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大雪滿弓刀
王翼周不知道這是蒙古韃子第幾次進攻了,這些一開始驚慌失措的敵人,在短暫的調整之後立即露出他們駭人的爪牙。
王翼周想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茫茫雪原上由遠及近的黑雲,不知道多少蒙古騎兵從外面殺來,揚起的馬刀讓冬天慘淡的陽光都顯得有些刺眼,刨動積雪的馬蹄不斷地落下又騰起,一道一道的身影從紛紛揚揚的雪粉中展露出屬於他們的猙獰。
這些蒙古韃子甚至不知疲倦,不斷地而向前衝擊。
了解內情的王翼周知道,這些敵人顯然也是餓瘋了,而且也因為周圍的袍澤弟兄不斷倒下而殺紅了眼。濟州府的風雪尚且如此,更往北蒙古韃子的地盤上受災情況更是可想而知。
更有傳言蒙古韃子甚至已經開始吃人肉。
「你在做什麼,給老子頂上去!」一名都頭看著縮在一道牆後面的王翼周,嘶啞著嗓子吼道。
王翼周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蒙古韃子又衝上來了,這些瘋子簡直不知疲倦,將兩淮軍的第一旅死死拖在這小鎮上無法脫身。不過王翼周更知道,只要第一旅能夠釘死在這裡,讓蒙古韃子沒有辦法越雷池半步,那麼等待蒙古韃子的就只有滅亡。
撐住,撐住!
在這呼嘯的風雪中,能夠支撐到最後的就是勝利者。
「殺!」王翼周低低的吼了一聲,提起自己的刀盾,在斷牆的空缺處直接翻身過去,幾支箭矢呼嘯著從他的頭頂掠過,不過這幾天得戰場磨鍊,已經讓王翼周習慣了躲閃箭矢。
不知不覺得或許他已經算是一個老卒了。
一隊蒙古騎兵順著街道殺過來,剛才那幾支有些盲目的箭矢就是他們射出來的。當王翼周正想找找剛才那個都頭在哪裡的時候,那都頭已經從一片廢墟中跳出來,隨著他的還有幾名弓弩手和火銃手。神臂弩和火銃向近在咫尺的敵人傾瀉憤怒,而都頭踩著箭矢的落點殺入蒙古騎兵當中。
手起刀落,鮮血直流。
看著不遠處的激戰,王翼周只感覺滾燙的熱血將自己體內全部的疲憊都抹去,狠狠一咬牙,他也跟上都頭的身影,撞入紛紛亂亂的人群中。
另外兩隊蒙古騎兵顯然也發現了這邊的戰況,紛紛策動戰馬衝過來。然而更多廢墟中埋伏已久的明軍士卒,也都吼叫著躍出廢墟,手中的槍矛同時挺起,一支支火銃呼嘯,刺破寒風。
一石激起千層浪,隨著這位於鎮子西北側一角的戰場率先有了動靜,整個鎮子也彷彿在寒風中活起來。布置在鎮子南側的飛雷炮同時開始吼叫,雖然因為攜帶不便所以明軍並沒有火炮,不過這些飛雷炮也能夠解決一時之需了。而鎮子外圍無數挖好的藏兵洞中,不斷有明軍士卒衝出,原本空空蕩蕩的鎮子,瞬間被躍動的人影所淹沒。
一面赤色龍旗從鎮子中心揚起,這是發動進攻的信號。
大大小小的街巷中,還有外圍的原野上,眼睛蓄銳、等候多時的明軍士卒同時向距離最近的敵人發動進攻。
而蒙古韃子也沒有絲毫的猶豫,沖入鎮子的蒙古騎兵開始交替掩護著後退,而另外更多的騎兵正拚命向這邊趕來。不斷有大明和蒙古的士卒倒下,然而更多的人依舊毫不猶豫的投入這浩浩蕩蕩的廝殺當中,拼盡全力。
「蒙古韃子的騎兵正在從鎮子外面繞過來,直奔咱們的飛雷炮陣地!」一名十將身上帶傷,拚命跑過來。
都頭一腳踹開一名落馬的蒙古士卒,隨手拽起來身邊的一名士卒,定睛看去正是王翼周,當即大聲吼道:「王翼周,你帶著其餘人立刻前去鎮子南側支援,如果少了一門飛雷炮,提頭來見!」
