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四章 世路風波多險惡(上)
周圍的這些陸師將領聽秦豐說的胸有成竹,也都收起了之前憤懣不滿的神情,豎起耳朵。
雨水順著秦豐的臉頰流淌,將他的衣衫全部浸濕,不過此時的秦豐已經沒有心思管這些,他伸手在風雨中畫了一個圈,朗聲說道:「諸位將軍,我們現在正處於這科摩林角的東南端,在科摩林角的這一側,諸位雖然能夠看到很長的沙灘,但是實際上這些沙灘周圍暗礁密布,而且水底的情況很難摸查清楚,一旦船錨落入水底流沙之中,很有可能根本沒有辦法拽住戰船,到時候偌大的寶船或者後面的商船直接順著風和海水沖向暗礁或者沙灘,都將是一場無可挽救的災難,到時候我們面臨的麻煩可就不只是逆風而行了,戰船擱淺或者觸礁,和直接被風吹到那懸崖上沒有什麼區別。」
包括馬塈在內,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秦豐又不是第一次來到這科摩林角,他說的肯定是真的。
「我們的商船吃水淺,倒還不怕這個,但是海軍的戰船確實不能冒險,還不如直接頂著風向前走,繞過科摩林角。而且這一帶的沙灘平緩、缺少深水良港,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將偌大的船隊停下來,」秦豐在軍事指揮上可以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白,但是要說到這周圍的航道情況和行船經驗,他可以說是信手拈來,「將船隊直接暴露在這風浪中,實際上並非什麼好事,一旦有一船鬆動,這整個船隊都有可能分崩離析。」
旋即秦豐伸手向科摩林角北方一指:「而只要我們能夠闖過這一片海域,向北沿岸有不少深水良港,平日里商船往來,面對海上的風暴,一般都會選擇在那裡停泊等候,完全可以容納的下我們整個船隊。張將軍雖然沒有走過這一段航線,但是手中有詳細的海圖,並且還有我們商船隊的老船長跟在身邊,所以十有八九也是這麼打算的。」
馬塈點了點頭,目光在每一個人身上掃過:「你們還有意見么?」
「請將軍下令!」幾名將領都是肅然拱手,朗聲說道。
「所有船艙中的弟兄們也都別閑著了,問問海軍的兄弟有什麼需要幫助的,現在遇到麻煩了,咱們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說什麼也得幫幫場子,也是幫我們自己!」馬塈一揮手。
「諾!」將領們高聲應答之後飛快而去。
因為張貴旗艦上的信號旗被雨水打濕,所以旋即換成了燈光信號,前面艱難頂著風前進的飛剪快船同時放慢速度,而一艘艘巨大的寶船則是向前推進,在越過飛剪快船之後,寶船同時向中間靠攏,在後面的飛剪快船、大型海船和商船前面構築出來一道牆壁,向前推進。與此同時,在船隊的兩側和後方,同樣有一艘艘寶船越眾而出,構成高大幾乎直衝雲霄的船牆。
曾經大明東洋艦隊在東渡的時候擺出來的寶船之陣,在這海天之南重現,巨大的寶船是大明海軍的象徵,平時航海都是作為整個船隊的中心,但是在這狂風暴雨中,這些寶船毫不猶豫的頂出來,為所有小船隻遮風擋雨,同時也能夠有效的防止有小船隻被衝散。
寶船之陣,大明海軍的強大和團結,大明王朝的雄厚實力和財力以及工業製造水平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隨著船上一聲令下,寶船兩側的舷窗打開,一支支巨大的船槳直直的探入海水之中,而船舷兩側的飛輪也在海軍將士的踩動下緩緩的運轉,海水被不斷的捲動著向後,一座座巨大的寶船像是在海面上移動的連綿山巒。
西方海船,在逆風情況下,一般都是依靠船槳前進,這樣費時費力而且效果甚微,畢竟和大自然的狂風相比,人的力量還是太薄弱了。而在華夏,逆水行舟,還有一個主要的方式,就是戰船兩側的飛輪,依靠不斷的腳踩,這種飛輪能在轉動的同時不斷拍打水面,將水向後撥去,而水給戰船的反作用力自然就會推動著戰船向前,只不過這種技術因為對於船隻的穩定性有所影響,所以之前往往只是應用於內河船隻。
後來工部對其進行改進,使用更加昂貴但是結實的材料,甚至乾脆用銅柱或者鋼柱來代替飛輪因為浪大最容易受到摧折的軸心,從而使得裝備了飛輪的戰船可以在海面上不依靠風力而依靠人力前進。用這種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現在海上行船過度依賴風力的問題。
畢竟大明的蒸汽機還在研究之中,否則也用不到這麼麻煩。
當然了,這種飛輪的穩定性和可靠性還不是特別好,所以工部也是給海軍千萬叮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最好不要使用。
當然很顯然,現在就已經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至於秦豐,一陣冰冷的海風吹來,讓他下意識打了一個哆嗦,方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已經濕透了,剛才根本沒有注意到。實際上包括馬塈本身在內,所有人早就濕的徹底。在這妖風面前,蓑衣斗笠早就失去了原本的作用,風雨在每一個可能進去的縫隙之中灌進來。
不過看著站在那裡端著千里眼的馬塈,再看看甲板上吶喊著、奔跑著的將士們,秦豐身上的寒意緩緩的消散,四肢百骸之中似乎有什麼在翻騰、涌動,讓他心中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
此時此刻,他秦豐作為大明的商人,也站在這大明最強大的戰船船樓上,在他們的面前,狂風席捲著巨浪、夾雜著暴雨而來,而在他們的腳下,這一艘艘巨艦劈波斬浪,風浪在怒吼,戰船在前行!
