死了的女真人,才是好的女真人。
據說葉應武在收到遼東大屠殺消息之後,沉默許久,只是說了四個字:「因果報應。」
至於這因是哪一世的因,果又是哪一世的果,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遼東二十餘萬女真人,已經化為了塵土,就算是有少數僥倖逃過的,也都隱姓埋名改換身份,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在遼東曾經存在過這樣一個民族曾經一度稱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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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千里之外,蒙古和林。
塞上明珠和林城,此時已經不復當初的繁榮,來往的商隊早就不見了蹤影,商人的鼻子最是靈敏,這和林城外一場大戰是免不了的,他們當然不會傻乎乎的向和林城跑,更何況隨著蒙古在山西和幽燕大敗,整個蒙古的經濟已經瀕臨崩潰,和林城中以及周圍草原上的大小部落早就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誰還有心情做生意?
不過和林並沒有因此而蕭索破敗,從草原各個方向上趕過來的大小部落雲集和林,規模並不大的城中已經裝不下這麼多人,導致很多部落乾脆直接在城外駐紮,一座一座連綿看不到盡頭的營寨和雪白的蒙古包將整個和林保護在中央,而隨同部落遷移的牛羊就在遠處的草原上放牧。
至少在八剌的軍隊殺到之前,這一片草原上的草還是屬於忽必烈部的。
「已經有兩天沒有部落過來了,」站在和林並不高的城牆上,一身素袍臉上滿是風霜的劉秉忠低聲說道,言語中帶著濃濃的擔憂神色,「這樣算起來,和林周圍也就是勉強集結起來兩三萬人,並且這其中還有很多孩子和老人······這已經是我們現在所有的軍隊了。」
作為忽必烈生前重用的臣子,又是一個漢人,這些天劉秉忠頂著多大的壓力恐怕誰都難以理解和領會。這位被稱為忽必烈時代「耶律楚材」的名士,不只是要面對忽必烈死後八剌軍隊即將到來的壓迫,還有他本人身份帶來的尷尬。
畢竟歸根結底劉秉忠是一個漢人,當初有忽必烈在,而且執行漢化政策以收攏北地漢民之心的情況下,劉秉忠的存在合情合理,但是現在忽必烈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漢人的手中,所以對於劉秉忠,蒙古朝野頗有議論和懷疑,雖然劉秉忠有如史天澤,對於蒙古的貢獻和忠誠毋庸置疑,但是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現在蒙古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當然很難相信一個外族人。
更何況就算是對於蒙古忠誠的史天澤,在幽燕之戰中也是和伯顏一起投降了。雖然忽必烈親自下令不必追究,但是畢竟在蒙古人看來史天澤和伯顏兩個就算不是罪人,也算不得什麼好漢。而連帶著對於劉秉忠,自然也有很多質疑的人,畢竟誰都不敢確定劉秉忠到了關鍵時候,會不會有如史天澤那樣舉手投降。
史天澤投降,蒙古忽必烈部丟掉的是幽燕,但是一旦劉秉忠投降,丟掉的可就是和林城,忽必烈部的最後脊樑也就算是被徹底打斷了。
不過劉秉忠對此不置一詞,並且用他的實際行動為保衛和林做準備。相比於那些在草原上長大的蒙古將領,他在城池布防上頗有心得,恐怕這也是為什麼蒙古人現在還不得不用他的原因。
當然先帝忽必烈的信任、大國師八思巴和中書左丞相安童的全力支持以及大亂在即不應輕易罷免朝中重臣的原則等等,終於還是讓劉秉忠此時此刻有資格以蒙古太保、領中書省、光祿大夫的身份站在這和林的城牆上。
和劉秉忠一起走上城牆的正是中書左丞相安童,這位蒙古赫赫有名的年少天才臉色也是和劉秉忠一般無二的凝重,伸手撐著城垛,他的目光在城下的營寨上掃來掃去:「劉相公,你說這八剌現在還是一點兒蹤影都沒有,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既然知道我們兵力不多,若是這樣按兵不動拖延下去,難道他就不怕事情有變么?」
劉秉忠嘆了一口氣,整個蒙古高層死的死、被俘的被俘,現在能夠站出來支撐這一片支離破碎天空的,竟然只剩下他們寥寥數人。除了他劉秉忠本來就是一介書生,不過是年輕的時候在戰火中多有闖蕩方才有所經驗之外,其餘的大臣也都是愣頭青。
總掌政務的中書左丞相安童年少成名,但是畢竟有些青澀,有的時候天才的腦袋是戰勝不了豐富經驗的,而現在安童最缺少的就是經驗。按照忽必烈的設想,由中書左丞相伯顏帶著右丞相安童,一個經驗豐富、一個天資絕倫,這個搭配無可挑剔,誰曾想到伯顏在幽燕折戟沉沙,只剩下一個緊急挪升左丞相以支撐大局的安童,這蒙古朝堂上的兩個支柱剩下一根,還是細小的一根,如何支撐得住?
