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 相別四月終得還
當北方的風中已經帶著涼意,甚至戈壁灘上的大風寒人脊骨的時候,大江之畔的南京城還處於盛夏的尾巴之中,炎熱的夏天還在這一片土地上徘徊,天空中懸挂的太陽似乎隨時都能夠把土地上的生命烤焦。
一條大江作為天然的分界線,大江南北不同天。
葉應武從洛陽輕車簡從出發的時候,身上還披著披風,等到過了淮水,披風就沒有了,而再過了這大江,只剩下貼身衣衫還在,不過饒是如此,一路奔波過來,渾身都是灰塵泥土,汗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使得臉上有一條條鮮明的縱橫痕迹,看上去頗為狼狽。
除非是見過葉應武,恐怕任何人和這一群幾乎要融入征塵中的人們照面,都不會認出其中有一個恰恰是這天下之主。甚至就連那些河西高頭大馬,經過一路狂奔,都紛紛疲憊不堪的低頭,更讓這一支隊伍顯得其貌不揚。這一條南北官道因為有大運河的緣故,實際上走動的商旅並不是很多,尤其是到了淮南,河網密布,官道上更是鮮有人跡,所以葉應武他們這一路飛馳過來,倒是沒有遇到過什麼麻煩。
燕子磯碼頭上,一道道人影已經頂著日頭等候多時。這燕子磯碼頭因為規模比較小,在平時也就是遊人和江上漁叟來往,今日突然來了這麼多人,反倒是把那些悠遊的文人騷客們嚇了一跳,不過當看到緊跟著而來排開陣列的禁衛軍以及江面上來往巡弋的水師戰船時候,他們都很識趣的在這一帶消失蹤影。
自打大明皇帝陛下帶著神衛軍和禁衛軍北上,京師中留守的禁衛軍人手便多有不足,平日里遮護京城尚且勉強,更不要說在城外演練了,所以百姓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過這麼多禁衛軍出動了,甚至還有水師船隻配合。只要是有點兒心眼的人都清楚,這必然是有什麼大人物回來或者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所以本著不能被好奇心害死的心態,這燕子磯附近的漁夫也遠遠躲開。
整個燕子磯頭,就只剩下森然列隊的禁衛軍將士和站在碼頭上的那幾道人影。
一艘快船就在此時躍出水天之間,衝破蕩漾的江水和江面上升騰的薄薄霧氣。早就嚴陣以待的兩艘水師蒙沖快船急忙迎上去,不過在和那快船交錯之後,蒙沖戰船並沒有實施驅逐,而是以落後半個船位的方式護衛在左右,一面赤色龍旗升上戰船船桅。
燕子磯頭上,所有人都輕輕鬆了一口氣。這一次葉應武歸來,一切都是低調行事,所以並不鳴炮,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讓水師和禁衛軍擺出這麼大的陣仗,所以到底能不能做到低調行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臣等恭迎陛下!」以文天祥為首,蘇劉義、謝枋得、鄧光薦等留守京師的文武大臣同時躬身行禮,他們雖然都是身穿便袍而來,但是往這裡一站,自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嚴。
而這麼多上位者同時躬身行禮,更是將整個燕子磯頭瀰漫的氣勢推到了極致。那艘快船緩緩靠在碼頭上,站在船頭的年輕男子看上去有些狼狽,不過臉上依舊掛著笑容:「諸位卿家平身!」
文天祥等人抬起頭來,臉色卻是微微一變,因為站在船頭的這個年輕男子,征塵滿身不說,甚至只穿著一件貼身衣衫,一手提著馬鞭,一手拿著汗衫,看上去和著急趕路的行人沒有什麼區別。
難怪這一路上沒有任何風險,因為就算是蒙古韃子的密探有再好的眼力,恐怕都認不出來這滿身征塵的男子是大明的皇帝。
甚至就連大明自家臣子都得怔一下,更何況別人。
「陛下!」文天祥著急上前一步,看向葉應武,「還請陛下速速沐浴更衣,陛下如此······」
葉應武隨手將馬鞭和汗衫扔給後面的小陽子,迎上文天祥。幾個月不見,相比於分別時候,文天祥更加瘦削了,而原本那一股因為有些發福而快要消失了的剛勁精神,似乎又重新回到文天祥身上。再看看文天祥滿是血絲的眼睛和濃重的黑眼圈,葉應武便很明白文天祥這幾個月都是怎麼過的。
而文天祥身邊的蘇劉義、謝枋得等人,也和文天祥並無二樣。
當葉應武和張世傑在前線帶著大明將士浴血廝殺的時候,這些坐鎮南京城的官員們又何嘗休息過?畢竟前線消耗的大量錢糧、器械和兵員,都需要由朝廷居中協調,葉應武他們能夠放開手腳大打出手,這背後可是這些留守官員夜以繼日的努力。
「諸位卿家,辛苦了。」葉應武一把握住文天祥的手,鄭重的說道。
在這一剎那,燕子磯頭陷入了沉默。
轉瞬之間,所有人的眼角都有晶瑩的淚水閃動。
辛苦了,辛苦了,大家像是陀螺般團團轉四個月,終於取得了北伐的勝利,而這背後的血汗,只有自己能夠懂得。
但是沒有人後悔,這是他們的夢想,是整個華夏民族三百年的夢想!
