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引弓西北望
寒風中,在相互看到對方的那一剎那,老童和吳楚材都怔住了。
老童在進入錦衣衛之前,曾經在百戰都當中干過一段時間,不久之後就被錦衣衛挖牆腳挖走了,在那之後,老童和吳楚材這個當時百戰都的副統領並沒有見過一面。
誰曾想到,造化弄人,讓兩個人竟然在這裡相見。
因為老童當時在百戰都當中也是數得上的精銳老卒,所以本來記憶里就好的吳楚材在看到他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當即老童也顧不得別的,幾乎是拼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大聲吼道:「吳統領,快,北面,北面蒙古韃子要撤退,他們的糧隊都已經啟程了,營寨也在拆,現在攻城只是為了迷惑咱們!」
「什麼?」吳楚材詫異的看向老童,這傢伙後來進了錦衣衛,這自己是知道的,因為明白錦衣衛和六扇門是什麼樣的組織,所以吳楚材平時盡量不和他們有什麼瓜葛聯繫,所以並不知道老童竟然也在這京兆府,而且是孤身一人在萬軍叢中出現。
引誘明軍騎兵的叛徒,還是死裡逃生的哨探?
吳楚材的心臟砰砰直跳,這一剎那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肩膀上的重擔。之前追隨著葉應武南征北戰,明王殿下手指之處便是百戰都以及後來的禁衛軍戰馬所向之處,根本不需要自己考慮什麼前因後果,只要殺將過去就能夠取得勝利。
可是現在明王殿下不在,一個老童根本難辨其身份,吳楚材輕輕吸了一口涼氣,沉聲說道:「此話當真?」
如果是真的話,那麼現在蒙古一開始就不要命的進攻京兆府就可以很好的解釋了,將明軍殺破了膽,他們倒是好收兵。但是如果是假的話,那就意味著吳楚材的三百騎兵還有後面陸續趕來的明軍騎兵,都要落入蒙古人的圈套當中,甚至在城中守軍的注視下被包圍、消滅!
老童的嘴唇微微顫抖,這時候吳楚材才看到他身上不是毫髮無損,兩支箭矢就插在肩膀和大腿上,只不過被他強行掰斷了箭桿,所以剛才距離遠還看不出來,鮮血已經在風中結上薄冰,這個七尺漢子伏在馬背上腰桿甚至都已經沒有辦法挺直,手因為流淌的鮮血和汗水結冰,所以緊緊的和馬韁粘結在一起難以分開。
老童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吳楚材,鄭重的點了點頭。
吳楚材呼了一口氣,正在這時,一名神策軍的十將飛快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將軍,當時神策軍入京兆府,就是這位壯士給開的城門,末將當時率先入城,認得此人!」
「你帶著兩個人,速速護送他去臨潼向唐虞候和江統領報告!」吳楚材沉聲說道。
「那將軍你······」十將頓時有些詫異。
「蒙古韃子都準備跑了,哪裡還有那麼多時間等後面的人上來!」吳楚材低聲說道,看也不看那十將,縱馬上前兩步,聲音也隨之提高,「弟兄們,蒙古韃子正在準備撤退,他們在京兆府打的這麼兇猛,就是為了迷惑咱們,索然現在咱們只有三百騎兵,但是有一人是一人,只要能夠殺入蒙古韃子後面的營寨,那麼就算他有十萬大軍,也要不戰而潰!」
吳楚材頓了一下:「但是某吳楚材絕對不是那種只喜歡騙人的傢伙,某給你們說清楚,三百人直衝敵人營寨,絕對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而且一旦蒙古韃子有戒備或者他們大軍回營,那就是十死無生!所以某也想問清楚你們,敢不敢?!」
三百多名騎兵頓時沉默下來。
他們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七八萬蒙古大軍橫亘在城下,想要繞過他們,然後截殺營寨和糧隊,哪裡是那麼容易。
這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勾當,恐怕也就只有禁衛軍這些瘋子才能夠想得出來這麼瘋狂而且不可思議的打法。幾名神策軍的將領手微微顫抖一下,卻沒有人開口說話,而其餘禁衛軍騎兵則是目光之中爆發出來一股殺意。
咱們禁衛軍從麻城一路殺到這裡,還沒有說怕過誰!之前五百騎兵就有膽量追隨著明王殿下衝擊敵人中軍,現在雖然只有三百人,但是截斷糧道這事還是做得來的!
