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九章 黃金座下看單于(上)
陳宜中靜靜看著艱難開口的汪立信,並沒有想要打斷他的意思。而夏士林更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一邊看戲,顯然陳宜中或者說陳宜中身後的陛下並不是沖著他來的——否則也不會讓他坐上主官這個位置——而且此時此刻的局面也已經讓夏士林清楚,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就算是騎牆派,也得有倒向的一邊。
陛下派陳宜中來的意思現在已經很清楚,那麼也說明陛下已經下了決斷,夏士林可不是傻子,當年他因為從龍有功,所以直接官復原職,而現在他還是會站在葉應武這一邊,不只是因為葉應武是大明皇帝,更因為夏士林相信,葉應武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更何況對付士族算是皇帝的必修課,葉應武若是連這個都做不好,且不說大明的國祚不會長久,他葉應武就根本不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所以某認為,還是從······嚴為好。」汪立信的聲音落下,不知不覺得已經是滿頭大汗。「從嚴」可不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這代表汪立信也代表徽州汪氏將這一次犯事的這幾個家族當做了敵人,也代表徽州汪氏將會站在朝廷這一邊,和其餘「執迷不悟」的士族相鬥爭。
陳宜中沖著汪立信微微一笑,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兩人就已經不是敵人而是盟友了。而汪立信輕輕呼了一口氣,也以笑容回復陳宜中。雖然這個傢伙用這種強硬而直接的方式逼迫自己表態,但歸根結底自己還是做出了決定,那就沒有什麼好生氣和憤怒的了,畢竟立場已經發生了轉變。
夏士林心中也是一塊大石落地,這沉悶的大堂上,汪立信不好受,實際上他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舒服,雖然陳宜中明顯是帶著皇命而來,但是直接就在這大堂上和汪立信交鋒,顯然沒有將他這個主官放在眼裡,如果不是這裡只有他們三個人,恐怕別人還會以為主官是一直咄咄逼人的陳宜中!
不過作為一個合格的騎牆派,夏士林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想要在這風潮旋渦的邊緣打轉,不被捲入其中還能藉助勢頭青雲直上,就得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夏士林完全可以當做剛才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
然而陳宜中的目光很快就轉到夏士林這邊來,這個實際上年齡並不是很大的監察御史,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夏尚書才是主官,我們兩個說了實際上算不得多少,不知道夏尚書覺得,你我應當如何審理這個案子?」
「陳相公客氣,我等身為大明臣子,應當秉承陛下之旨意,秉公處理!」夏士林顯然早就已經想好了答案,伸手沖著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一副正義滿滿的樣子,聲音都是鏗鏘有力。
陳宜中和汪立信這兩個站在一起還沒有一盞茶功夫的盟友,下意識的對視一眼,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罵了一聲,這個老狐狸,難怪能夠在前朝就混得開,這一手推卸責任和騎牆的功夫還真是爐火純青,如果不是大家多少對他有所了解,聽這語氣還以為是一個忠正之臣,實際上夏士林只是將一切責任全都推到了葉應武的身上,他現在是奉旨秉公行事,如果出了什麼意外或者引起什麼不滿,那都是陛下的責任,要想反對,麻煩去找陛下申訴,不要來找他夏士林。
而夏士林輕輕咳嗽一聲:「兩位相公,時候不早了,咱們是不是也應該審理案子了,這些亂臣賊子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犯上作亂,險些驚擾了陛下,罪該萬死,咱們就更不能耽誤和手下留情,否則如何盡臣子之本分、向陛下交代?」
這一段話說完,陳宜中和汪立信同時點了點頭,夏士林句句不離陛下,實際上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因為這些都是葉應武早就表明的態度,甚至還有一些用詞是葉應武在鐘山腳下就用過的,夏士林此時重複一遍,在表示自己忠誠之心的同時,也等於將責任推出去,就算是不能全都推出去,以後出了什麼事他也不想一個人背鍋。
雖然夏士林的表態沒有什麼用,但是陳宜中和汪立信還是面露鄭重神色,他們兩個很清楚,這一次開始審判,就意味著朝廷和士族之間的鬥爭,徹底擺上了明面。
暗流涌動,終成風潮!
看著面帶笑意的陳宜中和一臉正色的夏士林,汪立信在心中嘆息一聲,自己這麼快就將整個徽州汪氏拖入旋渦之中了,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早早做出決定也不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比如眼前這位從龍有功的夏士林就是一個不錯的榜樣,只是不知道這條路是否正確,陛下的雷霆手段,到底是讓所有人雌伏,還是會掀動更大的動亂?
