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滾滾長江天際流
金錯刀行
陸遊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
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黃梅時節的雨最是連綿,若是對於詩人來說,可能是詩興勃發的時候,一壺茶、一冊書,便能聽著這雨聲悠哉悠哉一天。可是對於一向有賴床習慣的葉大官人來說,簡直是煎熬。
文科生應該有的情懷都讓他丟得一乾二淨,只是埋在毯子裡面呼呼大睡。下雨天睡覺可是多少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夢寐以求的,現在終於有這個機會了,葉應武可絲毫不吝嗇。
當然,葉應武這麼跟甩手掌柜似的窩在家裡不動彈,文天祥、陸秀夫等人在心裡不知道將他罵了多少遍,然後也只能哭笑不得的做該做的一份事去。畢竟葉使君是從瀘州大勝而還,在軍中自然也是威名大盛,現在誰人不知,放眼整個大宋,讓賈似道都頭疼、讓呂文德等人吃了不少虧的劉整,就只有咱家使君能夠擋得住!
在這臨近亂世當中,雖然文官依舊壓武將一頭,但是已經不再是原來那樣一二品的武將見到六七品的文官都要畢恭畢敬的行禮。更何況葉應武是以天武軍起家,對於這支大宋隱隱的第一強軍有著很大的依賴,他麾下的文官自然也難以壓得住武將。
文武平分秋色也正是葉應武想看到的。
外面雨聲不大,卻總是沒完沒了。甚至因為雨的連綿,已經有不少葉子飄落庭院,竟然帶著三分秋天的韻味。池塘中也總是蕩漾著漣漪,白牆上的青苔也在蔓延。
正是江南的風味。
綺琴坐在床上,手中捧著書,畢竟是盛夏時節,家中後院,只是在褙子外面披了一層輕紗,而她身邊葉應武睡得跟一頭死豬一般。外面伺候的丫環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微微側身,肩膀直抽抽。
「你們都退下。」外面傳來鈴鐺輕輕的吩咐聲,緊接著這個俏丫鬟邁著小碎步走進來,「娘子,外面蘇將軍和文先生聯袂而來,求見使君······」
微微一怔,綺琴下意識的看去,葉應武一個手臂、半隻腿都壓在她身上,懷裡死死抱著一個枕頭,口水都流了下來,一點兒都不像一家之主,更像是一個童心未泯的半大小子。也難怪鈴鐺進了屋之後就一直低著頭,因為她怕看到之後也會不由自主的笑出來。
誰能想得到在外面殺得屍山血海的葉使君,在家中後院卻是如此。
「夫君。」綺琴輕輕推了推葉應武。
也不知道葉應武夢到了什麼,猛地大吼一聲:「楊寶、江鐵,給老子殺上去,劉整要是跑了,你們兩個提頭來見!」
這麼平地一聲吼叫,綺琴和鈴鐺一驚,面面相覷。
不過葉應武也醒了,便是片刻功夫,竟然激出了滿頭大汗、看著目瞪口呆的主僕二人,葉應武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緩緩的躺倒。綺琴急忙拿起手帕,替他抹去汗水:「夫君又夢到沙場了?」
葉應武苦笑一聲:「午睡夢回,倒也難免。」
在夢裡,終究還是捉住了劉整。然而現在是白日,不知道這夢算不算是白日做夢。
「蘇將軍和文先生已經在外面等著了,夫君在留在妾身這裡,終歸是不好。」綺琴躺下來細聲說道,「回來也已經有些時日了,夫君繼續徜徉后宅的話,怕會有什麼風言風語。」
葉應武翻了翻白眼,在瀘州這些日子一直緊緊繃著一根弦,現在這根弦總算是沒有斷,平平安安的松下來了,真是慶幸以自己原來的神經承受能力,沒有的戰後綜合征,已經謝天謝地了。
不過謝枋得他們前來問安可以不見,都是心腹,沒有必要那麼客氣,但是蘇劉義和文天祥可不能扔在外面。蘇劉義年屆三十,也是在戰場上沒少拼殺過的人,自然也知道葉應武的疲憊,若是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而文天祥陪著,更是說明此事嚴重。
鈴鐺已經拿好了葉應武的衣服,葉使君匆匆披上,然後隨手讓綺琴用黑巾束住頭髮,大步走出去。
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惹事,睡個覺都不舒坦。