「將軍,帶著咱們殺一遭,管他真假的,不能讓那蒙古韃子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一名都頭大聲吼道。
他的聲音未落,所有的禁衛軍騎兵已經緩緩抬起手中的兵刃,他們已經用自己無聲的動作來表達內心的選擇。
與此同時,一名神策軍十將搖著頭喃喃說道:「這群無可救藥的瘋子。」
只不過就在他說這句話的同時,人已經緩緩策馬向前,和禁衛軍的騎兵們站在了一起,這個年紀尚輕的漢子抬起頭來,身後神策軍騎兵也毫不猶豫的跟上來,一個個目光之中綻放出駭人的光彩。
「那就陪你們痛痛快快的瘋一場!」
吳楚材抬頭看著遠處正在趕來的蒙古步卒,當即猛地一拽馬韁,大聲吼道:「出發!」
戰馬刨動白雪,三百騎兵沒有撤退,而是沿著灞水向北飛馳!
一抹赤色在莽蒼雪原上飄動,而帶領大隊步卒氣喘吁吁追擊的蒙古千夫長,看著那騎兵離開的方向,瞳孔霍然縮進!
「不好!」千夫長牙縫中擠出來帶著濃濃恐懼之情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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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京兆府北門都被濃濃翻滾的煙塵所籠罩,而城牆下面密密麻麻的屍體甚至能夠鋪成地毯,原本就因為積雪消融而變得有些泥濘的土地,在經過無數的鮮血浸潤之後,翻湧的泥水已經能夠沒過腳脖。
而積了一層薄冰的護城河,早就被密集的箭矢和屍體砸碎了河面,河水已經完全被染成深紅色,彷彿鮮血的溫熱已經能夠消融城下所有的冰塊和白雪。一台台曾經耗費蒙古軍不少精力的架橋車,只剩下大火焚燒之後的灰燼,散落在護城河兩岸,甚至還有幾塊焦黑的木板漂浮在水面上,任誰都不會想到,曾經有無數的人在這薄薄的木板上跑過。
至於那些來勢兇猛的雲梯車,甚至還沒有渡過護城河,就已經完全被焚燒,原野上十多台雲梯車更像是十多把燃燒的火炬,轉瞬化為灰燼,紛紛揚揚落在周圍士卒的屍體上。
戰馬低低嘶鳴著,蒙古北安王孛兒只斤·那木罕手按佩刀看著依然昂昂佇立的京兆府,只是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身後的回回炮還在猛烈的開火,將巨大的石彈投入城池當中,而京兆府那世間少有的高峻城牆,在這連綿十多個時辰不斷的打擊當中,也已經變得破敗不堪。
只是那木罕知道,如果自己再下令進攻的話,那殘破的城頭上、幾乎已經被夷為平地的敵台上,依然會有敵人毫不猶豫的還擊。彷彿回回炮能夠拆掉京兆府的城牆,卻拆不了這些南蠻子鑄成的血肉長城。
那木罕是親身經歷過成都府一戰的,而且在那一戰當中,他曾經身先士卒帶著一支蒙古精銳殺入青羊觀,只不過後來發生的一切,讓她終生難忘,那些南蠻子就像發了瘋的狂牛一樣向著他們衝過來,甚至不管自家的火器就在不遠處爆炸,他們打瘋了,只是為了能夠奪回剛剛被那木罕踩在腳下的土地。
那木罕很好奇是什麼給予了這些南蠻子不斷向前、毫不畏懼的動力,但是他知道,這些南蠻子和自己之前曾經對付過的那些南蠻子,有很大的不同。他們不再是習慣吃敗仗、習慣防守防守做做樣子就撤退的南蠻子,他們在為了那一面赤色龍旗而戰鬥,他們在為了自己的尊嚴和生存而戰鬥!
這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瘋子。
而蒙古和南蠻子的漫長防線上,這樣的瘋子還有很多。
那木罕對於蒙古人、色目人的英勇,絕對不否認,但是在他看來,再勇猛的勇士,也不是不要命的瘋子的對手。
所以不要把這些瘋子逼上絕路,他們瘋狂起來誰都制服不了。
而當時忽必烈給那木罕的命令寫得也很清楚,把人平平安安的帶回來,不要讓京兆府成為第二個成都府。蒙古在成都府損兵折將,已經難以承受的起另外一場損失了。
畢竟,當務之急是平定起火的後方!
那木罕下意識向著西北方向看去,沒有想到那些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發難,他們確實挑選了一個好時機,這是蒙古本部最虛弱的時候,也是蒙古本部因為抽調了大量西線駐軍而對於他們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
要命的關頭,那木罕需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身邊的七八萬大軍!
