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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日落永昌陵

  看著軟在地上的吳革,陳宗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個曾經和自己一起並肩戰鬥過、一起並肩承受過、一起默默喜悅過的朝堂戰友,已經走上了絕路,並且永遠回不去了。


  當下里陳宗禮便想要坐下,嚇得身後一名獄卒急忙上前攙扶,另外一名獄卒去哪類個凳子過來。老爺子年紀這麼大了,又是朝廷重臣,這一坐一起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他們兩個擔負不起這個責任。


  陳宗禮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也不知道是感慨這兩個獄卒很識相,還是在嘆息自己已經年邁到別人關愛的地步。看著默默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的吳革,陳宗禮閉上眼睛緩緩說道:「自南渡以來,百年了,終於有一個人能夠帶著咱們打回去,讓咱們最後沒有成為南渡的晉人。可是誰曾想到,就算是這北歸的宏願終於實現,也難以抹殺一些人爭權奪利之心。而蒙古有一天在,則亡我之心不死。吳老弟,你只是蒙古韃子禍亂大明的一個工具,就算是你不在,他們照樣可以去找更多的李革、張革。你說你啊,糊塗!」


  陳宗禮絮絮叨叨良久之後,吳革方才開口打斷他:「陳相公無須再多言,事已至此,又有什麼好說的。就算陳相公在此處說上千言萬語,也終究沒有救下這麼多人的性命。」


  微微一怔,陳宗禮搖了搖頭,卻沒有回答。


  「可不可以告訴某,怎麼個死法?」吳革突然間想到什麼,抬頭問道,「某這個罪啊,大得無邊無際,肯定不會便宜某。而且你也不用搪塞,某心裏面很清楚,謀反這樣的大罪,死法肯定是早就定下來的,什麼刑部斷案、三司會審,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刑部、三司,又有何資格判某的罪行!」


  「你到死還是沒有明白啊。」陳宗禮在獄卒的攙扶下站起來,轉過身,「政事堂已經定下來了,凌遲。」


  陳宗禮說得很輕,彷彿「凌遲」只是普普通通兩個字,如同羽毛一片輕輕飄落在地上。但是旁邊的兩名獄卒卻是下意識打了一個寒戰,他們做這一行的自然明白凌遲意味著什麼,但是活了這麼久還沒有見過真的凌遲。


  吳革猛地向前竄了一步抱住陳宗禮的腿:「某怎麼死沒事,某的罪過大逆不道、十惡不赦,但是家裡的妻兒老小可是都不知道啊,你幫幫我,求情,求求情啊!不要殺他們,留他們一條性命,哪怕是流放!」


  陳宗禮沉默了良久,淡淡說道:「之所以對你們這幾個主犯凌遲,就是把你們家中老小的罪過全都加在你們身上。三司會審可不只是單純走個過場,而是為了弄清楚你們家中到底誰參與了誰沒有參與,只要是參與以及知情不報的,肯定少不了死路一條;一旦辨別清楚沒有關係,男的少不了流放,女的入教坊司或者浣衣局,死是肯定不會了,勉強苟活,保全性命。」


  頓了一下,陳宗禮緩緩說道:「你也清楚自己是十惡不赦的罪過,所以別看老夫主持禮部、管轄教坊司,但是想讓老夫照顧你的親人,那老夫可就做不到了,畢竟上上下下這麼多眼睛盯著。更何況是被流放的那些壯丁。所以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時來運轉逢貴人,或許生不如死怨恨詛咒你。因為你也清楚,流放地的監工和教坊司的老鴇,有的是手段。」


  這麼多天來一直冷漠的吳革,這個時候卻已經失聲痛哭,手緩緩的鬆開在地上一遍一遍的抓撓著,甚至可以看到淺淺的血痕。


  「一失足成千古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陳宗禮喃喃說道。


  吳革只是披頭散髮哭泣著,死死攥緊手心中的稻草。


  「也罷,」陳宗禮終究還是在門口停住腳步,扭頭說道,「你家家眷老頭子也看過了,小女兒大家閨秀、亭亭玉立,妄遭這牢獄之災著實可憐,正好最近禮部上請陛下和皇後娘娘從教坊司抽調一部分人充入後宮,如果上面同意的話,某想辦法給你把人送進去。到時候就算不富貴,至少也能夠不受千百人的欺辱。」


  話音未落,陳宗禮已經霍然向著外面走去。


  而吳革在後面對著那一道背影重重的磕頭。他知道陳宗禮能夠救得家中一個人,也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陳宗禮走到天牢盡頭,沉聲說道:「這些天,讓他吃點兒好的。」


  那兩名獄卒對視一眼,猶豫了片刻,其中一人還是不忍心開口說道:「啟稟相公,按照規則,凌遲之前的犯人,吃的東西油水充足,否則到時候一刀一刀切下來很有可能堅持不住,或者肉太少了不夠切得。只要刑部和禁衛軍上面送下來批示,弟兄們絕對不會虧待了他。」