夏士林顯然也有心事,眉毛微動,不知道在盤算著什麼。
而夏士林和汪立信不知道的是,就在大堂一側的側廂,聽著外面的動靜,六扇門南京府統領田昆輕輕呼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汪立信和夏士林果然如陛下所猜測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回頭擺了擺手,早就在側廂等候多時、隨時準備衝出去拿人的十多名六扇門密探同時從後門退了出去。
————————————
看著奮筆疾書的葉應武,絮娘不由得有些擔心的問道:「夫君,讓陳宜中過去可以么?畢竟他要面對的汪立信,可是徽州汪氏的人,現在還舉棋不定,而夏士林更是出了名的騎牆派,如果汪立信堅持,夏士林站在哪一邊還不一定······」
葉應武抬起頭,看著身前高高的奏章,不由得輕笑一聲:「這個你放心好了,陳與權可是出了名的量力而為,只要他覺得自己做不到的,就絕對不會去做,為人最是小心,如果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拿下汪立信的話,恐怕也不會從某這裡請走這個任務。更何況就算陳與權真的失手了,某不是還把六扇門的人交給他了么,實在不行就直接拿人,罪名都可以在之後搜尋羅織,但是敵人卻是少一個是一個。」
絮娘輕輕吸了一口氣,原來葉應武執意要派出六扇門是這個意思。不過倒也是這個道理,六扇門本來就是葉應武一直隱藏在暗處的匕首,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予對方致命一擊,現在這種情況下正是使用的時候。
雖然這樣很容易引起大爭議,但是在汪立信打算站在葉應武對立面的時候,葉應武沒有任何繼續留著他的道理了。至於依靠什麼辦法將汪立信打下去,那就是六扇門和御史台的責任了,畢竟只要是個官員,不管是情願的還是不情願的,多少都得有點兒把柄,只要細細查肯定能夠找到,只是葉應武用不用的問題,如果他想要用,可以將人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如果他不想用,那麼大家還是好君臣。
汪立信雖然頗有才能,而且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時間不短,相比於其餘人都有經驗,有足夠經驗的官員這正是現在大明朝堂上缺少的,但是這並不代表著葉應武對他就是非用不可。想要上位的官員有很多,葉應武並不是找不到替代的人。
與其在朝廷上留下這麼一個敵人,倒不如換上才幹弱一些、但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人。
葉應武知道這個道理,實際上汪立信也心知肚明。這也是葉應武肯定為什麼汪立信會站在朝廷這一邊。畢竟從根本上來說,士族和朝廷並不是互為敵體,而是相互依存,朝廷需要士族來加強對地方的統治,而士族也相應的需要通過朝廷來作為自己延續的依託,只有一個歷朝歷代都有官員在朝中為官的士族,才能安安穩穩的延續下去。
而這一次士族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葉應武對工商的扶植,已經挑戰到了士族和朝廷的共生關係,簡而言之,以後士族可能不能不依靠朝廷,但是朝廷卻可以不依靠士族,相比於士族,工商實際上更接近市井,朝廷如果能夠掌握工商,實際上也就掌握了民間,沒有必要再通過士族,所以士族必須要站出來抗議。
只要弄明白這個道理,也就可以明白汪立信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士族想要的是一如既往地地位和朝廷的關係,而不是徹底和朝廷撕破臉皮。現在葉應武拿出了強硬姿態,他們就只有妥協這一種可能。如果士族沒有了官員,那麼還怎麼稱之為士族?
