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寶馬嘶歸紅旆動(中)
小心翼翼的把手伸到糧倉中,葉應武從裡面抓起來一把,旁邊小陽子已經識趣的舉起火把湊了過來,只不過當火光照亮這一片黑暗的時候,兩個人臉上流露出的分明都是錯愕的神色。
葉應武抓在手中的這一把糧食,並不是想象中的白色米粒,而是各種顏色的糧食混雜在一起,既有正常的白米粒,又有菽麥等等雜糧,甚至葉應武伸出手指輕輕撥弄一下,還看到了夾雜在其中的草根。
本來還想徑直甩出去,砸在身邊文天祥和江鎬沉默的臉上,不過勉強呼了一口氣,葉應武終於還是忍住了,手微微顫抖著將這糧食重新撒回到糧倉當中,臉色鐵青的從梯子上跳下來,什麼都沒有說。
文天祥和江鎬默默的看著他,見到葉應武只是緩步迎面走來,索性直接側身向兩邊站開。葉應武走過他們兩個身邊,緩緩扭過頭:「實話告訴某,這樣的糧食發放給百姓,已經有多久了。」
沖著葉應武鄭重的一拱手,文天祥沉聲說道:「已經是第五天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雖然江南百姓捐贈的銀兩錦帛不少,但是畢竟市面上能夠採購的糧食終究還是不多,就算是咱們想盡一切辦法從北面走私,不過也已經難以解燃眉之急,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當下里文天祥深深的彎腰下去:「臣文天祥有負殿下所託,罪該萬死,還請殿下責罰降罪。」
葉應武並沒有搭理他,而是緩緩的轉身,看向黑暗中一座一座黑黢黢的糧倉,忍不住輕聲說道:「降罪,降罪給你文宋瑞,又有何用,難不成你一人的血肉能夠解決這數十萬百姓的飢餓?師兄,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文天祥微微一怔,沉默在風中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而江鎬上前一步:「殿下,這也是無奈之舉,畢竟這些糧食實在難以支撐到夏收,而且而且現在不僅是這潁昌府和蔡州缺糧,這兩年來愈發密集的大戰,蒙古和咱們都是糧草全無,可以說是快拼光了家底。當務之急,是能夠保住這麼多百姓的性命,無論吃些什麼,保住性命總比其他好。」
輕輕嘆了一口氣,葉應武過去攙扶起來文天祥:「師兄,某知道你的苦衷所在,但是現在潁昌府和蔡州這邊的饑民,已經快要拖垮整個大明了,這一次如果不是這麼多江南百姓慷慨解囊,恐怕這一關怕就真的要過不去了。只要再多堅持一個月,到了夏收,江南荊湖這一年寧靜,自然收成少不了,到時候這潁昌府和蔡州自然也就穩定下來。」
「殿下!」伸手抓住葉應武的手,文天祥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士為知己者死,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但是實際上用這樣的糧食來賑災,換做任何人都會感覺心裏面發酸,只不過文天祥也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做這件事情他並不後悔。
拍了拍文天祥的肩膀,葉應武看向江鎬:「這是大明的無可奈何,也是大明的恥辱,蒙古韃子帶給咱們的苦難,以後要讓他們加倍償還。」
「諾!」江鎬、小陽子等人都是鄭重拱手。
緩步走出糧倉,葉應武沉聲問道:「尤宣撫有消息么?」
一直站在門口的楊絮輕輕搖頭:「自回到咱們安排的院子之後,尤宣撫就一直沒有動靜,只有他的幾個貼身隨從負責服侍飲食盥洗,而且之間都是最簡單的交談,咱們的人並沒有聽出來什麼。」
葉應武點了點頭:「尤宣撫也不是傻子,這點兒必然清楚,不過他的反應越是淡定,某便越能斷定他的心中有鬼。畢竟換做其他人,在這個時候是不可能一如既往的簡單盥洗、上床歇息的。」
「夫君是說?」絮娘頓時緊張起來,伸手一招,幾名六扇門頭領已經在黑暗中快步而來,上前鄭重一拱手。
「不管來的是何方神聖,某今天晚上也要會一會他!」葉應武一揮衣袖,「走,咱們去尤宣撫住處看一看。鎬子,明天分派糧草的事情尚且責任重大,不可有疏忽,另外也不要讓蒙古韃子的來人看出端倪。另外宋瑞,怕是要麻煩你跟著某走一趟了,還是你文宋瑞的名頭比較好用。」
文天祥微微一笑:「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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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燃蠟燭,站在尤宣撫旁邊的隨從輕輕退後半步,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尤宣撫小心翼翼的從床上下來,伸手掀起窗帘向外看了一眼,月亮已經掛在天上,清輝灑在院落中,能夠看清迴廊下綽綽約約的人影。當下里尤宣撫吹滅了蠟燭,故意大聲喊道:「你退下吧。」
