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進退反覆何彷徨(上)
「天武軍,殺!」邊居誼怒吼道,雖然他還沒有將旗,雖然他加入天武軍實際上也就是一天的時間。但是這一刻,當無數的步騎在營寨中轟然碰撞,當頭頂上都是呼嘯翻飛的石塊和箭矢,邊居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和整個天武軍融為一體,密不可分。
天武軍士卒拚命的向前奔跑,向前衝擊。蒙古騎兵在自家袍澤之中肆意殺戮,已經讓他們看在眼裡。蒙古韃子,不要仗著人多就以為天武軍是好欺負的。雖然大家都是天武軍后廂的士卒,往往當前廂、左廂等在前面浴血廝殺的時候,大多數的人只能瞪著眼看,每天除了刻苦的訓練之外,最多是聽那些從前線退回來都頭而或者是虞侯等人能夠講述戰場的血腥和勝利的榮光。
現在卻是不同了,天武軍各廂已經陸續開赴戰場,天武軍后廂也終於迎來了一場真真正正的大戰,和上一次由陸秀夫帶領著進攻蘄州的小打小鬧不一樣,這一次是面對面和最精銳的蒙古大軍交鋒。
對於天武軍后廂的士卒,這一次能夠和蒙古步騎正面交鋒,讓他們既是激動,又是緊張,不過當看到眼前這近乎瘋狂而血腥的一面的時候,當看到那一面面在黑色的浪潮中屹立不倒的赤色旗幟的時候,什麼激動,什麼緊張,都已經拋到腦後,隨著邊居誼一聲呼喊,天武軍后廂的士卒幾乎是發瘋一般沖了上來!
當著咱們的面動咱們的兄弟,就只有死路一條。
后廂士卒正面頂住了蒙古騎兵衝擊的浪潮,密集的箭矢中夾雜著突火槍迸濺出的光焰,而長矛兵猛地向兩側分開,上千輕甲步卒像是出柵的猛虎,沖向蒙古騎兵。
之前因為宋軍箭矢過於密集,再加上前面一排排的大盾和長矛,使得蒙古騎兵知難而退,紛紛調轉馬頭,而就是在蒙古騎兵把自己的側半邊露出來的時候。宋軍輕甲步卒一擁而上,一柄柄雪亮的朴刀直奔著馬腿而去。
蒙古騎兵猝不及防之下也不知道是應該防備從天而降的箭矢,還是應該阻擋掠地呼嘯的朴刀,原本嚴整的陣型很快就不可避免的混亂。更有甚者幾支受到箭矢和突火槍夾攻的蒙古百人隊,更是在沉悶的突火槍吼聲中崩潰。
一支百人隊崩潰,很快牽帶著整個千人隊潰退,衝進營寨的本來就只有一支蒙古萬人隊,畢竟這道寨牆倒塌的太過突然。楊寶沒有防備,蒙古步騎同樣在之前沒有寄託希望,所以一時間山下阿術很難調集更多的大軍湧上來,更何況對付人數只有萬人的宋軍,要是一支蒙古本部騎兵萬人隊還不能勝任的話,那麼這臉也就丟大發了,更何況後面還有幾支漢家步卒千人隊跟著。
天武軍中軍的士卒聽著身後、兩側殺聲震天,一隊一隊的蒙古步騎已經顧不上被他們分割包圍的獵物,逐漸崩潰、飛快後退,和剛才天武軍中軍營寨被突破之後崩潰的樣子沒有什麼兩樣。
當敵人足夠強大。當自家將士像是潮水一般後退,能夠保持穩定的軍隊,放眼天下又有幾支?