目送葉應武離開,鈴鐺方才換上一臉壞笑,湊過來:「娘子,一直沒有動靜,昨天你和郎君可是著實折騰了大半宿,應該沒問題了吧。上一次回府,奴看葉家老媽媽也是心焦氣燥,若是娘子再不能······這就大事不妙了。」
綺琴俏臉通紅,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後忍不住嘆息一聲,伸手輕輕撫摸平滑的小腹:「這時候,還是沒有最好。」
鈴鐺微微一怔,旋即臉色變了再變。最後也只是長嘆一聲,看向綺琴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些許擔憂。而綺琴卻是微微一笑:「你這丫頭,倒是明白的透徹,在我看來,若是還沒有動靜,便也讓你這通房丫頭頂上來,夫君沒有子嗣,終究難以安撫麾下萬千兒郎。」
「娘子,你怎麼說話這麼沒羞沒躁!」鈴鐺嬌嗔一聲,兩人就在床榻上滾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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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應武急匆匆的走到議事堂,因為直接從堂前風雨中穿過的原因,他的衣襟都已經濕了,而頭髮上、臉頰上都有雨水滴落,但是葉應武卻也顧不上那麼多,因為對面文天祥和蘇劉義都是面帶憂色。
見到葉應武出來,蘇劉義也顧不上在意他的狼狽,急忙說道:「啟稟使君,梅雨連綿,天氣轉涼,蒙古鐵騎已然南下掠奪蘄州、黃州,大隊步卒緊隨其後。」
「襄陽呢?襄陽怎麼樣了?!」葉應武旋即看向文天祥。黃州和蘄州再怎麼重要也比不上襄陽,以阿術的本領,不可能放過襄陽,三番兩次的攻打黃州和蘄州。
文天祥搖了搖頭:「具體情況不清楚,六扇門和錦衣衛已經出動了,但是一直和襄陽聯繫不上,十有八九是被蒙古大軍截斷了來往通通道路。鄂州那邊據說和襄陽也是消息不通。」
葉應武輕輕吸了一口涼氣,此時天武軍已經盡數撤回大江南岸,可是蒙古步騎卻再一次衝上來,總不能坐視黃州和蘄州被長久地佔據,這樣就意味著襄陽的側翼暴露給了蒙古軍。
「使君?」蘇劉義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即使是他征戰沙場多年,對於這種撲朔迷離的戰場情況,卻也是束手無措。畢竟在對面茫茫大江和連綿細雨背後,誰也不知道正在緊鑼密鼓發生著什麼。
緩緩坐在椅子上,雖是夏天,葉應武卻感覺到脊背發涼,剛才縈繞的困意也消散的一乾二淨。
黃州和蘄州原來轉移民眾,只是葉應武依據歷史的慣性,認為阿術只是過來掠奪一番,不會佔領,畢竟真正的歷史上黃州和蘄州一直堅守到了鄂州失守。
可是現在,難道一切都改變了?
在這風雨交加的時節,蒙古騎兵固然受到了影響,可是宋軍的各種兵刃器械的鍛造和火藥的製作同樣受到了很大的影響,甚或者是糧草的轉運、營寨的搭建都會或多或少的被干擾。
黃梅時節,可不是動兵的大好日子。
難怪阿術出手,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暗暗罵了一聲阿術這個時候也不讓人消停,葉應武微微皺眉,旋即說道:「沿江的營寨搭建的怎麼樣了?」
沒有想到葉應武開口詢問卻是這個,不過蘇劉義對此早就爛熟於心,當下里毫不猶豫地回答:「從半壁山一線到永興縣碼頭,營寨連綿,布置床子弩,埋設震天雷,天武軍前廂、左廂、右廂依次排開,而在永興縣外,則是中軍和后廂。」
「先去看看。」葉應武淡淡說道,「無論黃州和蘄州如何,興州此處不可有失。」
蘇劉義和文天祥心中一驚,對視一眼。葉應武什麼心思他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葉應武這是在賭博,賭的便是阿術進攻黃州和蘄州只是做做樣子,真正的進攻目標依然是襄陽。
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阿術已經連著兩次佯攻黃州了,難道這一次依然是走這個老路子么?