  「也罷,由你們去吧。」陳宗禮緩緩搖了搖頭,自己拄著拐杖向外面走去。兩名獄卒急忙向要上前攙扶,卻被陳宗禮拒絕了。


  老人孤單的腳步聲回蕩在幽深的長廊中,也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當走出天牢的時候,陳宗禮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都已經是傍晚時分,一抹斜陽灑在他的身上,甚至將白髮白須全都染成紅色,帶著一股暖意。而陳宗禮在這暖洋洋的晚風當中眯了眯眼,輕輕嘆息一聲。


  眼前這條路,還要走下去,只是誰曾想到,當時曾經義無反顧、同舟共濟的人,現在都一個個偏離了方向,甚至背道而馳。


  「白日去難駐,故人非舊容。今宵一別後,此生不相逢。」陳宗禮緩緩的念叨著,腳步卻是沒有絲毫的停頓。禮部還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這一次經過三司會審之後,所有和叛亂之事沒有直接關係的叛賊家屬,或是發配或是充入教坊司,都需要陳宗禮來頭疼。


  而禮部左右侍郎現在還完全沒有到能夠接手大權的地步。大明在禮部這方面正處於青黃不接的時候,陳宗禮甚至想要告老還鄉都沒有那麼容易。


  這條路就算是更漫長和孤單,自己也要咬著牙走下去,直到有人能夠站起來接替自己。陳宗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堅守在這個位置上,或許是因為當初葉應武專門在臨安將他和馬光祖救出來的恩情,又或許是因為在自己的心中,這大明當真會向日月一樣,將光芒灑向四海。


  在他們手中,一個弱小的王朝被葬送,但是另外一個強大輝煌的王朝正在崛起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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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之外,洛陽城東,鞏縣。


  「阿嚏!」葉應武打了一個噴嚏,不由得感慨一句,「也不知道是誰在背後算計朕的,真是可惡。」


  「天下想要算計你的人多了去了,卻無人成功。」惠娘站在他的身邊,抿唇說道,盡量讓別人看不出來動作,「所以十有八九是夫君你受了風寒,要不回馬車裡面歇歇?」


  葉應武冷笑一聲:「大夏天的受風寒,你也真不想好。」


  兩個人並肩站在原野上,周圍萋萋的荒草在暖風當中搖擺,而稀稀落落的樹木從遠處一直到眼前這座山丘周圍,因為一直沒有人打理,所以一個個雖說枝繁葉茂,卻也歪七扭八,一點兒都不美觀。


  只有細細看去才能夠發現,這些樹木原本實際上應該是整齊的從兩側排開,而在樹木的中間,是一條筆直的通道。一座座石像散落在樹木之中,或是沒於荒草之中,或是只留下半邊身軀甚至看不出來雕刻的是什麼。


  蕭條,破敗,如果不是專門請來當地老人帶路,誰都不想到,眼前這被荒草遮掩的地方,曾經是無數神官來往的神道,而旁邊那個已經經歷了太多風雨而殘破不堪的半邊房子,曾經是香火鼎盛的享廟。至於其餘的圍牆和大小廟宇,早就消散了蹤影,或許在不遠處荒草中細細踩踏尋找,還能夠找到些許殘磚碎瓦。


  樹木掩映下的神道,直通前面的山丘,這個時候才會發現一個山丘在原野上佇立,顯得有些突兀,又有著人工堆砌的痕迹,是一座陵墓無疑。


  葉應武輕輕呼了一口氣,看向惠娘。


  「不要看妾身,」惠娘哼道,「快去馬車上攙扶舒兒姊姊下來罷,在荒野上尋覓多時,可不容易。現在找到了無論怎麼說都要憑弔一番吧。」


  「至少還能找得到。」葉應武眯了眯眼,轉身向著馬車走去。


  而惠娘默默的看著眼前陵墓,只是在風中喃喃嘆息一聲。


  禁衛軍士卒遠遠的散開,而後面一輛馬車的車簾緩緩掀開,一名婢女先行跳下來,剛想要伸出手臂,見到葉應武大步走過來,急忙畢恭畢敬的行禮。葉應武點了點頭讓她退開。


  趙雲舒手裡牽著自家妹妹,兩個人都是清一色的素白衣裙,只是點綴著些許素淡蘭花紋綉,秀髮也是用白玉簪子簡單的固定了一下,有如空谷當中寂靜盛開的兩朵幽蘭。


  見到葉應武站在馬車下伸出手臂,趙雲舒微微錯愕,不過還是輕輕扶住他走下馬車,而葉應武轉身又將趙雲微抱了下來。


  「難得夫君這麼殷勤。」趙雲舒淡淡的說道。


  「討美人歡心罷了。」葉應武微微側頭,回答的一本正經。


  趙雲舒一時語塞,甚至懷疑這個傢伙就是故意,當下里也不說話直接拽著趙雲微向前走去。萋萋的荒草已經沒過腰間,而濟寧市女在兩側追隨著捧著蚊香香爐和扇子。


  「這便是永昌陵?」趙雲舒走到一座石雕的旁邊,伸手緩緩的撫摸粗糙的石頭表面。三百年風吹雨打,已經讓這石雕上滿滿都是坑窪,不過還能夠隱約看得出來雕刻的是侍女形象。


  葉應武點了點頭:「墓碑應該就在前面,去找找能夠找到的。」


  永昌陵是大宋開國君主、宋太祖趙匡胤的陵墓,雖然已經下葬三百年,但是在建炎南渡之前朝廷還是一直有人照顧掃墓的,並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專人撥款維護,所以實際上真正荒廢也就是百年時間。