辛苦了,三個字,重若千鈞!
「臣,幸不負所托!」文天祥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堂堂七尺男兒,在這一刻也終於按捺不住眼中的淚水,淚珠翻滾著落下,落在文天祥微微顫抖的手上,也落在葉應武剛勁有力的手上。
「朕回來了,」葉應武的聲音不大,但是卻震撼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靈,整個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他的聲音,「諸位卿家,朕回來了,咱們的北伐,大獲全勝!」
淚水在這一刻奪眶而出,這麼多用肩膀支撐起大明天地的好男兒,在這一刻盡情的嚎啕大哭。四個月的擔驚受怕,四個月的食不下咽,四個月的難以安寢,四個月為了前線血戰的團團轉,一切的疲勞,一切的辛苦,在這哭聲中彷彿都化為烏有。
他們迎來了勝利,屬於他們的勝利,也是屬於整個華夏民族的勝利,一場已經遲到三百年、期待了三百年、夢想了三百年、險些就化為烏有的勝利!這一刻,無論是那些剛毅果敢的將領,還是沉著冷靜的文臣,此時都是一模一樣的淚流滿面。
在這一刻,從葉應武口中說出的勝利,徹底讓他們瘋狂,讓他們流淚。
文天祥霍然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陛下,臣已經準備好了輅車,車上準備好了沐浴的熱水,請陛下先沐浴更衣,然後入城。朝中諸多事宜臣都已經挑選其中重要的,送至御書房,陛下回宮之後便可以閱覽。」
「宋瑞卿家,你這是想要累死朕啊!」葉應武笑著說道,身後小陽子已經將葉應武的戰馬牽了過來,葉應武一手牽過來馬韁,沖著文天祥搖了搖頭,「也用不著這麼麻煩了,朕現在就先回宮!」
趁著葉應武和文天祥他們說話的這一段空隙,小陽子他們已經將戰馬從船上拉出來,經過這一會兒休息,這些疲憊不堪的戰馬已經回過氣來,到底是河西高頭大馬,在體力上要遠遠勝過其餘很多品種的馬。
不等文天祥等人回答——葉應武也很清楚他們會怎麼回應——他便翻身上馬,飛快的向著南京城方向而去。而小陽子等親衛都飛快的跟上去,戰馬嘶鳴,轉瞬之間就化為天地之間的幾點黑影。
「陛下!」謝枋得等人都有些驚訝的喊道,甚至有些人臉上還流露出疑惑和不滿的神情,顯然葉應武這樣直接將前來迎接的文武百官扔到這燕子磯頭,甚至就連禁衛軍都扔在這裡,自己回宮,確實讓官員們有些憤怒,不只是因為葉應武將他們隨意的扔在了這裡,更因為葉應武在這南京城外衣冠不整的帶著幾名親衛狂奔,實在是危險而且有損大明朝廷的形象。
而站在最前面的文天祥和蘇劉義,對視一眼,臉上都帶著笑容。
「兩位相公,陛下這麼做是不是有些不妥,我等臣子明日上朝就應該······」一名年輕的御史上前一步,大有要向葉應武全力進諫,不死不休的意思。對於大明的官員們來說,葉應武很偉大是一方面,但是這樣行為不檢點又是另外一方面,這兩個方面不能相互抵消。
更何況一個行為檢點又偉大的皇帝,豈不是更好?
而文天祥眼睛雖然還有些紅腫,不過嘴角邊卻掠過一絲笑容擺了擺手:「不用,讓陛下去吧。」
周圍的臣子們都有些詫異,而蘇劉義也是點了點頭,目光緊緊跟著葉應武離開的身影:「這樣的陛下,是大明需要的陛下。」
話音未落,蘇劉義轉身,在錯愕的人群之中穿過。而文天祥接上了蘇劉義沒有解釋清楚的話:「年輕,活力,一如這日月初升的大明。」
謝枋得等人都怔住了。
年輕、活力,這說的是葉應武,又何嘗不是說的現在取得北伐之戰之後的大明?當初剛剛爬出天邊的太陽,此時即將達到全盛,日月的光明照耀神州。而這樣一個取代了曾經東南一隅的南宋而站起來的王朝,所需要的正是一個年輕有活力的君主,帶著這個王朝向外拓展、走向輝煌!
