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三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上)
怒吼聲和廝殺聲隨著從山坡上飄落下來的硝煙和風傳到狄孟的耳邊,整個高樹坡西側山坡上,血流成河。
為了拿下西側山坡,狄孟在軍隊第二次被打退之後便下達了死命令,第一師的幾個旅長已經帶著親衛頂在最前面,有旅長督戰,連續兩次敗退下來、甚至都沒有工夫喘一口氣的士卒們,咬著牙也要跟著向上沖,作為大明將士,作為大理軍最精銳的第一師士卒,他們也有他們的尊嚴所在。
狄孟很清楚大軍作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到了這第三次進攻,將士們可以說疲憊不堪,強行催動的話若是攻擊仍然失敗,很有可能導致士氣大損,但是此時的狄孟根本沒有這麼多選擇,因為他現在最需要爭取的就是時間,哪怕是這時間是用無數大明將士的鮮血填出來,也在所不惜。
不得不說,在狄孟還有這些明軍旅長、指揮和都頭的手中,真臘人被調教的還是很出色的,當然這裡面當然也有大明政令的督促,畢竟全家獲得大明百姓身份這樣的待遇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不過就算是這樣,狄孟還是有些擔心,畢竟明軍在之前的進攻之中就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此時繼續強行向前推進進攻,意味著第一師將會在這高樹坡上傷筋動骨。然而如果拿不下高樹坡,狄孟甚至懷疑自己很有可能根本沒有辦法活著回到西暉鎮。
「轟!」一聲巨響傳來,前方山坡上煙塵或許被這爆炸的氣浪衝擊,而向四面散開。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一道蒙古人在倉促之間構築起來的土牆已經被炸藥包撕開一個口子——不得不說蒙古韃子的工藝水平還是很不錯的,至少在之前的炮擊之中這土牆都能夠頑強屹立不倒。
「殺!」明軍將士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順著土牆的缺口衝進去。
而與此同時,一面黑色的旗幟也在山上豎了起來,這旗幟雖然看上去有些殘破,但是根據土牆之後同樣爆發的呼喊聲也可以猜測出來,這旗幟的出現讓蒙古士卒同樣激動難耐。
刀光閃動,鮮血迸濺,一名名明軍將士衝過缺口,被如林的刀槍刺穿,但是也有將士揮動手中兵刃,準確的將敵人斬為兩半。甚至殺紅了眼睛的士卒直接爬上土牆,一躍而下。整個缺口前後,明軍和蒙古軍士卒不斷的倒下,不斷地向前頂上。
這已經完全成為一場比拼意志的血戰,誰先支撐不住崩潰,那麼就將成為徹底的失敗者。
「轟轟!」又是兩聲轟響傳來,炸藥包在遠處爆炸,將土牆炸出來兩個缺口。而蒙古人吼叫著向著缺口衝來,只不過這一次迎面的可就不是明軍將士了,而是從天而降的密集炮火。
「火炮急襲,放!」指揮炮擊的旅長大聲吼道,他的聲音甚至大的恨不得將隆隆炮聲蓋過去。
蒙古士卒被這劈頭蓋臉的炮火打的有些懵,而不等他們回過神來集結支離破碎的隊伍,手持神臂弩和火銃的明軍將士已經怒吼而來,箭矢和鐵彈在缺口處肆虐,蒙古人一層一層的倒下,屍體遍布土牆和缺口處,甚至都快把缺口堵上了,讓明軍將士不得不鬱悶的重新爆破一次,而在剛才的炮火強襲中,也有不少段土牆終於支撐不住坍塌,這蒙古人的護身符終於在明軍強大的火器面前分崩離析。
「殺!」狄孟一直緊閉的嘴猛地張開,單純的一個字從牙縫之中擠出來的,手中的佩刀直指向山坡頂端。
蔣紹狠狠拽了一把狄孟的衣袖,將狄孟推給他身後的兩名親衛,自己相反大步向前:「跟老子上!」
狄孟在後面掙扎著,而蔣紹哈哈大笑道:「這麼多年你我搭檔,衝鋒陷陣的活兒你搶了不少,這一次就別和某搶了!」
「你!」狄孟眼睛不知不覺得已經紅了。
這些年戰場廝殺,這一次怕是最兇險的一次,他清楚,蔣紹也清楚。
但是他們必須有人頂上去,完成對敵人的這最後一擊。
蔣紹無聲的笑了笑,帶著親衛向前沖,他們這十多個人匯入到漫山遍野衝鋒的明軍將士潮流之中,轉身之間就沒有了身影。不過不久之後蔣紹的將旗就在風中升起,整個山坡上下衝擊的明軍將士在這個時候也都看到了和他們一起向前衝鋒的督導。
「大明!」不知道誰先大吼了一聲,無數的吼聲旋即緊緊追隨這聲響在山坡上回蕩。