所以在收到消息的第一刻,那木罕想到的,不再是怎麼進攻眼前的這個京兆府,而是怎麼才能夠不引起南蠻子的注意,將大軍安然無恙的撤回草原。而最簡單粗暴但是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掉過頭來攻城,把這些瘋子也打怕、打累,讓他們在斷壁殘垣之間休息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敵人已經趁著夜色逃之夭夭,而他們的騎兵,也因為按照那木罕的打算被全部殲滅,所以根本沒有追擊蒙古退兵的可能。
只不過一步錯,步步錯,那木罕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這看上去天衣無縫的宏大計劃,竟然出現了最致命的瑕疵。那就是蒙古騎兵拼盡全力也沒有消滅那一支被引誘上鉤的明軍騎兵,甚至還被明軍援兵趕來擊敗,自己這邊倒是折損了大半人手。
自此之後,那木罕更加緊準備撤退的事情,同時派出了大量的軍隊監視那支明軍騎兵,因為他已經沒有辦法拿出更多的人去主動進攻那支戰力不俗的明軍騎兵,甚至還要想辦法在不被他們發現的前提下把所有人安然無恙的撤退出去。
至於攻城的兵力,對於那木罕來說,那些蒙古軍中漢家兒郎甚至唐兀人都是不錯的選擇,驅趕著他們馬不停蹄的猛烈攻城,並且許下了重賞。正是因為身後有屠刀和金銀的威脅誘惑,這些士卒衝鋒起來也甚是不要命,看的那木罕都暗暗咋舌。
明明是一個族群的人,亮刀子玩命廝殺卻是一點兒都不含糊,怎能不讓人嘆息和感慨。
反正對於那木罕來說,這七八萬軍中隨著蒙古主力一起敗退下來的兩三萬漢人還有數千唐兀人,都不適合草原和西域的戰爭,甚至讓她們這些外人捲入蒙古部落內部的紛爭當中,根本就是家醜外揚,所以那木罕指使這些人也是沒有絲毫的心理壓力。
更主要的是他們的體力遠遠比不上蒙古騎兵和色目人的彎刀步卒,所以到時候向北撤退如果帶著這些人,也是一個累贅,如果就這麼扔了,說不定還有可能被敵人收編,所以倒還不如直接消耗在這裡。
就在那木罕看著第四批衝上去的蒙古軍如同潮水敗退下來的時候,一名騎兵萬夫長已經縱馬衝到他的身邊,盡量壓低聲音說道:「殿下,咱們的糧隊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先頭啟程兩個多時辰了,其餘的還在等候您的吩咐,營寨也拆掉了大半,其餘的如果來不及的話一把火燒掉也可以。」
那木罕點了點頭,這消息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大旱逢甘霖,因為那木罕這裡所有的雲梯車、架橋車都已經消耗殆盡,只剩下兩個撞城錘如果沒有辦法渡過護城河的話,根本就是一個擺設。
京兆府外的護城河尚且還沒有被屍體填滿,這個時候想要攻城也不可能,如果後面營寨還沒有收拾好的話,那他就只能讓數萬大軍在原野上站著吹風了。
前來報告的這員萬夫長名為阿剌罕,是那木罕手下一等一的驍將,也是追隨著那木罕南征北戰的心腹,這樣的軍機大事那木罕自然也不放心派發給別人。
「通知各部,準備······」那木罕正準備下達命令,卻是忽然間怔住了,直愣愣的看著後方。
阿剌罕有些詫異的回頭,猛地張大嘴。
剛才還很安靜的後方大寨,不知道什麼時候濃濃黑煙已經騰空而起,兩個人在軍中多年,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糧草,這是糧草被點燃了!熊熊大火已經用不到誰來提醒,原本就疲憊不堪撤退下來休整的各部士卒紛紛看向自己營寨所在的方向,臉上滿滿都是詫異甚至驚恐的神色。
「有南蠻子!」阿剌罕從牙關中擠出來這最大的一種可能,他的臉上現在也已經只剩下滿滿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為了保密和掩藏蹤跡,蒙古軍在外圍確實布置了不少兵力,包括東、西、南面各處城門,就算是沒有發動進攻也會有重兵戒備,但是在這主寨當中負責撤退諸多事宜的人卻很少,不過是幾個蒙古百人隊指揮民夫在行事。
如果南蠻子突然殺過來,那麼整個營寨就要迎來滅頂之災!
更重要的是,這些糧草沒有了,大軍的軍心,也就沒有了。
如果是按照之前所規劃的那樣,大軍撤退、糧草先行的話,蒙古軍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在明軍的視野當中,但是現在,糧草沒有,就算是那木罕有本事下令撤退,又有誰會遵從?
自京兆府一路向北,還有漫漫征途,誰又能保證明軍會坐著看。
幾乎是下意識的,那木罕嘶聲喊道:「快,抽調全部的騎兵殺回去,殺回去,務必要保住糧草!」
阿剌罕到底也是從成都府那樣的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已經有之前一個沒有經歷過戰火的年輕將領磨礪成處變不驚的大將,此時聽到那木罕的吩咐,當即招呼身邊騎兵,怒吼著沖向濃煙滾滾升起的地方。
而那木罕咬了咬牙:「鳴金,收兵,快,鳴金收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