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四章 幾時真有六軍來(中)
「開炮!」中都城外,肅然站立的兩淮軍第一軍軍長姜才親自下令。
上百門火炮和飛雷炮同時對準前方高大的城牆怒吼,一切想要阻擋大明軍隊前進腳步的高牆壁壘,都要在這呼嘯的炮聲中和綻放的光焰里化為齏粉。幾門百虎齊奔箭也緩緩的推上前,只要一聲令下,這上百枚火箭就會一起沖向城門,就算炸不開城門,也會對城門造成難以修補的損傷。一輛輛宮城雲梯車同樣在士卒的吶喊聲中不斷推動著向前,顯然明軍也沒有打算只採取進攻城門這一種進攻方式,在雲梯車下,各式各樣的簡易雲梯以及架橋車排開了壯觀的隊列。
為了對付這座華夏漢人丟失了三百年的北方重鎮,兩淮軍顯然下足了功夫,單單是這上百門火炮轟擊的場景,在火炮問世之後都不常見。
城頭上的蒙古黑色戰旗在炸藥包和炮彈掀起的氣浪之中拚命的搖晃著,彷彿恨不得有四隻手能夠一起抓住城牆,只可惜哪一面脆弱的旗幟只能通過一根細弱的旗杆連接城牆,這旗杆在劇烈的晃動和扭曲之後還是不甘心的折斷,連帶著旗幟也一起隨風飄走。
只不過城牆上的蒙古人已經來不及在乎這個,明軍接連不斷的炮擊已經讓城頭上沒有人能夠活下來,而甚至整個城牆都已經搖搖欲墜,城牆下藏兵洞中以及上城步道上埋伏的士卒,心也隨著城牆的顫抖而顫抖。
實際上在伯顏率領幽燕大軍之中的大多數蒙古軍隊北上之後,中都城中的守軍就已經隱約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明軍四面八方包圍幽燕,甚至還切斷了古北口,大有將整個幽燕的蒙古軍隊一口吃下的意思,更何況天武軍、兩淮軍、鎮海軍以及在後面源源不斷趕來的其餘主力戰軍,已經足夠達成這個看上去並不容易的目標了。
古北口落入明軍手中,已經意味著這個目標就要實現。
就算是蒙古人再怎麼大無畏,終究還是將這些漢家和女真人組成的雜牌軍隊留在了中都,畢竟帶著這些人北上,路上生變難以鎮壓不說,也沒有人能夠留下來阻擋一路向前推進的兩淮軍。索性就讓他們在中都死守,以求能夠為前面進攻古北口的蒙古軍隊爭取一點兒時間。
火炮還在不知疲倦的轟鳴著,就像雷霆不斷的在士卒們的心頭上炸裂,而他們的蒙古上司們基本上都已經撤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臨陣提拔的漢人和女真人百夫長和千夫長,顯然這些或是因為沾了太多大明將士和百姓鮮血,或是因為獻殷勤拍馬屁而被臨時委以重任的將領們早就自顧不暇了。
兩淮軍四面圍城,不斷炮轟,擺足了不破城不罷休的架勢,再加上這轟隆隆的炮聲,就算是這些百夫長和千夫長也是一般無二的臉色慘白。對於他們來說,一旦城破之後,下場肯定要比普通士卒慘。
「砰!」一聲巨響從城牆上傳來,一下子打破了單調的炮聲和爆炸聲,城下的蒙古士卒都下意識的抬頭看去,原本高大的城門樓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硬生生的撕裂,曾經的雕樑畫棟都在怒吼的炮聲中化為灰燼,斷裂的柱子四處掉落,而瓦片也有如下雨一般順著城牆砸向地面。
城牆下的士卒在這一刻臉色蒼白,默默地看著,甚至都已經忘了躲閃,任由那瓦片紛紛揚揚落在左近。整個城門被硬生生的削去了上面的城樓,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但是明軍的火炮沒有絲毫想要停止的意思。好像那一個個炮彈和炸藥包就是怒吼而來的明軍將士,直接將這座城牆直接推翻。
史天澤伸手按著劍柄,站在城牆下看著已經被撕裂的城樓,這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人嘴唇微微顫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他是蒙古的右丞相,跟在忽必烈身邊多年,這個時候自然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忽必烈對待自己有如左臂右膀,伯顏也以對待長輩的禮節對待史天澤,顯然蒙古人已經沒有把史天澤當成一個漢人。
