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旋抹紅妝看使君(下)
端起茶杯,葉應武輕輕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葉片隨著蕩漾的翠綠色水波蜷曲又舒展,撲鼻的茶香讓任何品嘗的人都不由得深深沉醉,不過葉應武並沒有著急品嘗,反而對站在堂下的眾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都坐下吧,也一併嘗嘗這明前衍慶寺茶(即今龍井),臨安不常來,這貢茶也不常有,自當好好珍惜。」
見到葉應武臉上帶著笑意,顯然心情不錯,左首李嘆,右首李芾,率先坐下,只不過和他們之前在葉應武面前的從容不同,這一次無論是鎮海軍諸將還是夷洲島駐軍和義軍將領,都暗暗屏住呼吸。
在拿下臨安的這一刻,他們就已經清楚,眼前的葉使君終於走完了這一條道路,不再簡簡單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他們的統帥,所有人看待葉應武的目光也隨之而不同,彷彿這個年輕的有些過分的葉使君舉手投足間每一個動作都有深深的暗示蘊含其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李嘆和李芾這臨安文武的領頭,卻是沒有這麼多的思考,只是同時信手端起來茶杯,沖著葉應武微微點頭,李嘆先行笑著說道:「多謝使君,屬下就不客氣了。」
葉應武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這有什麼好推讓的,大家都是一片屍山血海當中殺出來,現在咱們赤旗插遍,也不過就是半壁山河罷了,這天空也不過是半邊天空······」
剛剛坐下的一眾人都是凝神看向葉應武,不知道使君這個時候沒頭沒尾的說這些做什麼,畢竟他們只能算是天武軍體系當中的中層將領,這裡真正在使君心中不可或缺的,恐怕也就只有李嘆一人。
以後天武軍應該何去何從,使君應該何去何從,他們可沒有開口的權利,按理說應該是使君和文相公、陸相公、蘇將軍等人商量才對。
似乎意識到下面一道道驚疑不定甚至有些沉重的目光,葉應武微笑著說道:「頭頂上不過是半邊天空,某隻是想告訴你們,咱們這條路不過是剛剛開始,你們無須想太多,也不能就此鬆懈,北面蒙古韃子還等著某帶你們一起驅逐。」
李嘆和李芾對視一眼,頓時明白葉應武是什麼意思。
葉使君這是在告訴所有人,你們確實是有從龍之功不假,但是不要以為現在收復了臨安,就能夠安享自己期盼已久的榮華富貴和平靜日子,這亂世還遠遠沒有結束,天武軍征戰的道路,不過是剛剛開始。
下面張順、王達、楊霆、楊守明等人都是下意識的挺起胸膛,葉應武言語之間的警告他們也聽得清楚,雲從龍,風從虎,在這亂世當中他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並且為了葉應武的江山拋頭顱灑熱血,但是現在換來的也不過就是殘破的江山半壁。
伸手按在桌子上那大宋玉璽上,葉應武霍然站起來,冷聲說道:「張弘范沒有守住臨安,所以現在咱們有資格坐在這裡,但是並不代表史天澤守不住山東,不代表伯顏守不住河洛,不代表忽必烈守不住燕雲。某不想等著軍紀敗壞的一塌糊塗時候,再通過殺人來立威,你們自己心裡清楚。」
「末將遵令!」一幫子人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來。
「這就好,」葉應武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長惜、叔章,你們兩個留下,剩下的人先散了吧。」
有葉應武剛才這一下子,所有人心神都是綳得緊緊的,聽到這句話都是步伐鏗鏘的離開,彷彿之前攻打臨安時候那一股殺氣又重新浮現在眉頭。
葉應武忍不住苦笑一聲,看向李嘆:「不能讓這些傢伙鬆懈下來,某也是無奈之舉。」
李嘆正色點頭:「使君此舉並無不妥之處,古往今來,就算是雄師勁旅,長久待在繁華錦繡之地,也會消磨了銳氣,更何況是這臨安,別看一場大火一番血戰,城中各處酒樓現在竟然已經開張,城外西湖畔更是熱火朝天的重建,甚是熱鬧,恐怕不過七天這臨安就可恢復如初。」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葉應武低聲念道,「蒙古韃子雖然新敗,但是某可不相信忽必烈會忍氣吞聲,現在說不定已經磨刀霍霍,這臨安固然是繁華昌盛,雲集四海財富,奈何不是北伐所應踞以為根基之處,兩位可明白?」