原本一片寂靜的碼頭上,一下子響起腳步聲,以文天祥和蘇劉義為首,所有前來迎接的大明文武官員,整齊的上馬或者走上馬車。
每一個人都挺起脊背,他們的步伐鏗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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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在大明宮殿之中迴響,有膽量在這大明皇宮,甚至是後宮之中縱馬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一個人。
小陽子等親衛已經在宮門外下馬,因為再往前實在也用不到他們的保護了,聽到消息的禁衛軍已經在後宮養心殿之前列陣,本來在外城門上巡視的禁衛軍統領吳楚材可以說是狼狽不堪的衝過來,總算是趕在葉應武前面站在這養心殿的台階下。
「臣吳楚材參見陛下!」雖然還有些微微喘氣,不過吳楚材往那裡一站,大明最精銳將士的風範已經展露無遺。只不過可惜的是,出現在他面前的大明皇帝似乎一點兒風範都沒有,猶如一個滿身泥濘的市井小民。
吳楚材微微張嘴,竟然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什麼好。而葉應武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沖入養心殿中。這後宮他已經是輕車熟路,而跟在葉應武後面跑上來的小陽子沖著吳楚材使了一個眼色,吳楚材會意,急忙招呼手下跟上葉應武,加強後宮的巡邏。
「陛下回宮了!」不知道哪個先反應過來的宮女大喊了一嗓子,整個後宮頓時炸了鍋,宮女們著急的列隊,只不過往往還不等她們站好,一道身影晃動,葉應武已經沖了過去。
坤寧宮的大門幾乎是被葉應武一腳踹開的,而站在宮殿中的一名名女子在葉應武走進來方才反應過來,以陸婉言為首的後宮妃嬪齊刷刷的躬身行禮:「臣妾恭迎陛下回宮。」
一路風風火火的葉應武這個時候腳步也是一個踉蹌,不由得摸了摸鼻子,他從太原府一路飛馳而來,按理說知道的人並不多,就算是後宮被文天祥他們告知了風聲,也不會想到葉應武會這麼快就出現在這裡,這從外面宮女們著急的反應就可以看出來。
所以陸婉言也不可能這麼早就召集後宮妃嬪等候,更何況後宮妃嬪之中有很多葉應武連見都沒有見過,所以根本用不著前來迎接。
而當葉應武看到這些實際上都是自家老婆的妃嬪們臉上流露出的驚訝神色和旁邊並沒有躬身行禮的母親陳氏之後,隱約察覺到什麼,原本帶著笑容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婉兒,到底怎麼了?」
能讓後宮之中如此興師動眾的,只有可能是趙雲舒肚子里的孩子或者自家爹爹的病,但是如果是爹爹生病,顯然母親不可能還站在這裡,所以一定是前者了。葉應武頓時腦袋之中就像炸了一樣,暈暈沉沉的。
一旁的陳氏輕輕嘆了一口氣,而陸婉言咬了咬下唇,低聲說道:「臣妾罪該萬死,舒兒妹妹本應該在下個月生產,奈何胎位不正之事走漏風聲,舒兒妹妹驚慌之下動了胎氣······」
「然後呢?!」葉應武感覺自己心臟都驟然停了一下,四肢百骸冒著冷氣,哪怕外面還很炎熱。
「臣妾······」陸婉言當即跪倒在地,身後的妃嬪們齊刷刷的,「臣妾替夫君妄自決斷保的大人,孩子沒有保住,請夫君降罪!」
「此為臣妾等人共同商議之結果,請陛下不要只降罪皇后!」陸婉言身後的綺琴、楊絮和瓊鸞等妃嬪同時開口說道,聲音之中說不清是恐慌的顫抖還是誠懇的請求。
整個坤寧宮之中安靜的可以聽見針落的聲音,而葉應武喃喃反問道:「保的大人?大人保住了?」
「保住了,只是有些虛弱,但是孩子······」陸婉言低著頭說道。
「這就好,這就好,至少大人保住了。」葉應武自己渾身的力氣也像被掏空了一樣,不過還是向前伸手扶起來陸婉言,「婉娘,你做的沒錯,你做的一點兒錯都沒有。」
看著陸婉言有些惶恐的神情,葉應武心中輕輕嘆息一聲,他很清楚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女人很多情況下存在的價值就是生育的工具,所以很多女人面對難產的時候都是被強行選擇保孩子,彷彿生下孩子是她們存在於世的最終目的。
所以當聽到陸婉言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葉應武很害怕自己聽到大人沒有保住的消息,到時候葉應武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面對。
「夫君?」陸婉言迎上葉應武的目光,她能夠明確的感受到葉應武抓著她肩膀的雙手在顫抖。
只是下一刻陸婉言猛地瞪大眼睛,因為葉應武直接就吻了上來,一路顛婆賓士,他的唇瓣帶著涼意,不過當葉應武吻上來的時候,陸婉言微微顫抖的身軀也終於鎮定下來。
「謝謝。」葉應武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
陸婉言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到他的懷裡。
這四個月壓在肩頭的擔子,彷彿化作了無窮無盡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