只不過無論如何,最後留下來的還是史天澤不是伯顏。或許是因為在蒙古人心中史天澤依舊是一個漢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算是蒙古對史天澤有天大的恩情,或許史天澤變心之後也沒有辦法將他拽回來,又或許伯顏只是單純的以為城中的這些漢人和女真人士卒還是交給史天澤來統帥更能服眾,畢竟這些軍隊原本就多數是史天澤的部下。
既然蒙古已經把史天澤和這一座中都城留下了,自然是去是留就交給史天澤自己來決斷了,一如當時真金太子率軍倉皇北還之後被留在潼川府的劉整。當時劉整選擇了開城投降,而大明也沒有怎麼虐待這個給大明造成了很大麻煩的對手,只是將他帶到南京城固定的居所限制出府罷了。對於史天澤來說,劉整的道路顯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但是史天澤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投降,不只是因為妻兒老小還在和林,更因為自己為蒙古拋頭顱灑熱血這麼多年,早就已經在潛意識中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蒙古人,史天澤就算是不考慮其他的,也要考慮忽必烈對於他的賞識以及後來一步步提拔的恩情。
蒙古的右丞相投降,史天澤知道這會給蒙古和忽必烈造成多大的麻煩,所以史天澤就算是戰死了也不打算投降。
想到這裡,老人緩緩握緊了劍柄,多年沒有親自浴血沙場,這已經漸漸淪為裝飾品的佩劍,已經很久沒有品嘗過鮮血的味道了。
「叔父,南蠻子開始攻城了!」史天澤的侄子史樞大步走過來拱手說道。史樞是史天澤兄長家孩子,年長之後一直沒有功勛,史天澤就奏請忽必烈讓他承蒙自己的恩蔭從軍,之後一直跟在史天澤的身邊南征北戰,也算得上是一員驍將了。
史天澤眯了眯眼,正準備下令,身後突然傳來接連不斷的轟響聲,老人豁然回首,不知道什麼時候,城中大火衝天而起,一道道煙柱沿著街道兩側隨風搖擺直上青天!
而原本臉上就帶著惶恐神色的步卒們,此時已經徹底陷入了慌亂,不知道是誰先大喊了一聲,緊接著原本城牆下、藏兵洞中以及上城步道上的步卒同時向著城中跑去,甚至就連史天澤的護衛親兵隊伍此時也已經陷入混亂,四下里奔逃的士卒不斷地衝撞著親兵隊伍的陣列,將這些本來也惶恐不安的親衛們也衝散,很快那些衝散了的親衛也都不見了蹤影,顯然跟著大部隊一樣向城中跑去。
史樞的臉色已經大變,剛想要下令親衛阻攔住這些士卒,卻看到了史天澤舉起來的手,顯然是讓他不要動了。緩緩回過頭看著忠心耿耿跟著自己多年的親衛隊長,史天澤沉聲說道:「開城門,投降。」
「相公!」親衛隊長著急的單膝跪地一拱手,「相公,咱們開北城門,屬下就算是拼的一條性命也要護送相公出城!」
史樞也是豁然抽出佩刀:「叔父,咱們就算是沒有守城之力,殺出去還是綽綽有餘的,南蠻子沒有在城北攻城,說明他們在城北的軍隊人數並不多,憑藉著這上百名親衛,咱們足夠殺出一條血路······」
「開城!」史天澤毫不猶豫的打斷了史樞,已經年邁渾濁的目光之中冒出兩縷精光,看向眼前緊閉的城門。隨著城中火起,士兵亂作一團,外面的明軍也已經停止炮擊,開始攻城。只不過明軍將士並不知道,這座城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防守的士卒,甚至就連城門口的塞門刀車也無人把守。
「開城!」史天澤的目光猶如刀子,在史樞和親衛隊長臉上掃過,兩人忙不迭的衝上前,和親衛們一起打開城門。
外面隨時準備發射的百虎齊奔箭終於沒有等到它逞威風的時候,見到城門打開,馬上就要衝到城牆下的明軍步騎頓時猶如潮水一般湧進來,不過還是被城中的亂象所震驚了。
一道道煙柱升騰,整個中都城都被大火染紅了半邊天,不斷的傳來呼喊聲和呵斥聲,顯然趁著這絕佳的機會,原本城中的士卒並沒有爭相逃命,而是沖入附近的民宅燒殺搶掠,這個時候搶奪的金銀細軟因為一時間的混亂不堪,基本上算不清賬,所以自然也就不會有人追查,到時候只要能夠在這混亂之中活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橫財。
對於軍餉已經越來越低甚至接近沒有的蒙古士卒來說,這一筆橫財當然是原本求之不得的,當然還有膽大包天的直接沖入民宅之中**擄掠,從而發泄自己在軍中的苦悶。
史天澤緩緩閉上眼睛,腰間那一直等待著出鞘的佩劍也被他解下來隨手扔到地上。周圍的親衛士卒實際上也都沒有了抵抗的鬥志,見到史天澤如此,竟然都直接轉身沿著街道逃竄,加入到這一場醜陋混亂的暴行之中。一時間史天澤的身邊竟然只剩下了史樞和親衛隊長,兩人嘆息一聲,同時放下了手中的佩刀。
