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無定河邊骨
霍良臉上帶著錯愕神情看著王進。
王進的目光也不知道是落在紅柳上,還是落在自己身邊的無數將士身上,沉聲說道:「紅柳河,紅柳河,因為這條河的周圍長滿了紅柳而命名。只不過當紅柳河向南流淌之後,人們更喜歡稱呼這條河為······無定河。」
「無定河?」霍良有些錯愕。
大明繼承前宋的教育制度,而前宋的教育普及在中國整個封建時代達到了頂峰,所以只要不是不學無術的人,或多或少的都會有些文化,更何況霍良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自然也不可能僅僅憑藉著他的軍功。
無定河這三個字,霍良還是知道的,而且很清楚。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一句詩險些脫口而出。
霍良打了一個哆嗦,看向王進,他追隨神策軍轉戰南北,歷經過不少大小陣仗,最終穩穩坐在神策軍第一師師長的位置上,絕對不是害怕戰死的人,但是當聽到「無定河」這三個字的時候,還是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寒意。
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一條河邊廝殺、戰死、埋骨,當那深閨夢裡人已經垂垂老矣最終撒手人寰之後,恐怕這世間也就再也沒有人還能夠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
「這一戰,總有人會成為無定河邊骨,」王進眯了眯眼,「不是他們就是我們!」
話音未落,王進手中馬鞭狠狠一抽戰馬,戰馬長嘶:「弟兄們,隨某殺!」
「殺!」無數的明軍騎兵同時揚起馬槊和戰刀。
風雪中,赤色的旌旗舞動。
按照蒙古兩支騎兵的打算,自然是以紅柳河西岸的蒙古騎兵作為主力,佔據有利地勢抵擋明軍渡河,而北面的蒙古騎兵則趁機全力進攻明軍的側翼,就算明軍能夠攻破蒙古在河岸西側的防禦,也會因為在阻擋北面蒙古騎兵的進攻當中損失過多而不得不撤退。
更何況北面蒙古騎兵屬於忽必烈一邊,西岸蒙古騎兵屬於海都一邊,忽必烈派過來的人數較少,而海都派來的人數較多,並且星星峽現在來說還屬於海都的地盤,所以海都方面自然打算死戰,而忽必烈方面雖然明面上是和海都合作,但是雙方畢竟有過極其猛烈甚至可以說是慘烈的交鋒,所以忽必烈方面對於海都方面並沒有太多的好感,這些忽必烈所屬的騎兵前來的打算也是牽制一下明軍,並沒有打算真的和明軍騎兵拚命。
結果誰都沒有料到,明軍竟然沒有著急強攻紅柳河西岸,而是徑直調轉馬頭直衝向北面的蒙古騎兵。那支還在等待前面兩支力量相互碰撞,自己可以漁翁得利的蒙古騎兵,見狀並沒有直接迎上來,竟然出乎意料的調轉馬頭順著風向東南方向移動,意圖避開明軍兵鋒。
王進目光如鐵,緊緊盯著前面突然間向自己一側移動的蒙古騎兵。和蒙古韃子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交道,神策軍基本上所有的假想敵、所有的戰略計劃都是針對蒙古騎兵制定的,包括在各種各樣的地形和氣候下的作戰。
所以之前雖然明軍並沒有真的在這朔風中的河西作戰,不過並不代表著之前明軍並沒有足夠的準備。風頭如刀面如割,這樣的狂風已經足夠阻擋所有箭矢和鐵彈的發射,而且佔據逆風位的絕對比佔據順風位的處於劣勢。雖然這支蒙古騎兵的動作看上去有些躲避敵鋒的意思,卻是一直佔據上風位。一旦明軍騎兵和蒙古韃子交手,必然會處於劣勢。
「轉!」王進猛地大吼一聲,一把搶過來將旗,狠狠一拽戰馬馬韁,戰馬被突然拉住,人立而起,長長的一聲嘶鳴,轉身向著西面跑去。後面的眾多士卒雖然有些不解,不過看著王進將旗的方向,紛紛轉身追上王進的身影。
原本即將交錯的兩支騎兵,其中從西北到東南方向的蒙古騎兵依舊疾馳,意圖轉彎進攻明軍側翼,但是他們的目標卻是突然調轉馬頭,劃過一道大弧線,直接衝下不遠處的紅柳河河灘。
明軍騎兵的所有動作整齊劃一,多年來的戰場拼殺和長期的訓練,使得明軍騎兵能夠在王進作出決定的第一刻緊緊跟上王進的步伐,甚至連一個掉隊的明軍騎兵都沒有。
「攔住他們!」意識到大事不好的蒙古萬夫長,自然明白此時捶胸頓足也已經為時晚矣,沒有想到明軍竟然會虛晃一槍,導致現在西岸的蒙古騎兵在茫然之中根本沒有做好迎戰的準備,而跑偏了方向的東岸蒙古騎兵只能看著順風直接沖入河灘的明軍騎兵背影乾瞪眼。