「大明!」滾動著向前的人潮之中,不斷傳來吼聲,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所有的吼聲最後都匯聚成河流,震天動地。而和這吼聲保持一致的,還有明軍將士腳下邁動的步伐。
在這一刻整個山坡上似乎已經沒有了所謂的華夏人、真臘人更或者大理人和安南人,一名名身穿明軍甲胄的士卒並肩向前,追隨著他們頭頂上獵獵舞動的旗幟。而在他們的前方,蒙古人的防線先是被撕開口子,接著便是劇烈晃動,沒有過多久,整個陣線就徹底崩塌。
明軍將士就像是向前推進的巨大鐵矛,任何想要在前阻攔的敵人都被無情地洞穿,原本還咬著牙堅持的蒙古人終於支撐不住,一面面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蒙古黑色戰旗被撕裂、被一雙雙踏過的軍靴盡情的踐踏。而如林的刀槍反射著晨光,逐漸覆蓋整個山坡。
蔣紹的將旗豎立在山坡頂端,而狄孟也輕鬆了一口氣,高樹坡總算是拿下了。
不過還不等他向前,一聲呼嘯突然傳來,而狄孟臉上的笑容也隨即凝固。他身邊的親衛幾乎是下意識的將狄孟撲倒在地。無數的石彈從更西面飛過來,密集如雨落在山坡上。那一面將旗接連不斷的被石彈擊中,終於支撐不住折斷,旗幟像是斷了翅膀的鳥,緩緩飄落。
「敵襲!」一名明軍都頭吼聲隱約傳來,不過旋即這吼聲就被石彈凄厲的呼嘯聲所淹沒。
在山的那一邊有蒙古韃子的投石機,很顯然這些投石機規模並不大,但是只要擺的距離合適、打的出其不意,那麼照樣能夠造成很大的殺傷。無論是狄孟還是留在山坡下的幾名明軍將領,臉色都是大變。
整個山坡上都被石彈掀起的煙塵所籠罩,誰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但是那不斷傳來的哀嚎聲無疑在告訴他們,蒙古人最後留的這一手讓明軍損失慘重。
「開炮!」指揮火炮的明軍旅長毫不猶豫的下令,怒火攻心的明軍將士瘋狂的裝填炮彈,一門門火炮將憤怒的炮彈打向山坡后。轟響的炮聲在山後傳來,這些投石機的射程遠遠比不上火炮,再加上根據剛才那些石彈的軌跡判斷,明軍炮手有信心直接將他們全都送入地獄。
「快,都跟老子衝上去!」狄孟猛地將親衛們掀翻在地,畢竟親衛們也不敢真的下死力氣攔他。一把抽出佩刀,狄孟的眼睛已經通紅,大步就向山坡上沖,而在山坡下還有的數百名明軍將士也都緊跟而上,甚至就連搬運炮彈和看守輜重馬隊的士卒,都抽出來隨身短刃追上狄孟的步伐。
甚至就連火頭軍,也都提著菜刀和燒火棍沖了上來,只剩下後面一門門火炮還在拚命地怒吼,將山坡的另外一側完全吞沒在火焰之中。
這一次突然襲擊已經讓第一師紅了眼睛,之前的一連串進攻和突破的死傷人數恐怕都沒有剛才那一通投石來的多。畢竟煙塵散落之後,山坡上能夠站立的明軍將士屈指可數。剛才那些石彈雖然不大,但是來勢密集兇猛,連綿不斷砸在人身上,就算是不死也得身上好幾處受傷,輕則頭破血流,重則傷筋動骨。
蒙古人的吼聲從山坡的另外一邊傳來,雖然這些衝上山坡的蒙古人只有區區一兩百人——一通炮火下來還有這麼多蒙古人倖存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但是對於山坡上暈頭轉向的明軍將市來說,這一兩百人已經有足夠的威脅了。
「韃子,殺韃子!」一名旅長手拄著刀,指著越來越近的蒙古韃子嘶啞著嗓子吼道。而山坡上的明軍將士此時已經顧不上隊列或者組織,跟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十將、都頭和指揮們吶喊著向前沖。原本被這突如其來的石彈撕碎的衝鋒陣型,終於重新可見形狀。
「連平(蔣紹表字)!連平,你他娘的別給老子死了!」狄孟手腳並用衝到那滿地的屍體和亂石之中。之前因為山坡上被火炮覆蓋了一遍,所以有很多蒙古人的斷臂殘肢,再加上石彈和明軍將士的屍體,想要找到一個人可沒有那麼簡單。
「將軍小心!」一名親衛慌忙擋在狄孟前面,一刀劈開從側面劈砍過來的彎刀,擋住了這致命一擊。
狄孟有些恍惚,急忙狠狠一搖頭,定睛看去。這蒙古人並不是傳統的蒙古人,而是長著一張阿拉伯人的臉,顯然是回回人,而從旁邊幾名士卒縱身而上,將這蒙古士卒撲倒在地,這幾名士卒同樣也不是華夏人,而是身材矮小、皮膚較黑的真臘人。
雙方不同民族的士卒怒吼著衝到一起,當兵刃脫手,就乾脆直接抱著撲倒在地上的泥濘中,用拳頭、甚至有牙齒招呼敵人,泥點和煙塵飛濺,鮮血不斷的流淌,滲入土地之中,將土地染成黑紅色。