王翼周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大吼道:「提頭來見!」
話音未落,立刻招呼幾名士卒跟著他一起向後跑。而都頭則是毫不猶豫的轉身重新殺向第二批攻上來的蒙古韃子。第二批的蒙古騎兵來勢更為兇猛,尤其是按照蒙古人的算盤,這邊暴風驟雨的進攻,也必然會使得明軍抽調不出足夠的人手支援南面的飛雷炮陣地。
只不過他們沒有預料到,明軍竟然從第一線將大多數的士卒都抽調回去,只剩下少量的老卒在廢墟之間遊走。因為明軍上下都很清楚,飛雷炮是在關鍵時候能夠救命的,而且擊退包抄的蒙古騎兵,也能夠確保自己的後路萬無一失,總比被蒙古韃子包了餃子圍困在這小鎮中好。
都頭抄起來一把神臂弩,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兩堵牆壁中間,幾支箭矢幾乎是擦著他的腳踝呼嘯而過,叮叮噹噹敲打在地上。
上面的命令已經傳達到了都頭這一級,死守此處三天,兩淮軍會發動大反攻。雖然不清楚反攻是怎麼發起的,但是都頭很清楚,今天才是第二天的上午,這也就意味著還有將近兩天需要死守。
這個時候最需要做的好事盡一切可能保存守軍的器械糧草,並且盡量利用周圍尚未完全坍塌的廢墟和蒙古韃子進行纏鬥,甚至不惜誘敵深入,集中優勢兵力一舉絞殺。否則等到以後大多數人都戰死的時候,恐怕想要這麼打都沒有機會了。
隆隆的爆炸聲不斷響起,後方的飛雷炮還在盡一切可能向敵人傾瀉自己的憤怒。無數的泥濘、雪粉和房屋的殘餘被氣浪卷到空中,又重重的灑落滿地。而最先沖入鎮子中的蒙古騎兵,直接被這飛雷炮的爆炸抹去。
「衝過去,衝過去!」都頭隱約能夠聽清楚翻滾的泥濘背後那蒙古人的催促聲。一名一名年輕的蒙古騎兵被他們的上官催趕著不斷的沖入鎮子當中,或許在他們看來,衝過飛雷炮的封鎖,就能夠抵達安全的地方。
可是偏偏事與願違。
一名一名的明軍弓弩手、火銃手同時顯露出身影,對著這些敵人扣動手中的扳機,箭矢和鐵彈呼嘯如風,而且有了人的瞄準,甚至效果比盲目射擊的飛雷炮還要好。
狹窄的街道上,就像風吹麥浪,蒙古騎兵一批一批的向前,一批一批的倒下。滾燙的鮮血染紅了泥濘的地面,甚至就連馬蹄翻動的泥土都已經變成了駭人的紅色。而在這之前街道上也已經有了不知道多少他們袍澤的屍體,後面的人不斷催趕、推攘著前面的人向前,而前面的人成排成排的在密集的箭矢和鐵彈中倒下。
當最前面一排的人倒下,第二排就會被自然而然的推上來,之後便是第三排、第四排······蒙古騎兵的屍體已經堆滿了街道的每一個角落,而在他們不斷向前的拱動下,街道兩側明軍士卒駐守的死角和地洞不斷被一個個清除。
因為大多數的明軍士卒都已經被抽調出去保衛飛雷炮陣地,所以這裡的明軍士卒命運和蒙古士卒差不多,基本上頂上去就只有死路一條。整個主街道兩側還有其餘大街小巷之中,爆炸聲接連起伏,顯然是明軍士卒直接點燃了身上的火蒺藜,拉著距離最近的蒙古騎兵同歸於盡。
箭矢呼嘯著刺穿一名名士卒的胸膛,滾燙的鮮血在胸口綻放出美麗的花朵,灑在積雪上有熱氣升騰。
都頭心中暗暗發痛,這些都是兩淮軍的精銳、兩淮軍的骨幹,就這麼投入這一個小鎮之中,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值當,但是都頭很清楚,現在他們的腳下就是大明的土地,身後就是大明的子民,既然已經站在這裡,大明的將士就已經沒有退路,這已經不是值不值當的問題。
想要越過合蔡鎮,進攻大明的濟州府,那就要先從兩淮軍第一旅全體將士的屍骨上邁過去!
