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章 海天龍戰血玄黃(下)
山西,沁水。
烏雲密密,緩緩壓過來,將青山籠罩在黑壓壓的烏雲下。雖然剛剛入夏,但是這夏天的狂風暴雨已經不吝惜降臨於世間。狂風吹散了原本空氣中的暖意,甚至就連一向平靜的沁水都在這風中蕩漾起波浪,彷彿原本被大地束縛的狂龍此時想要掙脫,向著原本屬於自己的蒼穹衝去,任何想要渡過這沁水的生靈,都要在這涌動、呼嘯的浪濤之中歷經磨難。
早在十天前明軍就已經到達沁水岸邊安營紮寨,而鎮江府水師的戰船也抽調了兩艘平底炮船進入沁水,就算是沒有辦法左右戰局,也能夠提供一定的火力支援,而且能夠在關鍵時候保護葉應武直接走水路撤退,這也是為什麼張世傑和張順他們不管葉應武同不同意都要把炮船派來,哪怕是冒著隨時都有可能擱淺的危險。
沁水浪濤雖然大,但是畢竟比不上大江和大河,更何況大明水師繼承自前宋,自然不可能怕了一個小小的沁水。再加上這炮船雖然名為內河水師所用,但是外海海軍也常常將其作為近海巡邏用的火力支援船隻,所以在設計以及後來的改進過程中都考慮過遭遇海上風浪的情況,並沒有什麼好值得擔心的。連海上真正的狂風暴雨都不害怕,更不用害怕一條沁水。
而伴隨著烏雲而來的,是出現在天邊的幾處黑點,只不過這黑點很快就連成線,又緊接著連為面,有如黑色的浪潮翻滾而來。這最初出現的自然就是蒙古騎兵,後面跟著的自然而然是步卒大隊。
黑色的旗幟在烏雲和狂風之中舞動,蒙古人的中軍主力終於出現在了這葉應武為他們準備好了的戰場。
「陛下,來了。」在葉應武身邊的江鐵眯了眯眼睛。
葉應武放下千里眼,沉聲說道:「蒙古韃子還真是有備而來啊,騎兵和步卒跟的很緊,前面的騎兵以類似於觸角的方式向前探索,顯然是害怕咱們這裡存在伏兵,而後面的步卒更是拉開大隊列,幾乎是席捲而來,從氣勢上可以先聲奪人不說,還能夠確保這左右山間沒有咱們布置下的陷阱。」
葉應武另外一邊的楊寶笑著接上話:「只不過蒙古韃子費盡心思,卻沒有想到陛下根本什麼都沒有布置,到頭來白費功夫。」
點了點頭,葉應武一揚馬鞭,指著沁水對岸:「忽必烈御駕親征,有膽量殺過來,必然要確保這一戰的勝利,否則蒙古韃子數十年來的打拚可就真的灰飛煙滅了。所以忽必烈一切都是以小心為上,此時距離咱們的斥候在汾水岸邊遭遇蒙古韃子的埋伏已經有幾天過去了,蒙古韃子方才從汾水到達這沁水,說明他們就算沒有誇張到步步為營,也是謹慎為上,從而避免中了埋伏或者被咱們發現了疏漏一擊得手。」
楊寶和江鐵都流露出明白的神色,這樣一來蒙古韃子進軍緩慢就可以很好的解釋了。話說回來,作為一手帶領著蒙古走向巔峰又走到現在的大汗,忽必烈手中掌握著蒙古最後一支軍隊和最後的希望,如果不謹慎小心反倒是讓人覺得反常了。
「蒙古韃子看上去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不給咱們露出任何破綻,但是他們終究還是忽略了一件事。」葉應武抿嘴笑著說道,他的身前身後,明軍騎兵正在快速集結,而汾水上的兩艘炮船也調轉身姿。
周圍的將領們不只是楊寶和江鐵,都扭頭看向葉應武,帶著驚訝神色。
陛下一直沒有下令進攻或者埋伏,不就是因為蒙古韃子猶如銅牆鐵壁一般的緩慢推進,沒有露出破綻么?可是為什麼聽陛下的意思,蒙古韃子還是有什麼破綻?