那隨從也是有模有樣的向後退了幾步,發出明顯的腳步聲,然後卻是重新躡手躡腳的回來。尤宣撫依舊在窗戶邊小心看著,迴廊下那幾道人影並沒有什麼動作,顯然沒有察覺。
當下里尤宣撫微微躬身,盡量壓低聲音:「太子殿下,此是南蠻子巢穴之中,請恕屬下不能全禮。」
那隨從微微一笑,舉手投足和普通的漢人別無兩樣,甚至就連開口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正是純正的北地漢話,恐怕就算是換成文天祥他們親自在這裡看著,也難以發現這個隨從是一個蒙古人。
而且還是蒙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忽必烈最為倚重和疼愛的大兒子,孛兒只斤·真金。因為從小喜歡漢家文化,所以真金太子除了在面容上還能找到些許蒙古人的影子,無論是生活習慣還是說話,和漢人沒有什麼兩樣。當下里看到尤宣撫手按胸口躬身的行禮方式,真金太子甚至還下意識的皺了皺眉,畢竟在他的東宮之中,文武以漢家的拱手禮為主,這個時候突然間看到一個漢人行蒙古的禮節如此純熟,自然會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好了,尤先生無須如此客氣。」真金太子微笑著說道,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氣勢已經沒有絲毫掩飾。畢竟對於他來說,平時扮演最多的身份還是大蒙古汗國的太子。
尤宣撫有些唯唯諾諾的湊過去,壓低聲音畢恭畢敬的說道:「臣屬今天和南蠻子已經有所交談,南蠻子獅子大張口,想要咱們割讓所有河南土地並東川,不過臣屬與之力爭,後來南蠻子有想要淮北之地,不過臣屬沒有答應,正僵持著。」
真金太子微微一怔:「開口便是東川,難不成······」
「還沒有收到消息,不過南蠻子說的言之鑿鑿,恐怕西川和大理已經凶多吉少了。」尤宣撫沉聲說道,當時算他也被驚住了,不過想想以文天祥和張世傑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撒謊,所以估計現在西川和大理已經落到了南蠻子的手中,「不過既然南蠻子想要東川,說明劉將軍依舊還在堅守。」
輕輕敲打著手心,真金太子點了點頭:「父汗倒是已經料到南蠻子會覬覦東西川和大理,只是沒有想到他們的動作竟然如此快。」
「現在至少南蠻子已經讓步了,對於河洛和東川,他們並不再訴求。」尤宣撫苦著臉說道,「而且臣已經駁回南蠻子對於淮北土地的要求,不過南蠻子倒是提出來一個頗為奇怪的要求,想要戰死淮北徐州的前宋淮東安撫使李庭芝和淮軍士卒的屍體,對此臣屬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不過看在南蠻子不再訴求土地的份上,勉強答應了。」
真金太子的眉頭頓時皺緊:「這個葉應武,還真是打的好算盤。要回李庭芝和淮軍士卒的屍體,肯定還想要在這裡大做文章。淮軍雖然幾次大戰損失慘重,但是絕對不是再無一戰之力,淮西安慶府還有夏貴,揚州北面還有兩淮水師,葉應武十有**是想要通過追封李庭芝來換取這兩支淮軍的效忠。」
輕輕吸了一口涼氣。尤宣撫頓時有些無奈,畢竟這一項他已經答應了,現在就算察覺到葉應武的意圖,也已經為時晚矣。
「當然了,」真金太子勉強露出來一絲笑容,「這件事情倒也怪不到你的頭上,愛卿無須如此自責。畢竟對於大蒙古來說,南蠻子沒有多要土地,就已經很不錯了。要是葉應武占不到一點兒便宜,這和談就不過是一紙空文,又有何用。」
尤宣撫還是有些不甘心的攥緊拳頭,自己這麼多年在臨安,實際上熟悉的還是南蠻子在官場上的那一套,沒想到終於還是棋差一著,沒有想到葉應武迎回這麼多屍骨,實際上想要做的不是對付朝中那個官員,而是想要把淮軍緊緊的攥在自己手心中,畢竟那也是數萬兵馬,換作任何人都不會忽視,更何況是葉應武這樣靠著軍隊起家的人。
「南蠻子雖然不要土地,但是開出的金銀牛馬賠償依舊驚人。」尤宣撫遲疑片刻之後,有些艱難的開口,「而且臣屬以為其中最值得慎重考慮的,還是綁縛張弘范、帖木兒不花等等諸位將軍的家屬給南蠻子謝罪。」
「這個不可能。」真金太子沉聲說道,「南蠻子未免欺人太甚。而且父汗的為人本殿下也清楚,這樣的事他肯定不會同意,寧肯和南蠻子決一死戰。」