「中軍兒郎們,隨某沖!」楊寶怒聲吼道,剛才受的窩囊氣,現在說什麼也要加倍討回來。
天武軍中軍將士拚命廝殺了這麼久,自然也不想看著左廂甚至后廂搶走了最後的風頭,紛紛握緊刀劍,追隨著他們的都指揮使向前衝擊,哪怕是能夠殺死一名蒙古步騎。也是夠本兒了。
王進一瘸一拐的走到點將台下面,看著已經殘破坍塌的高台,以及周圍層層疊疊估計有數百的雙方將士屍體,還有那一面面或是飄揚。或是已經殘破掉落在地上的黑、紅旗幟,臉上也是忍不住一黯,多少將士埋骨沙場,甚至已經看不到之前阿術帥旗的底座,因為周圍起伏層疊的都是屍體,遮掩了原本地勢的高低。
想想一天之前。自己和楊寶曾經走過這裡、談笑風生,而短短一天時間,就已經成為了慘烈的修羅場,讓人怎能不扼腕嘆息。身後腳步聲響起,同樣是因為疲憊而沒有力氣快步走的楊寶緩緩過來,忍不住苦笑著說道:「讓你見笑了,最後還是差點兒沒有守住。」
王進搖了搖頭:「畢竟中軍面對的是蒙古韃子的主力,而且還有阿術親自在山下坐鎮,能夠堅守一天,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畢竟手中的兵力捉襟見肘,使君想來也明白這個道理,非但不會怪罪,而且肯定還少不了一番嘉獎。」
楊寶伸手拍了拍身邊的木頭樁子,這個原來支撐點將台的木樁上已經沾滿了鮮血,暴露在空氣中:「一將功成萬骨枯,實際上某對於什麼嘉獎已經沒有那麼在乎了,要是能夠把所有戰死在這裡的兒郎們全都活生生的出現在某的眼前,那倒是再好不過了。」
王進頓時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良久之後方才輕輕吸了一口滿是血腥氣息的空氣,忍不住輕聲感慨道:「人死不能復生,更何況你也很清楚,想要守住這個營寨,不死人是不可能的。咱們為什麼要前赴後繼,甚至你我現在身上都是傷痕纍纍,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什麼?」楊寶幾乎是下意識地反問道。
王進站直身子,看著前面宋軍猶如浪潮一般湧上去,將蒙古步騎逐漸壓迫到缺口附近:「為的是什麼,為的是咱們背後守衛的這片山河,還有那百萬黎民。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傳承千年的族群被蒙古韃子所踐踏、征服?」
聽到王進的話,楊寶反倒是如釋重負。是啊,為的是什麼,為的是保衛一種傳承的延續,為的是來自血脈中從不被征服的驕傲。或許漢族、華夏民族不是一個好戰的民族,他們更喜歡平平安安的過小日子,但是並不代表著這個民族是會被輕易征服的民族。
王進淡淡說道:「蒙古韃子橫掃北方和中原,甚至還向西挺進,兵鋒所到之處,敵人望風而逃,可偏偏只有在這江南。在這大宋旗幟的面前,他們從來沒有得到過自己真正想要的。哪怕是這個王朝已經糜爛不堪,哪怕是朝堂之上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人和蒙古韃子私下裡互通有無,但是他們就是無法征服。」
深深的看了楊寶一眼。王進緩緩向前走去:「因為不只有天武軍有他的驕傲所在,這份昂揚和自豪,千百年來已經深深的篆刻在我們的骨頭上,流淌在血脈里。除非站在這裡的人全都死絕,否則蒙古韃子還沒有踏上這片土地的能耐。」
楊寶沉默不語。任由自己的周圍殺聲回蕩,不知過了多久,這個天武軍中軍都指揮使方才猛地站直,環顧四周,戰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推進到營寨寨牆附近,一面面赤色的旗幟飄揚,放眼望去就像是在雪地上燃燒著、跳動著的紅色火焰。
搖了搖頭,楊寶緩步向前走去,自己竟然還沒有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看的通透,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老了。還是說自己至始至終都沒有明白,現在到底是特么的怎麼回事?