「蒙古韃子最大的破綻,就是過於謹慎了,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陣型,也沒有難以攻克的防禦。」葉應武狠狠一抽戰馬,戰馬一聲長嘶,率先向著山坡下衝去,「這一戰,就讓某和忽必烈,好好較量一下!」
一支支明軍隊伍也從營寨之中開出,在沁水一邊列陣。而水師的那兩艘炮船緩緩的在河面中央打橫,炮船的火炮能夠將任何想要靠近灘涂的蒙古士卒撕成碎片。
明軍先行趕到的沁水,但是並沒有對沁水周圍的船隻進行搜剿,只是集中了自己需要的,再加上兩艘炮船,足夠明軍渡河強攻。但是渡河攻擊本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和攻城一樣都意味著巨大的傷亡和被動,畢竟你進攻的方向以及需要派出多少兵馬都是由對方決定的,對方如果不露出破綻的話渡河強攻一般都意味著巨大的傷亡。
所以就算是明軍現在有水師的炮船作為掩護,而蒙古韃子又是初來乍到,如此算來渡河強攻的勝算頗大,葉應武也並沒有這個打算,反而在對岸留下了不少船隻,顯然是想要誘使忽必烈先行渡河進攻。
畢竟對於大明來說,緊要的目的是拖住忽必烈,從而確保幽燕那邊戰事的順利,只要幽燕拿下了,大明的主力戰軍就可以從三個方向同時殺入草原,到時候腹背受敵,蒙古韃子無論再怎麼佔據上風,到時候也到考慮撒丫子撤退。
畢竟再強大的軍隊,沒有了後勤輜重的保障以及根基之地都是無根之萍,能夠發揮出來多少戰力無人能夠算得清楚,而八剌的前車之鑒就在那裡擺著,就算是忽必烈一代雄主也不能忽視。
由此說來,葉應武並不著急主動進攻,反而是忽必烈必須要掂量掂量主動進攻和同明軍隔著沁水對峙哪個更符合自己的需要了。在葉應武以及所有明軍將領看來,冒著風險渡河進攻顯然要比直接在那裡等死來的要好。現在蒙古軍隊的左右兩翼也都已經抵達沁水左近,只不過相應的,明軍也派出了大量的軍隊和其對峙,所以蒙古人想要從其餘地段渡過沁水,沒有這麼容易,反倒是不如直接就此發動進攻、
猛的一拽馬韁,葉應武胯下戰馬在河灘邊停下,他的身後大隊明軍騎兵都是賓士而來,禁衛軍是大明一向並不派遣上戰場的軍隊,也從來都不跟著其餘主力戰軍爭奪「天下第一強軍」的名號,但是這並不妨礙禁衛軍成為大明軍隊之中所有人都服氣的第一戰軍。
相比其餘主力戰軍,禁衛軍配備有大量的火銃和火炮等新式火器,而在其餘主力戰軍都只有兩三台的百虎齊奔箭在禁衛軍中更是能夠和火炮形成高低搭配的火力網。當然這只是最讓其餘戰軍將領們眼饞的,實際上禁衛軍還有大量的騎兵,這些從河西而來的駿馬已經逐漸代替了原本列裝的蒙古矮腳馬,讓禁衛軍騎兵在戰鬥中更容易佔據上風。
當數千名騎兵一起追著葉應武在河灘上賓士的時候,對面已經陸陸續續抵達的蒙古人軍中,也在剎那間安靜下來。顯然他們也被這一支數量不少的明軍騎兵震驚到了。
對於這些來自草原的蒙古本部兵馬,他們原本主要都是守衛西線,和海都以及八剌作戰,所以並不清楚中原的變化,還以為這南蠻子依舊是數十年前被蒙古一路從河洛打回去的南蠻子,就算是再厲害一些也應該就是和女真人差不多,所以大多數都是信心滿滿而來,想要給那些被南蠻子用陰謀詭計和奇巧淫技算計了的袍澤弟兄們報仇雪恨。
但是當他們看到大明動輒出動的數千名騎兵,心中僅剩的一點兒輕視之心也都收起來了。顯然經過這幾年的發展,南蠻子已經不是當年的南蠻子了,他們這樣龐大的騎兵規模,已經超出了這些草原將士的想象,尤其是他們胯下的河西駿馬,更是就連蒙古本部騎兵都可望而不可得的。
要知道這樣規模的騎兵,別說是前宋,就算是後來因為蒙古的不斷打壓而喪失了遼東和幽燕的女真人也拿不出來,由此可見對面的大明已經不是當時這些草原騎兵的上一輩人們熟悉的宋金了,幾年來南蠻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成就連蒙古都沒有辦法戰勝的對手。
葉應武帶著這數千騎兵沿著河灘賓士,氣勢磅礴,大有先聲奪人之意味。而看到飄舞的大明赤色龍旗,後面正在列隊的明軍步卒以及水面上的兩艘炮船上,都爆發出歡呼聲。
這聲音有如山呼海嘯,直撲天際。甚至就連天空中滾滾而來的烏雲,在這一刻都下意識的微微退縮。而鎮東軍之中更是飛快的爆發出「萬歲」的呼喊聲,雖然禁衛軍和神衛軍這些久跟在葉應武身邊的內外護衛親軍也有些詫異這些高麗人和倭人在歡呼萬歲上竟然比自己還積極,不過沒有絲毫猶豫的跟了上去。
萬歲的呼聲很快就成為了這天地之間的唯一聲響。