而作為蒙古大國師的八思巴,雖然地位超然,但是和劉秉忠一樣有出身的問題,畢竟他當年是吐蕃人的活佛,哪怕是現在吐蕃掌權的薩迦班氏家族已經明確宣布和八思巴斷絕關係,並且和大明聯姻甚至改土歸流,但是八思巴的出身依舊是他抹不去的缺陷,這也使得八思巴一直處於幕后,除非遇到緊急情況,否則一般不出面參與朝政。更何況八思巴最擅長的還是處理宗教以及文化的事務,讓一個大和尚前來指揮打仗,確實有些強人所難,而八思巴顯然也有這個自知之明,所以全力支持劉秉忠。
至於主管財政的回回人阿合馬,就連一向心胸寬廣的劉秉忠,對他也頗為無奈,這人就是忽必烈為了防止財政大權完全落在漢人手中,卻又不放心只懂得騎馬射箭的自家蒙古人,所以臨時拽過來頂缸的,而事實證明這個當初吹得天花亂墜的阿合馬就是一個廢物,在他的主持下,蒙古的財政真可以說是一團亂麻,對於連年戰敗的蒙古來說,更是雪上加霜,阿合馬顯然也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本事,但是他並沒有感到慌張,畢竟蒙古人是怎麼也不可能允許一個漢人去執掌經濟命脈的,所以能靠的只有他。
襄陽之戰前,阿合馬雖然把經濟弄得也毫無起色,但是畢竟當時蒙古在戰場上佔據絕對的上風,如果不是襄陽和樊城確實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堅城,對蒙古最擅長的騎兵最是相剋,恐怕阿術早就統率大軍橫掃過去了。可是葉應武橫空出世,很多人都以為無力挽回的東南天傾,竟然在短短几年之中變成了西北天傾,而在這個過程中,蒙古軍隊一次又一次崩潰、蒙古朝廷一次又一次割地賠款,這中間的損失對於蒙古的經濟本來就是重創。
再加上一個草原上崛起的國家,佔據的又是被女真人糟蹋過、被戰火蹂躪過百年的土地,其經濟基礎和總量當然沒有辦法和富饒的南宋相比——歷史上一直到朱元璋滅亡元朝,南宋行在杭州都是天下最富裕的城市,因此蒙古的經濟更是一次又一次走到瀕臨崩潰的地步,甚至有的時候連軍餉都湊不齊,如果不是海都部分裂,導致蒙古在西線的壓力縮減了不少,再加上甩給了大明不少難民,恐怕早就斷氣了。
哪怕是現在,單從經濟而言,蒙古也是奄奄一息。
讓劉秉忠唯一感覺靠譜一些的恐怕還是掌軍的右丞相阿塔海和和林諸軍統制阿裏海牙。阿塔海是蒙古上一輩名將、開國功臣塔海之孫,而阿裏海牙則是忽必烈當年的親兵統領、執掌怯薛軍,都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將領,哪怕是和明軍以及八剌等交手各有勝敗,但是至少也是上過戰場並且矢志報國的將領,至少在劉秉忠看來比阿合馬靠譜的多。
「劉相公?」安童見劉秉忠遲遲沒有說話,有些詫異的開口喊道。
「哦哦!」劉秉忠嚇了一跳,旋即回過神來,苦笑著說道,「丞相,八剌這是在等啊。」
「等?」聽到劉秉忠的回答,安童怔了一下,他雖然沒有多少從政的經驗,但是畢竟聰明,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臉上神色更是凝重幾分,看著城下熱鬧的景象,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
八剌在等,在等著這些聚集在和林的部落缺少水草之後不得不轉移!