顧不上那麼多了,天武軍中軍還需要收攏完全打散了的將士,並且統計象徵著無數血肉和鮮活面容的死亡數字,這些都是離不開楊寶這個都指揮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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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戰都,隨某沖!」葉應武一馬當先,馬蹄刨動著尚且鬆軟新鮮的白雪,留下鮮明的蹄印。而他的身後,百戰都數百騎兵緊緊追隨,一面赤色的葉字大旗昂揚向著風的方向。
百戰都的後面大約七八十丈的距離。天武軍后廂的士卒都在咬著牙拚命向前衝擊。雖然他們大多數人並不明白,在山頂營寨馬上就要失守的時候,使君不帶著他們救援,而是繞行進攻位於山北的蒙古步騎大陣。但是他們都很清楚,有使君存在的地方,就象徵著勝利,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怕的。
只要跟著那面赤色的葉字旗幟,拚命地向前奔跑、衝擊。那麼就沒有錯。天武軍后廂本來就只有上萬將士,而且還抽調了五六千人救援山頂營寨,所以現在葉應武帶領的也就只有五千人,因為人手不夠,甚至就連那些隨軍的工匠,都抄起傢伙緊緊追隨著前面的士卒,在雪地中拚命的奔跑。
五千人,在葉應武看來,已經足夠了!
前面蒙古步騎顯然也沒有想到這支宋軍竟然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甚至沒有做好迎戰的準備,畢竟他們已經清楚地看到宋軍援兵趕到,山頂營寨中的自家將士正不可遏抑的潰敗,所以這支位於西北側上山道路下的蒙古步騎各個萬夫長、千夫長,都是昂首等待阿術的命令,隨時準備接應自家將士退下來。
這個時候,誰會想到宋軍放著山頂不救援,竟然出現在他們的側後方,密集的箭矢根本不打招呼就呼嘯著墜落。緊接著一支頗為精銳的宋軍百人騎兵隊伍狠狠的鑿進蒙古漢家步卒的后陣。雖然是后陣,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抬頭看著山頂的方向,看著逐漸退卻的黑旗和像是火焰一樣燃燒的赤旗,所以一時間誰都沒有發現身後不遠處,一支宋軍出現在山坡頂端。
天武軍后廂和百戰都著實打了這支蒙古步騎一個措手不及,密集的箭矢很快就讓他們嘗到了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滋味。緊接著百戰都騎兵的衝擊更是輕而易舉的讓足足千人的蒙古漢家步卒后陣徹底混亂。
江鐵和小陽子很有默契的帶領數十名騎兵分別從兩側近乎瘋狂的驅趕這些驚慌失措的蒙古漢家步卒,而葉應武則是帶著剩下的騎兵直接向著更深的地方突擊。
被百戰都騎兵驅趕,雖然知道對方人數並不多,一旦自家人穩住陣腳完全可以將對方一口吃掉,但是因為事發突然,再加上之前那瘋狂而又密集的箭矢,讓大多數的蒙古漢家步卒已經亂了方寸,此時哪裡還會聽從剛剛認識沒有幾天的百夫長的指揮,紛紛向著遠離這些兇狠的宋軍騎兵的方向奔跑。
這也就是說,大多數的人被百戰都驅趕著衝擊自家主陣,並且連帶著兩翼的步卒像是雪崩一樣潰敗。主陣的蒙古騎兵顯然要比這些漢家步卒強上很多,而且他們也沒有受到箭矢打擊,所以很快就回過神來,不過他們卻發現。迎面而來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家的敗兵。
「不準退,給某回去!」一名蒙古千夫長几乎是拼盡全力怒吼,這個時候一旦步卒衝擊騎兵方陣。那麼就算是蒙古騎兵再怎麼精銳,也只有被衝散的可能。
亂軍之中,騎兵根本沒有辦法發揮速度優勢。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讓蒙古漢家步卒在騎兵面前列陣,然後騎兵從步卒的兩翼衝出去,包抄夾攻這支突如其來的宋軍。
可是算盤往往是如意的。事實往往是不如意的。
幾名蒙古騎兵千夫長已經有些無奈的發現,驚慌失措的蒙古漢家步卒沒有絲毫止步的意思,在潰敗這件事情上,即使是宋軍也沒有辦法比現在的蒙古漢家步卒做的更好了。
畢竟這些士卒都是不久之前才從河洛一帶簽發的新兵,因為急需補充兵員,所以還沒有怎麼訓練就直接拉到了戰場上,阿術也很清楚,這些稱呼為壯丁更合適一些的新兵,也就是拉出來鎮鎮場子、攻城的時候當做炮灰,面對像天武軍這樣的宋軍勁旅。幾乎沒有勝利的可能,所以阿術也沒有打算讓他們攻山,只是在山下站著,一來能夠吸收一些經驗,二來也可以及時接應。
可就是這樣的一支隊伍,卻事與願違的天武軍面對面碰撞,焉有不敗的道理?