「宋鑒不遠,當引以為戒。」李芾沉聲說道,「此間事宜平定之後,使君自當北返,待天下安定,再享榮華富貴。前宋在這臨安蹉跎百年,我等自當不能再誤於此處!」
點了點頭,葉應武伸手在牆上輿圖一指:「某今日下午便率各部回師鎮江府,但是臨安畢竟是江南繁華中心所在,不能無人看守,長惜兄,不知道某把臨安託付給你,可否?」
李嘆微微一怔,旋即一拱手:「還請使君放心,定不辱命。」
「當然,長惜兄也不用擔心,某不會讓你一個人坐鎮此處,」葉應武一笑,「新任臨安府知府汪誠甫(汪立信字)這幾天便會趕到,汪誠甫原為荊湖北路安撫使,曾與某同戰襄陽,亦是治國之班班大才,想必長惜兄能夠和他攜手同進。」
對於汪立信這個人,李嘆也是有所了解,當下里點了點頭,對此沒有異議,畢竟他一個人也不可能看住整個臨安。而葉應武有些無奈的看向李嘆:「長惜,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某交給你們兩個的,不只是臨安,還是整個兩浙,整個江南,這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要是有了差錯,你們兩個就等著瞧吧。」
李嘆怔了一下,一股暖流油然而生,淌過心田。
江南,江南是什麼,這是天下最為富庶、所有人看著都流口水的地方。
葉應武這等於是把天武軍的糧倉和錢倉全都託付給自己了,這種信任和胸襟,恐怕也就只有葉使君能夠做到。畢竟對於葉應武來說,能夠拉來鎮守江南的人選一點兒都不少,文天祥、陸秀夫和謝枋得暫且不說,趙文義等人也都不差,更何況葉應武那裡還有王爚、江萬里、章鑒這些前宋老臣,隨便拽出來一個威望就能夠勝過李嘆百倍。
可是葉應武偏偏選擇了自己,一個曾經默默無聞的海寇師爺,一個只不過幫著葉應武經營了一處荒島、有那麼幾分淺薄能耐的人。
自古文人為知己者死,李嘆心中感慨之餘,也是鄭重一拱手。
葉應武微微頷首,轉而看向李芾:「叔章,你也不用跟著某北上了,某有一件事要託付給你。」
李芾一怔,在葉應武身後那一張輿圖上瞄了一眼,心下瞭然:「敢問使君,可是安南和大理?」
目光定格在李芾身上,葉應武正色說道:「現在雖然有馬堃老將軍坐鎮廣南西路,但是馬老將軍素來善守不善攻,雖能把靜江防備的滴水不漏,但是咱們不能坐視蒙古韃子在大理和安南站穩腳跟,之前蒙古韃子也曾經幾次進攻安南,不過都因安南地勢之特殊鎩羽而歸,對於安南,其進犯則擊退之,不可擅自挑釁,但是大理,你們要盡一切可能拿下!」
見到李芾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葉應武接著沉聲說道:「蒙古韃子控住大理,實際上是為了在咱們的背後埋下釘子,使得咱們不得不在廣南西路一帶保持足夠的兵力,某現在把鎮海軍后廂全都託付給你,另外再加上馬堃老將軍的靜江守軍,叔章你記住,不可輕敵小覷,但是也不能遲遲不進,某不想在北伐的時候身後有人捅刀子。」
李芾下意識的挺直腰桿,葉應武實際上是把整個南面的戰事都託付給他了,雖然自己終歸難以參與北伐,但是攻打大理的蒙古韃子,實際上也是北伐的一部分。李芾當下里鄭重一拱手:
「還請使君放心,屬下定不辱命!」
葉應武點了點頭,他之所以把李嘆和李芾留下,就是為了託付江南和廣南的諸多事宜,畢竟江南是財糧賦稅重地,而廣南是直面大理蒙古韃子的第一線,當葉應武率領天武軍浩浩蕩蕩北伐的時候,為了緩解當面壓力,忽必烈很有可能從大理出兵,使得葉應武難以傾盡全力。
所以為了以防後患,葉應武不得不把一員文武雙全的大將派出去,而葉應武麾下這樣的人實際上並不多,其中蘇劉義、張世傑等人又是身居高位,葉應武北伐可以依仗為左臂右膀,拿來鎮守廣南和攻略大理,未免大材小用,所以李芾就成了最佳選擇。
葉應武沒有再多看屋裡面兩個人,而是緩步走到門口,春雨細細密密的下著,將整個臨安都籠罩在朦朧的霧氣中。葉應武沉默了良久,方才輕聲開口,也不只知道是說給他們兩個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江南某已經平定了,大宋某也要取代了,該防的某會防住。忽必烈,蒙古,這一次某葉應武倒要看看,還有什麼能夠阻擋的了你我一決雌雄。中原逐鹿,問鼎輕重,某葉應武也要嘗一嘗這風雲相從的滋味!」