看著真金太子,尤宣撫沉默片刻之後,低聲說道:「還請殿下明鑒,現在我大蒙古朝中蒙、回、唐兀、漢等等各族官員,本來就明爭暗鬥,互相抱團結為黨羽,就算是大汗心中不同意,可是也會架不住那麼多人落井下石,到時候不同意恐怕也得同意了!」
見真金太子怔住了,尤宣撫接著說道:「而且南蠻子葉應武列出來的名單,並不完全,還有很多南下臨安的將領沒有名列其中,比如唆都將軍,到時候這些人的家眷和族群,說不定就會站出來支持,畢竟······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為了生存,什麼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他們那不是為了生存,是為了本族群的利益,有人倒下了,自然就會有人騰出來位置,誰會去管整個大蒙古的生死!這個葉應武,」真金太子咬著牙狠狠一捶床榻,「當初要不是阿術元帥輕敵,讓這葉應武保住了性命,恐怕就沒有今日諸多憂愁煩心之事,我大蒙古恐怕早就成為了天下之主!一個懦弱的南蠻國家,苟延殘喘百年,竟然讓葉應武在短短一年之中翻天覆地!」
尤宣撫臉上同樣流出苦澀神情,畢竟阿術已經戰死沙場,現在戰況糜爛成這個樣子,蒙古外強中乾已經被揭露的一乾二淨,他們在這裡再怎麼懊惱和悔恨,都已經為時晚矣。
「太子殿下,咱們必須拿定一個主意了。」尤宣撫輕聲說道,「現在如果在和南蠻子這樣拖下去,恐怕東川和淮北就要有動靜了。今天白天殿下也看到了,南蠻子從江南調來那麼多糧食救援這邊,咱們當時甩給南蠻子的包袱並沒有拖住他們的腳步。但是咱們蒙古就要小心提防,背後會不會有人想要鬧出什麼幺蛾子。」
「你是說?」真金太子霍然站起來。
「每逢如此亂世,少不了有人想要鋌而走險。」尤宣撫沉聲說道,「當時山東李璮,難道太子殿下忘了么。」
點了點頭,真金太子低聲吩咐道:「對,這和談速戰速決,不能再拖下去了,這樣,金銀牛馬的賠償,能壓就壓,另外牛馬之中盡量以牛為主,馬能少給就少給。另外寸土寸金,我大蒙古的土地,一寸都不能給南蠻子,現在南蠻子和咱們互相控制了多少州府,便當成事實吧。」
尤宣撫剛想要答應,突然間傳來敲門聲。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流露出詫異的神色,剛才說話聲音很小,有滅了蠟燭,不可能有人察覺到什麼,怎麼會大半夜來敲門?當下里真金太子三步並作兩步出去,他作為尤宣撫的貼身隨從,本來就在外廂休息,現在出去開門倒也合情合理。
而尤宣撫則是急忙掀亂被褥,扯過外袍,裝作剛剛從床榻上起來的樣子。
「大半夜的,何人敲門?」真金太子畢竟還是見多識廣,低聲喝道。
「我家文相公收到南京急報,特來拜會尤先生!」門外傳來一聲呼喊。
真金太子怔住了,旋即回頭看向尤宣撫,沉默了片刻,尤宣撫點了點頭。真金太子小心收起來衣袖當中已經出鞘的匕首,退後一步猛地拉開房門。月光撒入屋中,已經可以清楚的看見站在門口兩個人,一個是和尤宣撫白天見過的大明左丞相文天祥,而另外一個他身邊普通白衣的年輕男子,手按佩劍,看不出是什麼來路。
只不過在真金太子和那白衣年輕男子對視一眼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眸中全都閃過錯愕的神色,不過很快真金太子就低下頭退到一邊,而那白衣男子只是嘴角邊掠過一絲冷笑,向前邁了一步,跟上文天祥。
尤宣撫沒有想到文天祥和這不知何方神聖的白衣男子竟然直接走進屋裡來,不過還是畢恭畢敬的一拱手:「文相公漏夜前來,不知道所為何事?」
文天祥微微一笑,剛想要開口,站在他旁邊的白衣男子伸出手制止了他,目光冰冷如刀劍,直勾勾的看著尤宣撫:「敢問尤先生,這屋內可供歇息床榻有幾處?」
尤宣撫一怔,雖然不知道這個年輕男子是什麼意思,不過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好搪塞的:「這房屋是文相公為某安排的,屋中床榻只有兩處,可供某和隨從休息,不知有什麼不妥?」
那白衣男子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徑直走到不遠處的外廂床榻處,看也不看低著頭的真金太子。床榻上的被褥凌亂,顯然剛才有人在這裡躺過,白衣男子冷笑一聲,這傢伙倒是手腳麻利,臨開門了還不忘把被子弄亂。
當下里伸手向被褥里一探,白衣男子霍然扭頭看向真金太子和尤宣撫。意識到什麼,兩個人的手同時微微顫抖。雖然真金太子急迫之中尚且沒有喪失理智,知道把被褥翻亂,但是這被褥是涼的,根本沒有辦法掩飾。
白衣男子冷笑一聲:「不知道尤先生這位隨從,是什麼來路?既然已經熄燈歇息了,還把他叫到屋裡面去吩咐事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