  對於女真人和蒙古人來說,沒有把這些陵墓挖掘就已經算手下留情了,更不要說派人維護。要知道在歷史上,南宋君主的陵墓都或多或少的被蒙古人破壞,甚至宋理宗的頭蓋骨還被挖出來做成了酒杯,一直被視為漢人的奇恥大辱。


  雖然不知道趙雲舒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偏偏要來這永昌陵,不過葉應武也沒有多加拒絕,本來他也是打算找一處宋帝的陵墓裝模作樣的憑弔一番,好讓那些前朝的遺老遺少們安心。只是沒有想到這些遺老遺少們還沒有等到自己安撫,就已經先不知天高地厚的動手,那反而省了葉應武和禮部不少功夫。


  「自建炎衣冠南渡以來,一百四十年。」趙雲舒伸手在石像上輕輕撫摸著,喃喃感慨,「一百四十年,趙家子孫終於又有資格站在這裡,為先祖的陵墓添上一抔黃土。」


  葉應武站在一側默然不語。


  一百四十年,不只是趙家子孫重返中原,當年衣冠南渡的華夏炎黃子孫,也終於挺直腰桿重新走到這裡,從敵人手中奪回了被踐踏百年的土地,用敵人的鮮血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


  向前走不了多遠,就能夠看到被荒草掩映的祭台和石碑,只不過這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石頭都散落在荒草樹木之中,早就不復當年的肅穆姿態。落日的餘暉灑在永昌陵上,也灑在這些荒草樹木和石頭上,將一切都渲染成令人心顫的血紅色。


  永昌陵是宋太祖趙匡胤的陵墓,也是宋帝諸多陵墓當中最為傳奇的一個,相傳下葬的時候有白兔鯉魚跳出,又有石人自地底而生面向棺槨方向低頭肅穆,所以當地人稱為「玉兔敲鑼魚打鼓,山上石人奠君主」。再到蒙古南下的時候,當地有朱姓盜墓賊,想要盜竊永昌陵,結果打開趙匡胤的棺槨之後,屍體突然間坐起,向他臉上噴射黑色毒液,用水清洗不掉,導致這盜墓賊落下一個「朱漆臉」的名號,很快官府就根據他這個特徵將他抓捕歸案。


  正是因為這些形形色色的傳聞,給幾次歷經戰火、多災多難的永昌陵塗抹上神秘甚至恐怖的色彩,再加上趙匡胤本來就在民間廣有流傳的「燭光斧影」死因,更是使得這座永昌陵在作為大宋帝陵之首的同時,也引來各式各樣的議論。


  幾名婢女已經將大包小包的祭品擺開,而兩名士卒也抬過來一個不小的香爐。趙雲舒拽著趙雲微,默默的佇立在夕陽中,夕陽光芒將她們兩個的衣衫都渲染成昏黃紅色,並且在地上拉出長長的身影。


  「跪下。」趙雲舒輕聲說道,微兒聽話的和姊姊一起跪倒在蒲團上。


  看著前面兩名趙家遺孤在永昌陵前重重的磕頭叩首,送上香火血食,跟在葉應武身後的惠娘輕聲說道:「夫君不過去么?」


  葉應武搖了搖頭:「讓她們儘儘心意就可以了。某現在是大明君主,一國帝王,跪天跪地跪父母,一言一行都奉天行事,自然沒有再祭拜前朝君主的道理,更何況······」


  頓了一下,葉應武緩緩轉過身:「更何況這天下,是某坑了前宋,才弄到手的。又有何顏面去見趙匡胤?」


  惠娘輕笑一聲,自己倒是站直對著永昌陵的方向畢恭畢敬的手臂伸直、拱手彎腰行了一個大禮。對於趙匡胤這樣的開國君主、大宋三百年天下的奠基者,惠娘還是很尊重的。


  葉應武一邊向外走著,一邊抬頭看了一眼被夕陽染成血紅色的天空,低聲吩咐大步走過來的小陽子:「派人告訴鞏縣知縣,派出得力人手整修一下這幾處宋代帝陵,只要大明有一日還在,當不得斷了香火。另外長安那邊漢唐帝陵亦是如此。」


  小陽子急忙應了一聲。而葉應武總感覺想起來什麼,遲疑片刻之後重新轉過身,面向永昌陵的方向。


  沉默良久之後,這位大明的開國君主喃喃說道:「大宋藝祖、趙匡胤、趙大,無論如何稱呼,朕只是想要告訴躺在這裡的你。大宋趙家丟掉的土地,朕已經拼盡全力一寸一寸的收回。」


  頓了一下,葉應武接著說道:「雖然現在這天下已經不是你們趙家的天下,但是至少還是漢人的天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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