蒙古草原上的部落都是逐水草而居,之前和林周圍的草原少有部落居住,因此水草保持的還不錯,但是現在這數萬人馬每天人吃馬嚼、放牧牛羊,就算是和林周圍的草原再怎麼茂盛,也經不起這樣的消耗,一旦時間長了,而和林城中又拿不出足夠的糧草,那麼這些部落不得不遠走。
安童死死咬著牙,狠狠一拳捶在城牆上。和林城中的糧草有多少,他很清楚。之前的幾場大戰以及東西線多年的拉鋸和對峙,已經耗盡了蒙古最後一絲精血,再加上有阿合馬這個對於經濟不懂裝懂的傢伙站在這裡胡亂揮霍,糧倉中能找到幾袋糧食就已經不錯了,又如何拿出來滿足這麼多人需要的糧食,要知道這數萬人每天吃飯吃掉的,可也是一個現在的安童想都不敢想的數字。
現在對於忽必烈部來說等不起,但是對於八剌來說,等得起,一個因為缺糧而人心惶惶的對手,顯然更容易對付,尤其是現在大明剛剛結束幽燕和山西的大戰,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對於草原上的紛亂十有八九不會插手,甚至還樂得於此,所以八剌就更等得起了。
「丞相莫慌,」劉秉忠沉聲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八剌想要作壁上觀,又豈是這麼容易?」
「此話怎講?」安童有些詫異,「現在我們調集各處部落前來和林,反倒是留給了八剌大片草場,八剌只要安營紮寨,如何等不得?」
安童雖然知道現下情況危急,但是畢竟還得直面現實,尤其是站在八剌的角度上考慮最是有用。劉秉忠讚揚的看了一眼安童:「八剌等得了,可是河西的南蠻子恐怕等不了啊。」
安童一怔,旋即明白。明軍擊破海都,佔領西域,但是想要從西域繼續向西進攻,需要翻越幾座雪山,而且道路崎嶇、難以行進,所以對於現在西域和河西的明軍來說,想要繼續建功立業,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從星星峽和河西向河套一帶進攻,直接包抄八剌後路。
一旦八剌等的時間長了,恐怕明軍就會出動,想必八剌也沒有膽量在明軍的包抄下繼續進攻和林,畢竟當初八剌就是被明軍從河西趕出來的。
「這麼說······」安童眉毛一挑,有如寒冰的臉上難得露出一抹喜色,「八剌就算是等不了太久,估計在這幾天應該就會進攻?」
不過旋即意識到什麼,安童不由得苦笑一聲,喃喃說道:「之前是提心弔膽害怕八剌會打過來,現在卻是巴不得八剌打過來,還真是諷刺啊。」
「丞相,世事難料,本多曲折,這也在情理之中。」劉秉忠忍不住笑了一聲,只是他這笑聲之中又何嘗不帶著自嘲之意,沒有想到他一個漢人此時站在這裡為了蒙古人而拚命,不管是為了忽必烈的知遇之恩,還是為了自己之前付出的心血,讓劉秉忠覺得都有些可笑。
命運之神就像是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將他帶到頂峰,而又狠狠的將他摔落到塵埃中,以至於到現在劉秉忠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算是蒙古人、漢人還是什麼了,更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為了什麼而戰。
輕輕嘆了一口氣,劉秉忠側頭看向安童:「丞相,現在整個蒙古、這城裡城外的人,還有你我,都走到絕路上了,或死或生,不過是片刻之間。所以不妨看淡了,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是八剌也好、南蠻子也罷,只要來了,那咱們就一起將他們擋住,擋在這和林城下!先汗對某有知遇之恩、提攜之情,某就算是殫精竭慮也要守住這和林。」
沉默良久,安童方才沖著劉秉忠一拱手,按照漢人的禮節行了一禮:「先生大義,某佩服。」
劉秉忠只是回禮,並沒有多說什麼。
說出這些話,他似乎也明白自己心中的選擇了,反正對於此時此刻的他來說,還有別的選擇么?
只能從一而終了。
劉秉忠和安童同時直起身,兩個不同年齡、不同經歷、不同族群的人,相視一笑。
不過城樓上的寧靜很快就被腳步聲打斷,負責城防的阿裏海牙快步走上城牆:「兩位相公都在這裡啊,那倒是省了某不少功夫,南邊草原上傳來的急報,某覺得兩位相公最好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