海洋的恐怖,在一艘艘破浪前行的戰船面前,被碾為齏粉。
「秦賢弟,莫要著涼了。」馬塈此時也看到身邊扶著欄杆向下看的秦豐,忍不住叮囑一句,秦豐畢竟是商賈不是軍人,體質要比他們差不少,「你可是咱們的活地圖,剛才如果沒有你的話,這幫小子還不知道怎麼鬧騰呢,老夫可不想沒有辦法和張將軍交代。」
「老將軍客氣了,分內之事,」秦豐笑著說道,目光卻是在下面一道道身影上挪不開來,「老將軍,某有一事,覺得還是問出來比較安心。你說我們這一次能不能凱旋?」
怔了一下,馬塈旋即哈哈大笑道:「看看這些大明的好兒郎們,你說咱們能不能凱旋?!」
話未說完,馬塈已經向著船樓下走去,而他身邊的親衛早就搶在老將軍前面幫著甲板上的人一起將船帆收起來。突然想起來什麼,馬塈在樓梯上頓住腳步,回頭看著秦豐,老將軍的聲音在風雨中依舊分外洪亮:「老弟,這風波是險惡,但是憑咱們的本事,說什麼也要在這風浪中闖出一條路來,大明兒郎橫掃天下,沒什麼好怕的!」
馬塈爽朗的笑聲還在風中回蕩,而秦豐沉默的看著馬塈的身影,看著他和那甲板上無數的身影融為一體,輕輕的嘆息一聲,抬頭看向如墨的天穹和海角,看向劈波斬浪前進的船隊,喃喃說道:
「大丈夫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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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左丞相文府。
「你輕一點兒。」文天祥背對著自家夫人歐氏端坐,而歐氏正在他的頭髮之中細細的尋找著,不一會兒就拽出來一根銀白的頭髮,或許是因為歐氏用力大了一些,所以即使是以文天祥的沉穩性格,也忍不住多說了一聲。
歐氏知道實際上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力氣真的有多大,而是因為自家夫君有心事坐立不安,讓歐氏來幫著自己找一找白頭髮,也算是文天祥給自己放鬆的時間。
看著自己手上已經積攢了一小把的白頭髮,歐氏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家夫君實際上也就是三十多歲,這個年齡有這麼多白頭髮絕對不算正常了。但是歐氏也知道文天祥身為大明的左丞相,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到底擔負著怎樣的責任和壓力。
雖然歷史上有甘羅十二歲拜相,但是那畢竟是少數。文天祥以三十多歲的年齡從幾年前的落寞之人變成現在的大明丞相,甚至連「平步青雲」這個詞都不合適那來形容了,應該用一步登天最為恰當。只不過因為葉應武珠玉在前,所以文天祥的崛起反倒是沒有什麼能夠吸引人之處了,他是葉應武的軍師和首席幕僚,葉應武坐上了皇位,他自然而然應該擔當丞相,這在很多人看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以至於很多人都忽略了文天祥本身的能力和他並不大的年紀。
畢竟葉應武以如此年齡登上皇位,在江萬里等老臣都已經年邁支撐不了幾年的情況下,他確實需要一個絕對的親信來擔當丞相,從而確保自己因為崛起太快而並不紮實的根基更為厚重,避免皇權被徹底架空。文天祥可以說是葉應武唯一和最好的選擇。
文天祥自己顯然也明白別人多少有的看法,所以在處理政務的時候素來都是不要命一般。他本來就是穩重卻十分要強的性格,當年科舉考試,文天祥能一鳴驚人考中狀元,就是他能力和好強性格的體現。
當初跟著葉應武去慶元府,文天祥正處於人生仕途的最低點,心灰意冷,陪同葉應武實際上只是保護自己這個師弟,從而避免葉應武遇到什麼危險,並沒有想著葉應武竟然能夠從那個時候開始,一路借著東風扶搖直上,最後陰陽差錯成為大明的皇帝,而他文天祥也就這麼成了大明的丞相。