預先埋伏好的幾根絆馬索,上一次根本就沒有捨得暴露,現在在帶隊都頭的呼喊聲中已經猛地彈跳起來,越來越向南靠近鎮中心的蒙古騎兵被狠狠的掀翻在地,而明軍將士吶喊著從大街小巷當中衝出來,雖然他們的人數並不多,但是沒有人腳步慢下來,只是挺起手中的刀槍,微微彎腰,一道道目光之中帶著濃烈不可化解的殺意。
第一旅的新兵基本上都被抽調走去支援飛雷炮陣地了,這裡留下的都是大浪淘沙之後的老卒。兩淮軍從淮南一路殺到應天府,雖然戰績比不上天武軍和鎮海軍,不過也是經歷過戰火磨礪的,軍中的老卒同樣不可小覷。
這些老兵們實際上大多數手中都已經有三四條蒙古韃子的人命,早就殺夠本了,早就已經不畏懼生死,所以這樣吶喊著向前沖,更多的是為後面守衛飛雷炮陣地的士卒們爭取時間,甚至這需要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的性命,他們都在所不辭。
「快,給老子頂上去!」旅長手裡提著一根狼牙棒站在鎮子外不遠處的一塊大石上,大聲吼道,他手裡的狼牙棒上,還有紅白之物冒著騰騰熱氣,可以想象不久之前這根狼牙棒曾經直接將一名蒙古騎兵的腦殼直接砸碎。
明軍將士紛紛從他的左右兩邊同時跑過,向前衝擊。
王翼周跟著大隊士卒到了鎮子南面,才知道情況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惡劣。蒙古韃子並不傻,在接連不斷的攻擊一直受挫之後,自然而然調整了進攻方法,直接採用自己最擅長的迂迴戰術包抄明軍後路,因為對於明軍來說最大的依仗——飛雷炮就布置在鎮子南側,只要能夠搗毀飛雷炮陣地,減少了不少進攻的阻力不說,還能夠大大挫傷明軍的士氣。
而鎮子的南面地勢平坦、一馬平川,根本沒有什麼可以作為屏障物的,或許第一旅旅長現在站的這塊石頭已經算是鎮子外的最高點了。以步卒在曠野抵擋騎兵的衝擊,就算是瘋子也不會這麼干,因為這會導致步卒一方必然不小的損失,從而使得堅守的任務更加難以完成。
但是旅長也很清楚,如果主動撤退進鎮子的話,一來很有可能導致全線的崩潰,別說再支撐兩天,恐怕幾個時辰之後這鎮子就是蒙古人的了,蒙古的騎兵也可以長驅直入,直奔並沒有多少士卒駐防的濟州府;二來也會使得飛雷炮這少有能夠依賴的火器出現折損,對於第一旅來說,想要過日子這東西自然就不能丟。
現在第一旅不只是要守住鎮子,還要竭盡全力拖住蒙古騎兵的步伐。否則一旦蒙古韃子騎兵繞過合蔡鎮南下直插濟州府,正在繞路包抄的兩淮軍主力自然就會撲個空,而整個濟州府也會自然而然大亂。
萬般無奈之下,旅長只能以人命換時間,留下來老兵死守前面防線,其餘的新兵全部拽出來,不斷後退、層層抵抗,為飛雷炮撤入鎮子中爭取足夠的時間,哪怕想要做出這一點需要付出很多人的性命。
明軍不打的慘烈一些,恐怕蒙古韃子也不會繼續強攻了。
當王翼周在旅長前面跑過的時候,旅長突然大吼一聲:「你,站住!」
王翼周一怔,旋即詫異地回頭看過去。旅長跳下岩石,打量了一番王翼周,沉聲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就待在某的身邊。」
兩名旅長的親衛已經上前不由分說要架住他。
「不行,某要衝上去,蒙古韃子的騎兵都已經殺到這裡了,弟兄們都殺上去了,憑什麼不讓我上?!」王翼周頓時一把掙脫開那兩名親衛,眼睛已經變得赤紅,「你們別攔著老子,老子要和蒙古韃子決一死戰!」
兩名親衛有些猶豫,而旅長緩緩上前,將手中的狼牙棒直接遞給王翼周:「既然這麼想去,那就給老子殺上去!別一口一個老子的,你現在還不配!等什麼時候你到了你家爺爺、你爹爹的地步,再來此處猖狂!」
王翼周一把接過狼牙棒,重重一點頭,跟上明軍將士衝鋒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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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把第一旅扔在了合蔡鎮。」陳炤緩緩的走到門外。
呼嘯的寒風吹卷他的衣甲,整個人彷彿都被凍住。
可是王安節已經站在這裡看外面飛舞的大雪足足半個時辰。
「嗯,第一旅是兩淮軍最強的一個旅,這樣的任務如果他們完成不了,那也就沒有誰能夠完成了。」王安節點了點頭,淡淡說道。
「可是翼周賢侄也在第一旅。」陳炤有些擔憂,「這可是你們王家這一代除了宮中那位之外,唯一的一個子嗣後代了。這孩子還沒有加冠,更沒有娶妻生子,如果戰死在合蔡鎮,難道你還打算自己來繼續給老王家延續香火不成?」
「或許是王家上輩子殺戮太多,所以子嗣單薄。」王安節的聲音低沉,轉頭看向陳炤,「某現在更關心的還是兩翼的隊伍都到哪裡了,如果不能及時殺出的話,某擔心第一旅支撐不住,蒙古韃子會殺過來。」
陳炤沉聲回答:「第二軍已經抵達了雷澤,必然能夠按時殺到合蔡鎮,現在就看第一旅能夠在合蔡鎮死守多久了,這死守,是在用人命填啊!」
「而且從家父到某,王家在為國盡忠這件事上,從來沒有皺過眉!」王安節眉毛一挑,轉身走進屋中,「一旦翼周戰死了,大不了下一個戰死的是某!只要王家兒郎還有一人在,當灑盡最後一點赤誠之血!這一戰,要麼是兩淮軍全軍覆沒,要麼是蒙古韃子主動撤退,否則沒有迴轉之餘地!」
擲地有聲。
呼嘯的狂風似乎怎麼吹都吹不散。
(作者按:王安節父親王堅,死守釣魚城,使得蒙哥殞命,蒙古第一次南征功虧一簣;王安節在宋末死守常州,是江南最後一個進行長時間慘烈抵抗的城市,逼迫伯顏在城破后屠城,堪比明末之江陰。此父子之壯舉,讀史到此處,不覺掩卷感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