蒙古騎兵在自己千夫長、百夫長的呼喊聲中,終於回過神來,紛紛策動戰馬,紛紛亂亂的蒙古騎兵緊緊追上明軍騎兵的身影。
紅柳河作為一個春夏季節才有水的河流,整個河中現在並沒有河水,只有一層薄薄的積雪,所以跑在上面就和跑在平地上沒有太大的區別。紅柳河作為無定河的上游,河床並不寬闊,很快數千名明軍騎兵就已經越過河床,當蒙古兩支騎兵做出反應的時候,明軍騎兵的前鋒隊伍就已經衝上了堤岸,直接佔據了西岸的上風位。
「殺!」王進狠狠的抽動胯下戰馬,這個時候所有的箭矢和火銃都已經沒有了效果,比拼的就是軍隊的紀律、軍隊的意志和手中刀槍的鋒利。
「殺!」紛紛縱馬衝上岸邊的明軍騎兵,如同一陣狂風在紅柳樹叢當中卷過,沒有絲毫猶豫的撞入蒙古騎兵當中。
明軍是在原本的馬速基礎上繼續加速,又是順著風,而紅柳河西岸的蒙古騎兵則是逆風,原本有是站在原地,如果拋開人數上的差距,孰優孰劣已經可見一斑。
馬槊洞穿一名蒙古千夫長的胸膛,王進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那名蒙古千夫長伸手死死攥住馬槊,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並不高大魁梧卻滿滿都是殺意的明軍將領。
「撲哧!」風中一聲輕響,王進狠狠的抽出了馬槊。
一朵明艷的血花在蒙古千夫長的胸口綻放,點點滴滴滾燙的鮮血噴洒出來,很快被風吹著灑在周圍的雪地上,為白色的荒原、棕褐色的紅柳還有遍布茫茫陰雲的天空渲染上奪目的色彩。
馬刀和馬槊隨著兩支隊伍的拚命碰撞而不斷的迸發出耀眼的火花,來往交錯的明軍和蒙古騎兵拼盡全力,絲毫不退。
「將軍,蒙古韃子從咱們後面上來了。」霍良一刀砍翻一名蒙古士卒,直接衝到王進身邊。他們兩人的親衛急忙簇擁上前,在混亂的廝殺人群當中開闢出來一小塊空地。
王進回頭看去,那一支被自己虛晃一槍耍了一通的蒙古騎兵已經渡過紅柳河,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沖入陣中,到時候又有一支順風而來的蒙古騎兵加入戰團,再加上蒙古本來就佔據的人數優勢,無疑對明軍會造成很大的壓力,甚至有可能一戰定勝負。
「老霍,你怎麼看?」王進死死咬著牙。
千鈞一髮,生死關頭,大明七千騎兵挑戰蒙古兩部兩萬餘騎兵,本來就是以小搏大,現在前有狼,後有虎,一個錯誤的決斷隨時都有可能把這大明能夠抽調出來的唯一一支騎兵隊伍斷送在這戈壁灘上。
「將軍,你不是說咱們的任務只是牽制敵人么?」霍良自然也明白這裡面的道理,而且他看到王進臉上的神色也知道,將軍能夠帶著這支人數不多的騎兵隊伍殺出這樣的場面已經算是竭盡全力了。
霍良的聲音因為焦急而變得有些尖銳,不過王進眼前卻是一亮。
牽制敵人和擊殺敵人,可遠遠不是一個意思。
如果那些王進並不怎麼信任的吐蕃人真的能夠按照梁炎午所說準時到達星星峽的話,那王進只需要拖延一個時辰估計就差不多了。
如果想要和蒙古韃子拚命的話,恐怕一個時辰足夠王進這幾千人交代在這裡得了,不過如果想要牽制蒙古韃子,王進還是有很多招數的。當下里攥緊馬韁,王進低聲說道:「老霍,你我各帶一路人馬,我帶著人向星星峽方向突進,你帶著人沿著河岸向南突進,只要能夠殺出缺口就可以,實在不行的話就直接向東南,沿著東南方向重新渡過紅柳河。」
蒙古之所以遠遠的在紅柳河布置防線,自然也是不想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星星峽,甚至打算在明軍殺到星星峽之前就把這一支這麼多天來搞得蒙古兩部焦頭爛額的明軍騎兵徹底剷除,到時候蒙古進攻敦煌也會輕鬆很多,
畢竟敦煌的那些明軍步卒依託年久失修的城池,很難支撐太長的時間,而一旦他們準備突圍,那麼茫茫的戈壁灘和漫長的河西走廊就是他們全軍覆沒的地方。
而王進帶著人直接殺向星星峽方向,蒙古騎兵自然而然會死死追上去,這就給霍良率領的另外一隊人馬撤退或者暫時脫離戰場的機會,等於為這支人數本來就不多的明軍騎兵留下一線希望。
往星星峽進攻,等於九死一生,霍良臉色頓時就變了,猛地上前一步擋住王進:「將軍,這樣的事還是屬下來做吧,將軍是大明的神策軍統帥,也是這一次西征的統帥,就算是弟兄們都死光了,將軍夜不能出事!所以將軍帶著人向東南方向走,屬下帶著人直衝星星峽,就算是拖延也要拖延到將軍能夠平安離開未知!」
看都不看霍良,王進一伸手,身邊的親衛隊長欲言又止,只是默默的將自己手中的將旗遞給他。