李芾和李嘆下意識對視一眼,暗暗屏住呼吸,看著那一道肅然站立在風雨前的身影,分外孤單而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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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回城了,葉使君回城了!」鎮江府的街頭被一聲呼喊打破了風雨中的寧靜。
原本沉寂在這朦朧煙雨里的鎮江府,無論是遠處的連綿青山,還是城中白牆黑瓦的江南屋舍,彷彿都在這一刻蘇醒,一把把油紙傘迎著風撐起,一道道身影推開自家院門。
沿著街道兩側的酒樓、茶館、瓦舍內外上下,頓時擠滿了一個個著急向著南面張望的腦袋,黑壓壓的怕是整個鎮江城尚未歸家的人都探出頭來。而街道旁的各處巷道和弄堂中,或是綽綽約約撐傘前來的江南婉約女子,或是披著斗笠、手中提著還沒有來得及放下的工具的匠人,當然還有身著朱子深衣的書生文人。
「為報傾城隨太守。」站在自家顧山樓的二層,陸婉言看著院牆外街道上匆匆忙忙如同流水的人群,忍不住輕聲吟誦,看上去甚是悠閑,不過只要細細觀察便能發現,這位葉家主婦的手微微顫抖,而且還若有若無的踮起足尖,分明也是在向城南眺望。
后宅幾個姊妹一個比一個精明,陸婉言這欲蓋彌彰的姿勢她們自然是盡收眼底,卻無一人發笑,畢竟大家誰不是這個樣子,自家夫君從淮南回來,還沒有說上兩句話就緊接著南下臨安,這幾天大宋煙消雲散、蒙古韃子攻破臨安,整個江南都是人心惶惶,唯有自家夫君站出來力挽狂瀾,或許別人更在意的是最後坐穩了江山的是葉應武,但是實際上后宅這幾個姊妹在意的是那其中的生生死死。
只要自家夫君沒事,才是最好的。
「平平安安回來就好,」絮娘難得聲音有些低沉,看著前方熱鬧的鎮江府,「這一次恐怕是最為兇險的一回,不過夫君這不還是走過來了。」
彷彿是為了拆她的台,惠娘輕笑著說道:「絮娘姊姊說得輕鬆,就跟沒事人樣的,只是不知道剛才是誰專門跑回去梳妝打扮。」
俏臉微紅,楊絮張牙舞爪的撲過去:「好你個小妮子,竟然敢諷刺我。」
惠娘嚇了一跳,不過好在她動作敏捷,竟然能在楊絮趕到之前逃脫,一溜煙兒縮在綺琴身後,探出頭去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笑著說道:「其實剛才婉娘姊姊吟誦的那句東坡詞不對,按理說今天應該是另外一句······」
樓閣上頓時靜下來,陸婉言也下意識的看向惠娘:「惠娘你倒是說說看,應該是什麼?」
「旋抹紅妝看使君!」惠娘笑嘻嘻的指著因為激動俏臉微微發紅的楊絮和陸婉言,「你們臉上不燙么,這可是最好的紅妝。」
本來伸手輕輕護住絮娘的綺琴徑直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好你個惠娘,這麼說是把我們三個全都包含在內了?虧得姊姊剛才還護住你,當真是一條白眼狼。」
「當然不包括琴兒姊姊,」惠娘有些著急的分辨,惹得三人紛紛笑出聲。
突然間想起來什麼,陸婉言眼眸微轉,看向樓下:「舒兒沒有上來么?」
綺琴緩緩坐下,微笑著伸手在惠娘腦門上彈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之後方才嘆息道:「自從湖州回來之後,舒兒妹妹就一直深居簡出,這幾天也是憔悴了不少,畢竟大宋滅亡也不能單純是賈似道和官家的過錯,要說夫君沒有在其中推波助瀾,你我都不會相信,所以這個心結還是讓他們兩個自己解開的為好。」
婉娘和絮娘都是默不作聲的坐了下來,而惠娘想起自己和爹爹的那些恩怨,心中也是有些蕭索,不過好在最後自家爹爹還是改邪歸正,把能說的都說了出來,夫君也沒有為難他,一直以女婿之禮節待之,這一次自家大伯出手控制常州、效忠葉應武,更是得到了重賞,王家對夫君現在已經只剩下了忠誠追隨之心。
這已經算是一個不錯的圓滿結局了。
綺琴輕輕拽過來惠娘,幫她整一整有些凌亂的衣襟,而楊絮站起來看了一眼,旋即俏臉上流露出笑意:「馬上就要到門口了。」
「走吧,迎接夫君歸來,」陸婉言站起身輕輕捋順衣衫上的褶皺,「夫君和舒兒之間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天咱們就算忍一忍,讓他們兩個下午好好談談,與其小疾不治成大病,倒不如快刀斬亂麻。」
看著陸婉言鄭重的神色,綺琴和絮娘也是輕輕頷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