這個時候再舉著刀就沒有意義了,甚至有可能引起南蠻子的警覺,傷害到自家相公。
「第一都向左,第二都向右,所有可疑人等立刻控制!」一名旅長打扮的明軍將領快步沖入城中,看也不看近在咫尺的史天澤三人,直接向前一指,「其餘弟兄們,跟著某沿著大街搜查,無論身穿衣甲與否,只要燒殺擄掠者,概不輕饒!」
「諾!」明軍騎兵同時大吼一聲,縱馬狂奔。
而旅長這才饒有興緻的看了一眼史天澤,不過旋即縱馬向前衝去。
這樣的人物不是自己能夠對付得了的,還是留給後面軍長還有將軍他們頭疼去吧。
姜才縱馬直衝到史天澤身前,一把拽住馬韁,戰馬人立而起,長長噴出一口粗氣,顯然也是長途而來甚至勞累。第一軍突破了蒙古韃子在盧溝橋的最後一道防線之後幾乎是馬不停蹄的直撲中都城,實際上也是撐著最後一口氣,只是沒有想到蒙古人比自己先崩潰了。
「你便是史天澤?!」姜才冷聲說道。
「來者可是兩淮軍王將軍?」史天澤一揮衣袖,伸手捋著鬍鬚。
姜才向地上啐了一口,笑著說道:「受降的事情還用不到王將軍親自出馬,某這個第一軍軍長就已經足夠了。鄙人大明兩淮軍第一軍軍長姜才,很榮幸見到史相公。」
「你!」史樞瞪大眼睛向前邁了一步,只不過周圍的明軍騎兵同時也跟著向前,手中馬槊都對準了史樞,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史天澤上下打量一番姜才,眼神有些複雜:「貴軍的王將軍和陳督導恐怕直接前往古北口了吧,這城外的軍隊恐怕連一個軍都不到吧,否則也不至於用上了各種各樣的手段,還不惜代價用火器轟擊。」
姜才收起來笑容,從馬背上跳下來,沖著史天澤一拱手:「老爺子好眼力,佩服佩服,既然老爺子知道,又何苦直接開城投降。」
沉默了片刻,史天澤沉聲說道:「闔城百姓與這戰爭無關,某為官多年,已經鬚髮盡白,所到之處,頗得擁戴,也算是不枉此生功名利祿之心。只是自問沒有做過多少對百姓有益的事情,今日倒不如遂一回心愿。不過還是沒有想到最後終究未能控制住手下兒郎,使得這城中紛亂如斯。」
姜才看著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淡淡說道:「這中都城的百姓能夠遇到史相公也算是榮幸,史相公放心好了,我大明枕戈待旦,以待北伐成功之日,對於這城池的善後自然有所準備,定不會傷害到城中百姓,盡最大可能抓捕亂軍。」
話音未落,姜才直接翻身上馬,看了一眼有些發怔的史天澤:「史相公雖是漢人,卻貴為蒙古韃子的右丞相,單論官銜已經在某之上,所以某沒有發落你的權力,委屈史相公先在軍中等候吧。」
旋即姜才扭過頭吩咐一聲:「來人,帶史相公出城!」
史天澤頓時皺了皺眉:「難道貴軍不打算進城么?」
姜才怔了一下,朗聲笑著說道:「這一戰可遠遠還沒有結束呢,何來進城之說?這一座中都城不過是我大明北伐勝利之開始罷了!」
話音未落,姜才已經打馬向著城中奔去,而他身邊的明軍步騎也是緊緊跟上。史天澤下意識的抬頭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城頭上已經有一面大明的赤色龍旗迎風飄揚,象徵著這座北方重鎮被大明踏在了腳下。
姜才實際上並未跑出多遠,因為幾名灰衣人正正攔在了路中間,每一個人都是手持短刃,肅然站立,而在灰衣人們的中間,還有一個身材都有些佝僂、其貌不揚的老者,這老人只是拄著拐杖站在那裡,如果不是因為身邊這些灰衣護衛,恐怕沒有人會看出他和普通的老人有什麼不同。
周圍路過的明軍見到那些灰衣護衛,臉上都流露出敬重神色,然後紛紛從兩側讓開,並不打擾。這灰衣護衛都是標準的錦衣衛打扮,錦衣衛名為「錦衣」,實際上一直以穿灰衣作為標配,灰色能夠讓他們看上去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甚至很多人的衣服上還帶著補丁,匯入人群中根本認不出來。恐怕這也是為什麼錦衣衛多年來能夠在蒙古各個州府之中快速發展,而一直沒有被蒙古人絞殺乾淨的原因。
這老人其貌不揚,但是如果加上他身邊這一圈錦衣衛護衛,那就沒有人敢輕視了。尤其是風吹起他的衣擺,露出掛在腰帶上的令牌,在陽光下閃動著金燦燦的光芒,更是在無形之中表明老人的身份。
見到老人,姜才也不敢怠慢,急忙下馬迎上去:「大明拿下中都一戰,老先生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