狄孟輕輕呼了一口氣,他不得不佩服回回人對於蒙古人的忠誠,這些回回人打起仗來也不含糊,當然反過來,真臘人同樣不甘人後,對於大明的忠誠和作戰的勇猛同樣值得尊重。
一名名士卒在這並不開闊的山坡上浴血廝殺,拼盡全力只為了盡在大可能向前進一步。
「嗖!」一聲呼嘯,一名衝過來的蒙古士卒胸膛中箭,倒在狄孟身邊,而狄孟狠狠一腳將那人踹翻,提著大刀重新沖入廝殺的人群之中。他怎麼說也都是一個久經沙場的大將,武藝高超,又出身軍旅世家,從小就在血火和戰爭中磨礪長大,和蔣紹這種半路出家的商賈世家的書生可是有很大的區別。
這也是最讓狄孟後悔的,自己當時怎麼就稀里糊塗的允許蔣紹衝上去了,或許是因為狄孟自己也覺得這一戰已經結束了,卻沒有想到敵人竟然還在山坡的反斜面留了這麼一手,著實出乎狄孟的意料。
太輕敵了,輕敵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畢竟眼前的這些敵人不是大理軍平時對付的真臘匪徒甚至當初的真臘軍隊,這是蒙古人的主力軍隊,能夠拿出來作為前鋒搶佔道路上制高點和緊要關隘的,更應該是主力中的主力。
輕敵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狄孟死死咬著嘴唇,只是一言不發的狠狠揮動自己手中的刀,不斷收割蒙古人的性命,但是他很清楚,這些在石彈的襲擊下戰死的將士們的生命,是多少蒙古人的性命都換不回來的。
「師長快看!」亂軍之中,一名親衛驚喜的伸手指著山坡,狄孟急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臉上的凝重頓時化為驚喜。
不知道什麼時候,山坡頂端,那一面在石彈的襲擊中折斷的蔣字將旗,又重新飄揚起來,雖然將旗上已經增添了不少灰塵和孔隙,但是它確確實實是在飄揚,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飄揚。而蒙古士卒不斷怒吼著向山坡頂端衝擊,然而守衛在旗幟旁邊的明軍將士就像是一塊磐石巋然不動。
「殺,給老子衝上去!」狄孟眼睛中不知不覺得有淚水在打轉,帶著明軍將士拚命向前衝擊。
而蒙古人這一次終於抵擋不住了,並且對於他們來說,甚至都沒有了退路。四面八方衝上來的明軍並沒有留俘虜的打算,在這高樹坡他們已經流了太多的血,有太多的兄弟倒下,只有蒙古韃子的鮮血和生命才能夠祭奠戰死在這裡的無數英靈。
蔣紹的一條腿被石頭砸斷了,不過好在人其餘地方都沒事,而他身邊的士卒越聚越多,死死保衛著那一面殘破的將旗。明軍已經沖了上來,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第一師的師長狄孟。
「蔣連平!」狄孟大口喘著氣看著眼前這個坐在石頭上的傢伙,聲音甚至都有些顫抖。
蔣紹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渾身鮮血的狄孟,忍不住笑了一聲:「你看看你,某這不是還沒死么,怎地馬尿都快流下了?」
「你這個混蛋,你他娘的!」狄孟將手中刀狠狠向地上一插,罵罵咧咧的坐了下來,從東側山谷開始進攻,這一路馬不停蹄的衝殺進攻,可以說也快掏空了他全部的力道。
在看到自己的搭檔還活著的時候,狄孟覺得有千言萬語要罵過來,罵這個傢伙就知道和自己搶功結果險些送了性命,罵這個傢伙把第一師發動進攻的將士們折損了大半,罵這個傢伙害得自己親自沖在前面來救他,罵這個傢伙······
可是當看到腿上只是簡單包紮了一下,同樣滿身不知道是誰的鮮血,笑眯眯看著她的蔣紹時候,狄孟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的,只能不斷地低聲罵娘,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蔣紹伸手拍了拍狄孟的肩膀,沖著身後一努嘴:「天亮了。」
緊接著蔣紹用還使得上力道的那隻腳跺了跺被炮火翻過又被鮮血一遍一遍染紅的土地,看著沉默不語的狄孟:「這高樹坡,是我們的了。」
狄孟嘆息一聲:「連平,某恨啊,這麼多弟兄,本來不應該折損在這裡的······」
蔣紹忍不住輕笑一聲,伸手指了指更西面的群山和在山坡下蜿蜒的道路:「一失足成千古恨,世上沒有後悔的餘地,不過好在·······」
頓了一下,蔣紹看向狄孟:「我們還有改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