不過好在中間的蒙古騎兵尚且靠譜,畢竟阿術也不會傻乎乎的把一群新兵單獨扔在這裡,這些騎兵實際上起到的監視的作用更多一些。而現在幾名蒙古千夫長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發自心底的寒意。如果在這樣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條!
當即幾名千夫長同時揮動馬刀:「再有退後者,殺無赦!」
話音未落,蒙古騎兵紛紛打馬前出,幾名跑的最快的漢家步卒被騎兵熟練的砍去腦袋。鮮血噴濺。
沒有想到蒙古騎兵竟然毫不留情,拚命逃跑的蒙古漢家步卒也意識到前面是死路、是這些蒙古大爺的馬刀,而身後則是一向被自家隊伍欺負的南蠻子,如果衝上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正是因為這樣投機的思想所左右,大多數的蒙古漢家步卒紛紛轉身,只不過他們卻是震驚的看到。為時晚矣。剛才還不過數百名的宋軍騎兵,再一次聚攏,殺向蒙古步騎的側翼,而取代他們的是一面面整齊推進的盾牌,在盾牌前面,重裝甲士喘著粗氣緩步前進,一柄柄巨斧映射雪的光彩。
「放!」一名宋軍都頭怒吼道。
密集的箭矢從盾牌後面騰空而起,又旋即墜落,就像是九天玄女灑向人間的鮮花,每一支箭矢落地,都綻放出最為鮮艷的紅色花朵,染紅潔白色的地毯。
血與雪,在這一刻近乎冷酷而殘忍的交融。
如果說身後那些高舉馬刀的蒙古騎兵或許還能夠讓他們之間有那麼一兩條漏網之魚的話,那麼眼前這些像是機器一樣前進的天武軍士卒,就真的象徵著死亡。
而且更讓這些前後都是死路一條的漢家士卒欣喜的是,身後凶神惡煞一般的蒙古騎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分別向兩翼夾攻,露出了之前一直被遮擋著的空地。
「敗了,敗了,大家跑啊!」不知道是誰率先喊了一聲,一個人、兩個人、上百人,無數蒙古漢家步卒再一次拚命的向著西奔跑,只要能夠遠離這些不知道是不是從地獄中冒出來的南蠻子,其他都可以暫時顧不上了,甚至還有的士卒直接將兵刃、衣甲扔掉,只為了自己能夠比旁邊的同伴跑得更快一些。
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分別向兩翼的蒙古騎兵顯然也沒有想到蒙古漢家步卒竟然潰敗得如此之快,也沒有想到這支宋軍竟然強悍如斯!幾名千夫長都感覺到了心中的恐懼,那揮動著的巨斧讓他們不敢靠近,而那一面面大小的盾牌更是讓她們清楚自己的騎射難以傷及對方絲毫。
「退。」一名蒙古千夫長率先帶隊向著北側撤退,而幾支蒙古騎兵千人隊都已經不敢戀戰。
虎頭山西北側的蒙古步騎,已然潰敗。
「不可戀戰,收攏各部。」葉應武縱馬捲動風雪,葉字將旗依舊緊緊追隨在身後,像是燃燒在雪地中的火焰。葉應武抬頭看向陸陸續續撤離戰場的蒙古步騎,忍不住微微搖頭,原本以為能夠造成連鎖反應,將整個虎頭山下的蒙古步騎全部攪亂,現在看來這些蒙古將領還是有那麼幾分本事的。
有時候知難而退可不一定是什麼壞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