而可以想象沁水對岸,蒙古將領和士卒們的臉色都已經變得蒼白。
葉應武只是眉毛一挑,什麼都沒說。自己在大軍之前出現,所為的可不就是激揚士氣么,現在來看這一個目標完成的很完美,甚至有些超乎葉應武預料的好。歸根結底就是從鎮東軍那邊爆發出來的「萬歲」呼聲,這讓一手主導了鎮東軍訓練的張世傑臉上有光不說,其餘楊寶等將領顯然也被鎮東軍高昂的士氣以及對於皇帝的忠誠震驚到了。
對此葉應武倒實際上還真在意料之中,高麗人和倭人吸取了大量的中原文化,至少在這個時代對於中原王朝還有著崇拜之心,再加上這兩個民族本來就對征服者有著極高的推崇心,願意為了征服自己的人賣命,所以鎮東軍爆發出這樣的歡呼也能夠理解。
不過很快,低沉而綿延的號角聲拔地而起,將明軍將士萬歲呼聲的餘韻撕裂。顯然忽必烈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本來這一戰蒙古就承受不起失敗,如果在剛剛開頭的時候就被人家奪去了士氣,那這一戰也就不用打了。一隊隊蒙古騎兵也從陣列中衝出,黑色的旗幟迎風舞動,而且眼尖的人能夠看得很清楚,這些旗幟都以金邊勾勒,顯然要比普通的蒙古將旗和軍旗來的高貴。
「陛下,是蒙古韃子的怯薛軍。」張世傑輕聲說道,手已經下意識的按到了劍柄上。當初他節制鎮海軍,是和怯薛軍在兩淮的狂風暴雨中血戰過的,也是大明主力戰軍和史天澤統率的怯薛軍之間為數不多的幾次交手。在那之後山東幽燕方向上主要上陣的還是伯顏麾下的南征軍,史天澤麾下的怯薛軍基本上都北調回了草原。
畢竟當時八剌和海都已經殺到門口了,而蒙古本部騎兵不是南下就是西進尋找八剌主力,所以忽必烈的身邊根本沒有足夠的軍隊,不得已只能先把那些怯薛軍調回草原,確保忽必烈和蒙古都城和林的安全。
現在八剌已經敗走——蒙古人並不知道八剌重新殺回了草原——而幽燕隨時都有可能變為死地,所以怯薛軍護衛著忽必烈南下出現在此處倒是也在情理中。
放眼大明,有和怯薛軍交手經驗的將領,也就只有張世傑以及鎮海軍的王虎臣和王大用這寥寥可數幾個將領。而且當時鎮海軍和怯薛軍實際上應該算打了一個平手,畢竟怯薛軍人數並不多——忽必烈不會把怯薛軍全都交給史天澤——而且伯顏的南征軍進攻不利已經無力再戰,所以怯薛軍在那血與火的雨夜之中,應該算是主動撤退的,而且怯薛軍的傷亡明顯要比鎮海軍少,說鎮海軍勝了也只能算慘勝。
見到忽必烈的大纛以及飄舞著象徵蒙古最強軍隊的黑色鑲金邊旗幟,原本士氣有些消沉的蒙古軍隊之中,頓時爆發出一聲聲絲毫不比剛才明軍的歡呼聲低的吶喊。
忽必烈到底是忽必烈,就算是現在蒙古在各個戰場都沒有辦法佔據上風,甚至還要被之前他們曾經輕易擊敗的南蠻子壓著打,但是當忽必烈出現的時候,這些蒙古軍隊將士還是爆發出了超乎尋常的呼喊,將他們心中對於這位蒙古大汗、蒙古戰神的推崇展現得淋漓盡致。
蒙古將士們依舊堅信,忽必烈能夠帶領他們走向勝利。
隨著蒙古人的歡呼聲不斷傳來,這邊張世傑和楊寶等人的臉色也是微微一沉,顯然蒙古人的士氣要超乎自己的預算,這也意味著這一戰必然沒有這麼好對付,本來明軍在人數上就處於劣勢,如果對手的士氣一樣高昂的話那勝算就更少了。
而葉應武只是微微眯眼,看著對面,那一面象徵忽必烈的大纛緩緩向前,而護衛的蒙古騎兵也在兩側分開,一名名騎兵越眾而出,拱衛著忽必烈。一道模模糊糊隱約能夠看到輪廓的人在騎兵的層層護衛下走出,緊接著蒙古人那邊又爆發出一聲聲歡呼。
葉應武輕輕呼了一口氣,自己終於迎來了宿命中的敵人,那個被稱為蒙古戰神的對手。下意識的舉起手中的千里眼,葉應武打量著透過鏡片看到的那個人,呼嘯的風中,他的大氅隨風搖擺,甚至能夠看到上邊羽毛的拂動,而大氅的主人是一個臉色有些發白的男人,甲胄之下看不清楚容貌,但是在那一剎那葉應武能夠很肯定這個人就是忽必烈。
那個在歷史上閃耀了數百年的王者,那個在另外一個時空中開創了大元王朝的帝王。這一種其餘人沒有辦法展現出來的上位者威嚴在這個身材並不魁梧的男子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而周圍的所有蒙古將士都微微低頭想自己的王者和神表達尊敬。
在一名名蒙古將領謙恭的擁簇下向這邊看過來,隱約能夠感覺到鋒利的目光,當他的目光和葉應武的目光正對上的時候,只是微微點頭,彷彿是認可自己的對手。
兩個人隔著沁水相望,臉上只有肅殺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