「大明將士,服從軍令!」王進在走過霍良身邊的時候說道,「這個時候,需要某這個將軍來身先士卒,更何況論吸引蒙古韃子的注意,你霍良又何德何能比得上某。」
霍良一時語塞,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而明軍騎兵看到王進的將旗移動,紛紛向王進的方向匯聚,蒙古騎兵也不敢貿然進攻這麼多明軍騎兵,只是紛紛在外圍盤旋,雙方不知怎麼竟然形成了出乎意料的對峙而不是刀刀見血的殺戮。
「弟兄們,想必你們都想過,自從咱們在敦煌出發,就是一條慷慨赴死的道路,這一次西征,是為了緩解敦煌受到了壓迫,能夠為後面朝廷調集援兵爭取足夠的時間。」王進越眾而出,朗聲喝道,「所以某帶著你們出發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後悔,因為某知道,大明將士從不畏懼犧牲。而現在,咱們已經殺到了紅柳河,再往前就是星星峽,再往前就是西域!既然已經是絕地,既然已經是九死一生,那咱們為何不拚死搏它一把?人之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死在這紅柳河,你們是無定河邊骨,沒有人會記得你們,但是死在星星峽,你們就是大明第一個進入西域的勇士!就是漢唐以來第一個進入西域的功臣!」
風中,沒有廝殺聲、沒有呼喊聲、沒有戰馬的嘶鳴聲,所有的明軍士卒緩緩舉起手中的兵刃,看著王進。
「隨著某,向著星星峽!」王進舉起手中的馬槊,「死則死矣,自當戰死的轟轟烈烈,只當戰死的死得其所!」
「誓死追隨將軍!」不知道是誰率先吼了一聲。
「誓死追隨將軍!」無數的明軍將士振臂高呼,甚至就連對面的蒙古騎兵也不由得倒退一步。
王進狠狠抽動戰馬,一騎當先。
前面半數明軍騎兵飛快的追上明軍的背影,擺成一個標準的三角錐陣型。傳聞戰國時期西秦上將軍、武安君白起,逢戰則以騎兵三角錐突擊敵陣,無往不克,而騎兵三角錐陣型,正是能夠把騎兵的衝擊力發揮到極致的一種陣型。
這個時候王進擺出來騎兵三角錐,其含義自然不言而喻。
此去,浴血殺敵、無往不克!
看著王進離開的背影,霍良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眼眶中都沒有淚水,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淚水早就已經被這荒原上的大風吹乾。第一次霍良在心中感謝戈壁灘上的大風。
「弟兄們,隨某來!」霍良的聲音低沉甚至有些喑啞,蒙古騎兵已經轟然去追王進,竟然一時間都沒有人殺過來,讓著剩下的兩三千明軍騎兵猶如被天地遺棄的孩子。
「師長,咱們為什麼要留下?!」一名旅長上前一步,臉上滿滿都是委屈的神情,他是霍良一手帶出來的屬下,這個時候也等於在代表這些茫然四顧的將士們說出自己的心聲,「咱們和二師的那些傢伙、天武軍的那些傢伙一樣敢和蒙古韃子拚死血戰,為什麼要留下咱們?!」
霍良看著這個自己頗為信任的手下將領甚至有些猙獰的面容,淡淡的說道:「咱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
「將軍,咱們已經殺到這裡了,還有什麼比進攻星星峽更重要?!」那名旅長寸步不讓。
「就算是有千般的不願,萬般的委屈,都給老子忍著!」霍良突然間爆發,怒聲吼道,「大明將士,以服從軍令為天職。選擇你們,是因為大明此次西征,還有很多步卒,不可能把所有的騎兵都交代在這裡,還需要有人去保護敦煌城,還需要有人在西征失敗的時候,去拼了命掩護步卒撤退!」
看著周圍將士們臉上有些錯愕的神情,霍良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既然已經踏上這片土地,就要時刻做好戰死的準備,現在不讓你們上陣只是因為還有更多戰死的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
那名旅長緩緩的沖著霍良一拱手:「謹遵號令。」
「謹遵號令!」所有的將士在戰馬上微微躬身。
而就在他們的不遠處,廝殺聲隨著風不斷傳來,敲打每一個人的心扉。
「無定河邊骨,無定河邊骨,將軍,你一定要平安歸來啊!」霍良一邊催動戰馬,一邊下意識的向西北看去。
不知道那裡是無盡的死亡,還是最後的希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