再加上士族本來就是依靠出仕作為家族發展之根本,相應的在工商方面並沒有多少優勢,甚至還處於劣勢,一旦喪失了入仕這一根本路徑,那麼士族就可能徹底墮入塵埃,若是悲慘一些,有可能連一個「家族」都算不上了,徹底喪失了影響力。
就算是汪立信還想要站在朝廷的對立面,那麼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想要向朝廷效忠的家族也不少,比如溫州陳氏。
「徽州汪氏和汪立信是解決了不假,可是你為什麼要用夏士林來作為這個案子的主審?」絮娘緊接著問道,「夏士林是刑部尚書不假,但是他可是出了名的牆頭草、誰都不想得罪,若是用他,會不會沒有辦法從嚴處理?」
葉應武隨手抽過來一個奏章打開看著:「牆頭草、隨風倒,他們終究是會倒向一個方向的,否則早就被兩邊的狂風摧折了。你說他的兩個副手都是站在某這一邊的,他夏士林會如何選擇?更或者說他還有其餘的選擇么?」
頓了一下,葉應武緩緩抬起頭:「更何況朝廷中人知道他夏士林是牆頭草,可不代表著所有人都這麼看,要知道上一次某在臨安將大宋算計之後,夏士林可是第一個跳出來效忠的,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某的擁躉,所以肯定已經有不少士族將他作為敵人或者至少不是朋友了,夏士林原本還想在旋渦邊緣打轉,但是他現在只能選擇跳下來,否則就是粉身碎骨。」
自家夫君這可不只是逼著汪立信表態,還是逼著夏士林表態,準備一箭雙鵰啊!絮娘緊蹙的眉頭不由得鬆開,看著葉應武露出的一抹笑容,不由得將手中的幾份情報重重拍在桌子上,嬌嗔道:「小人得志!」
對於絮娘的嬌嗔,葉應武只是一挑眉,拿過來那幾份情報掃了一眼,沉聲說道:「某現在需要擔心的不是這些士族,畢竟他們只是小打小鬧,表達一下抗議,只要某表示一下強硬,他們自然也就會知道應該如何選擇,就算是那些執迷不悟的,各地六扇門也不是吃素的。某現在真正擔心的還是南北戰事啊。」
楊絮一怔,旋即明白葉應武的意思,實際上各個士族選擇在這個時候起鬨,就是因為大明忙於南北戰事,無暇抽調軍隊,如果等到前線的主力戰軍回來,這些士族就算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煽風點火,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是從前線吃冰卧雪、浴血廝殺回來的將士。
所以真正破局的方法,不是葉應武可以得到多少官員的支持,也不是葉應武在王爚和章鑒等人的支持下能夠拉攏多少士族,而是大明能不能在南北這兩個戰場取得勝利,只要取勝,大明北方的主力戰軍就可以回來,涌動的暗流自然也就會自己平息。
一力破百巧,這是解決這一團亂麻的最好辦法。
當然相反的,對於這些士族們來說,如果大明在南北戰事上受挫,自然就會在邊境陳兵,那樣國內就會更加空虛,而留給他們迴旋的餘地也就更大,甚至葉應武也有可能不得不向士族低頭,以獲得士族的支持,而這低頭的代價,自然便是將已經蓬勃發展的工商階級打壓下去,由葉應武親手掐死自己辛苦培育的資本主義萌芽。
這是士族們正在期待的,也是葉應武最不想看到的。
「可是南洋和草原,一個是伊爾汗國舉國來攻,一個是要深入草原和蒙古韃子的騎兵正面交鋒,甚至還要進攻和林,豈是那麼容易取勝的?」絮娘沉聲說道,目光落在葉應武身後那一張大輿圖上,「夫君這樣做會不會有些託大?」
知道絮娘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意思,只是在闡述一個客觀事實,葉應武淡淡一笑:「實際上伊爾汗國和草原上的八剌部以及蒙古韃子留守的軍隊,並不是不可戰勝的,或許咱們對他們不是很了解,甚至諸如伊爾汗國,甚至是第一次交手,但是不代表著沒有人了解他們,除了那些來往行走的商人,還有幾個人倒是不妨利用一下。」
「還有誰?」絮娘有些疑惑。
「你呀,」葉應武輕笑一聲,伸手點了點她,「怎麼就不會動動腦子,錦衣衛和禁衛軍費盡心思將人從北面押送回來,可不只是留著在獻俘的時候風光的,如果不從他們嘴裡掏出來點兒什麼,六扇門和錦衣衛都可以收拾東西滾蛋了。」
絮娘頓時明白過來,不過旋即意識到剛才葉應武在罵自己笨,當下里撲上去:「你剛才誰說不會動腦子的?」
「好啦好啦,別鬧,某這裡還有好多奏章呢!」葉應武哭笑不得,伸手攬住絮娘,「你去準備一下,這幾位貴客某還真得去見一見,畢竟有些事情還是親口問出來比較放心。」
「這······」絮娘收斂笑容,「不行,這太危險了!」
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葉應武微笑著說道:「屍山血海都走過來了,若是還怕這個,那豈不是太小瞧某了!說到底,不過是一群手下敗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