倒是好大的一場賭注,雙方下注的,用的是整個襄陽戰場的平衡。
若是天武軍北上,而阿術只是再一次派出誘餌,那麼黃梅雨時節,勞民傷財折騰一番,天武軍在士氣上甚至實力上都會受到打擊,黃州大戰還沒有恢復元氣的各廂將在短期甚至半年內都沒有辦法北上支援襄陽。
而如果天武軍不北上,而阿術卻是實打實的派出主力,那麼就意味著黃州和蘄州將會成為蒙古大軍跨江作戰的橋頭堡,而襄陽的側翼也會暴露在蒙古鐵騎的前方。要知道鄂州之戰忽必烈之所以快速的挺近,也正是繞過了襄陽,從興國軍一帶橫渡大江。
任誰也不敢拍胸脯保證阿術不會故技重施。
文天祥和蘇劉義的對視當中,都看出了對方的擔憂。
天武軍上上下下超過三萬將士,怕也只有葉使君一人敢和阿術這樣面對面的賭博下注吧。若是換上其他任意一人,恐怕都會患得患失最後落荒而逃。
「走,到江邊看看去。」葉應武冷靜的吩咐。他最放心不下的實際上還是江防。守江必守淮,然而在興州的北面卻是一馬平川,根本沒有依憑,葉應武所能夠依靠的,就是被經營的猶如鐵桶一般的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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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整個興州就是橫亘在江南的一道銅牆鐵壁,那麼半壁山就是這面牆上的制高點,也是必須攻破的點。此時文天祥等人還意識不到這座只是造型有些獨特的山丘的重要性,但是葉應武心中卻很清楚,半壁山在,就能夠扼守大江,除非是迂迴包抄,興州不可攻破。
而且現在不只是半壁山,在半壁山對岸,同樣也是一道天險,山下有村鎮,名為「田家鎮」。而從田家鎮向東北,青山連綿,大江在青山間咆哮,號稱「四十里關山」。
上一次黃州血戰時,天武軍后廂一度兵臨田家鎮,並且天武軍的糧草也是在此處轉運,所以留下了很多雖然簡陋但是仍然能夠使用的營寨。再之後坐鎮興州的陸秀夫沒有請示葉應武,毅然決然的再將大部隊天武軍撤到江南的同時,也派出了的大量的民夫修築田家鎮城池要塞,尤其是那四十里關山之間,更是大小營寨林立,旗幟飄揚。
江北田家鎮,江南半壁山。
而現在葉應武迎著細雨,就站在半壁山堡壘的頂端。半壁山的頂端並不算平整,在勉強整理出來的一大片空地上壘起來青石堆砌的堡壘,堡壘不大,卻足夠俯瞰周圍,沿著堡壘一圈,床子弩上都搭有棚子,即使是下雨天氣照樣可以從容使用。
「使君以為如何?」蘇劉義站在葉應武身後,輕聲問道。
葉應武伸出手拍了拍城垛,細雨飄搖,灑在手上很是清涼。從半壁山上看去,天武軍的營寨連綿一直到永興縣腳下,即使是雨聲不小,依然可以聽見透過風雨傳來士卒的喊叫聲。
一批又一批的天武軍將士就是在這泥濘中翻滾打爬,也正是在這風雨中無所畏懼的向前!
風雨鑄就了天武軍,也鑄就了天武軍將士上下同心、堅忍不拔甚至無所畏懼的氣質。
滾滾的大江在葉應武的前方流淌,雖然這一段長江號稱九曲十八彎,但是並不代表著在青山間激流回蕩的江水就會平靜。江上有一層薄薄的霧氣,看不清楚對面田家鎮的情況,而在山下的碼頭處,跟隨張世傑回來的荊湖水師戰船也是嚴陣以待。
「田家鎮修建的怎麼樣,天武軍可否來得及過江?」葉應武的聲音冰冷,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一股上位者的氣質渾然而生。任誰也都想不到,開口的實際上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田家鎮那裡的營寨堡壘還都在修築,甚至當地的百姓都只有部分轉移到了興州,所以天武軍並沒有進駐。
「田家鎮營寨現在可以有兩個廂天武軍駐紮,不過各處關卡都是簡單的木頭搭建,恐怕難以堅守。」蘇劉義有些遲疑地說道。
葉應武輕輕嘆息一聲,此時沒有修築完成的田家鎮在如此形勢下倒還真的是有些雞肋,天武軍過江,有可能被蒙古大軍攻打,不但田家鎮搭進去,天武軍也要平白損失。而如果天武軍不過江,就等於將修築了半成的田家鎮拱手讓人,以阿術的本領,自然能夠看得出來此處的重要性,不會輕易還給天武軍。
田家鎮和半壁山這兩個要塞有多麼易守難攻,葉應武心中瞭然。在這個沒有後來大炮的時代,想要攻克重兵把守的這兩座要塞,無異於痴人說夢。
當真又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啊。
葉應武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風雨撲面而來:「天武軍前廂、左廂過江,右廂、后廂留守。」
這滾滾流向天際的大江,終究是要過的!
「使君?」陪同而來的蘇劉義和文天祥微微一怔。
葉應武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伸手拍打著牆磚:「吾意已決,無須再說。堂堂天武軍還不至於害怕過江!這大江,也不是第一次過去了,又有哪一次是狼狽而歸?!」
被葉應武的話語一震,蘇劉義心中彷彿有火焰燃燒:「是末將膽怯了,還請使君恕罪!使君但有吩咐,末將定然身先士卒,萬死不辭!」
葉應武哭笑不得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伸手直指北方:「不要總是千死萬死的,咱們都要好好活著,然後一起,向北!」
文天祥和蘇劉義下意識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茫大江上瀰漫著霧氣,青山隱隱水迢迢。但是彷彿他們都能夠看到,那一方燒焦的土地,那一方無數的人魂牽夢縈的土地。
漢唐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