這幾年對於文天祥來說恍然如夢,但是他不會沉淪於這夢境中,身為大明之丞相,而且是一個在其餘人心中多少有些非議的丞相,文天祥可以說是夙興夜寐,將全部身心精力投入到了大明的國事之中,也正是因為有他的存在,葉應武肩膀上的擔子實際上輕了很多。
而相應的文天祥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沉重的壓力、繁多的政事讓他早生華髮,所以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就讓歐氏幫著他挑一挑白髮。
「夫君,這已經多少天了,你真的不打算面見陛下么?明天可就是大朝會了。」歐氏伸手按在文天祥的肩膀上為他按摩著,有些無奈的說道,「若是到了大朝會上······」
文天祥緩緩靠在椅子上,臉上的神色更加沉重幾分。
自從上一次葉應武在御書房中發火之後,文天祥實際上已經有足足四天沒有面見葉應武了。大明制度,五日一小朝,七日一大朝,所以算起來明天就是大朝會了,如果文天祥再不面見葉應武的話,且不說兩人之間越來越大的間隙和猜疑會不會越來越多,單單朝野之間,對於已經明顯露出不合之姿態的皇帝和丞相也會議論紛紛。
雖然現在的文天祥和葉應武還在各司其職,一起維持著整個大明王朝的平穩運轉,但是並不代表著朝野這些官員沒有注意到政事堂和皇帝之間已經越來越明顯的矛盾。甚至就連文家家丁僕人上街採買和娛樂,都在茶樓瓦舍之中多少聽到了一些關於陛下和政事堂有矛盾的風聲。
現在政事堂中參知政事陸秀夫還在北面,而右丞相蘇劉義本來就不想捲入這朝廷和世家的鬥爭中去,現在更是毫不猶豫的承擔下來南下坐鎮南洋前線的任務,等於政事堂三位大臣之中實際上只剩下文天祥還在南京城,所以名義上說是政事堂和陛下的矛盾,但是誰都清楚,這分明就是在說文天祥和陛下的矛盾。
這一對曾經並肩作戰、相互扶持著一路走到今日的君臣,共同力挽狂瀾,也共同支撐起了這日月大明的天穹,所以現在雖然文天祥和葉應武之間的不和沒有擺在明面上,但是有心人早就能揣摩出來了,就算是看熱鬧的書生民眾,對於這件事情也很好奇和感興趣。
所以今天歐氏趁著這個機會,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自家夫君平日里都是堅決站在陛下這一邊的,而這一次心中又在猶豫什麼。歐氏不相信文天祥會做出對葉應武不利的事情,因為這個傢伙絕對不是不知道知恩圖報的人,葉應武對於他有天大的恩情,讓文天祥做出背叛葉應武的事情,殺死文天祥他也不會幹。
現在的文天祥只是在觀望,在猶豫,因為葉應武明顯佔據上風,所以他的態度反倒是沒有那麼重要了,否則歐氏相信,文天祥肯定是毫不猶豫的幫助葉應武。
「陛下上一次發火,就是氣憤某的搖擺不定啊,或許當時沒有表明態度,是某這輩子做出的最大失誤。」文天祥沉聲說道,他臉上的神情看著沉穩,但是輕輕敲打桌子的手指卻將他現在內心的掙扎和彷徨表現的淋漓盡致,「但是某現在還是覺得陛下此事做的未免有些過了。」
歐氏輕輕揉捏著文天祥的肩膀,文天祥僵硬的肌肉告訴她自己的夫君有多麼的疲憊。她很清楚自家夫君心中是怎麼想的,葉應武想要的是將世家徹底打壓下去,從而使得大明朝廷對這天下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進一步避免有一天新的世家和老的世家會再一次控制這天下,使得大明不得不面對分裂的危險,漢朝、唐朝之滅亡,可不就是因為地方勢力過於強大么。
而文天祥想做的,其實就是制衡。宋代的國策便是與士人共天下,而這士人基本上都是出身於地方的大小家族,所以實際上宋代的家國政策就是皇帝和官員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共同作出決定,事實證明這個政策並不是什麼好政策,很容易導致朝廷辦事效率下降,再加上宋代的冗官政策,更是使得北宋朝廷臃腫無能到了極致,從而成為靖康之難的一個客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