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瀘州長怨(下)
夜色深沉,只有營寨中三三兩兩的火把尚且照亮了方寸土地。
劉整站在營帳外面,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而他的親衛也已經得了命令,都是遠遠的站著,誰也不敢上前打擾。
對於劉整來說,黃昏時候的攻城大戰讓他麾下精銳兒郎死傷慘重,雖然劉元振的大軍已經陸續到達,但是畢竟成都府的蒙古士卒平日里的訓練程度和士卒本身的體質都比不上劉整麾下。
想要在發起一次像今天黃昏時候那麼兇猛的進攻,恐怕是太難了。更何況現在又像是雪上加霜一般送來渝水水師全軍覆沒的戰報,這也就意味著宋軍水師可以從容的沿著大江掩護瀘州城。這對於攻城將士們既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心理壓力,也是實打實的增強了守城的力量。
沒有想到自己再一次率領大軍浩浩蕩蕩來到這傷心之地,卻怕還是一次鎩羽而歸。劉整輕輕嘆了一口氣,一名將領雄赳赳的走過來:「啟稟將軍,都已經布置妥當。」
劉整隨意的看過去,正是自己麾下猛將管軍總管劉恩。這員驍將臉上帶著些許急迫的神色,更或者說是躍躍欲試。在黃昏時候的攻城戰中,主要是想要一雪前恥的劉元禮衝殺在前,劉恩根本沒有找到帶人衝上去的機會,所以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氣。
「現在就是守株待兔了。」劉整有些自嘲的說道,「面向瀘州城的哨騎都可以收回來了,但是對符合州和重慶方向的一點兒都不能鬆懈,還是沒有張珏軍的消息么?」
劉恩訕訕一笑:「還是沒有。」
「傳令失力答,派出更多的哨騎,務必要將張珏找到!」劉整聲音轉冷,「張珏找不到,我們頭上就像一直懸挂著一柄劍,怎麼著都不能放開手腳拼殺,」
劉恩不敢怠慢,急忙轉身去了。
而劉整則繼續目視前方,黑暗中瀘州城上點點星火。夜色已經更深了,高達、葉應武,你們有本事倒是放馬過來啊,某劉整在這裡恭候幾位的到來。
就當劉整思緒萬千的時候,呼嘯的利箭從天而降,旋即震天動地的殺聲猶如潮水一般從四周原野上湧起,一浪又一浪拍打著寨牆。劉整下意識的咬了咬牙:「是什麼方向?!」
「前寨,南蠻子打的是前寨!」一名親衛將領臉上流露出喜色,自家將軍當真是料事如神,提前將久戰疲憊的潼川府軍和成都府軍調換了位置,此時在前寨中的正是嚴陣以待的劉元振麾下兒郎。
這可是剛剛修整過來的上萬步騎,就算是瀘州守軍傾巢而出,也夠好好喝一壺的。
就在蒙古軍前寨,營寨箭樓上的蒙古軍士卒已經應聲倒下,密集的箭矢呼嘯著越過寨牆,雖然已經有所防備或者說是嚴陣以待,但是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下成都府軍依然不可避免的有了損失。
「架弩,舉盾!」劉元振按著佩劍,高聲吩咐。
為了防止偷襲的瀘州守軍有所懷疑,營寨中的士卒都是或蹲或坐,絲毫不露頭,而且弓弩盾牌等器物也沒有敢舉起來,萬一被對方找個高地看出什麼端倪來,就前功盡棄了。
成都府軍反應也很是快捷,比偷襲的敵軍更加密集的箭矢片刻之後就已經呼嘯而出。無數的火把也同時舉了起來,將天空照亮。
那些馬上就要衝到寨牆處的宋軍士卒被這突如其來的箭矢打擊,當下里就有半數人慘叫著倒下,只不過後面的士卒反應不可不為之快,一面面盾牌舉起,而且這些盾牌都不是輕兵攜帶的圓盾,而是真正戰場衝殺用的大型盾牌。
盾牌轟然落地,一支支長槍從盾牌的縫隙中伸出去。
原本進攻營寨的宋軍竟然在片刻功夫就轉為防守。而此時營寨大門也是洞開,兩支蒙古騎兵千人隊捲動煙塵無數,從左右兩側迂迴衝上來,而更多的步卒的緊隨其後,正面衝擊宋軍方陣。
宋軍陣中傳來幾聲號令,沒有盾牌保護的側翼士卒迅速後退兩步,手持長槍的宋軍士卒則向前邁出,旋即半蹲於地,一支支長槍後端戳在地上,三排長槍整齊地排列,赫然是小小的拒馬陣。而在這些長槍兵的身後,手持突火槍和神臂弩的宋軍士卒目光炯炯,絲毫沒有畏懼呼嘯而來的蒙古騎兵。
此時劉元振已經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但是事到如此,也已經來不及退縮。就在下一刻,蒙古騎兵和宋軍拒馬陣轟然相撞。長槍的折斷聲、馬刀的呼嘯聲、突火槍的低吼聲,原本沉靜的黑夜瞬間被打碎,取而代之的是血腥的殺戮。
火焰衝天,宋軍已經沒有了隱藏行蹤的必要,火摺子點燃,一支支火箭劃破黑暗沒入前方蒙古軍的營寨。
急迫之下劉元振急忙吩咐幾支百人隊前去救火,而自己則縱馬馳出營寨,前方豁然開朗,宋軍方陣就像是一支鐵烏龜,雖然在蒙古步騎的擠壓下緩緩後退,但是絲毫沒有潰散的可能。
看上去這方陣不過也就是不到兩千人,而且攜帶了像大盾、火矢這種絕對不是來偷襲的武器。劉元振心中暗暗叫了一聲不好,再傻的人也不會只派出不到兩千人然後帶著這些東西跑出城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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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軍后寨外。
楊寶和江鐵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裡流露出的笑意。
「這一次倒是苦了王知州。」江鐵看著前方的衝天火光,抽出自己的佩刀,「咱們也抓緊行動吧,使君在後面看著呢。而且如果讓劉整反應過來,就真的是功虧一簣了。水師張都統勝了,在這陸地上咱們天武軍也不能認慫!」
「兒郎們,瀘州成敗,在此一舉,殺!」楊寶低吼一聲,策馬直衝!
黑暗裡三百百戰都騎兵就像是一柄利劍,轟然出鞘!
飛馳的馬背上,江鐵哈哈一笑,一手握刀持韁,而另外一手,則是猛地扣動了扳機。百戰都配備的短弩屬於手上弩,和神臂弩這種腳**相比所用的力道小,自然射程也短,但是此時已經足夠了。
不只是江鐵,其他百戰都騎兵也扣動了扳機,密集的箭矢將營寨後方本來就不多的箭樓覆蓋,而箭樓上的蒙古士卒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發現這突然從黑暗中殺出來的敵人。
單薄的營寨門根本無法阻擋騎兵的衝擊,三百騎兵就像是殺入羊圈的惡狼,在黑暗中咆哮。一支支火摺子隨手扔向最近的營帳,而更讓人慶幸的是蒙古大軍的糧草就在後門左近,火摺子扔上去,當即捲起了熊熊大火,整個蒙古軍后寨則已經被濃煙和火焰所籠罩!
「南蠻子,敵襲!」劉整的吼叫聲嘶力竭,沒有想到自己千算萬算,最後卻還是被葉應武識破了,別說已經被吸引出營寨的成都府軍,就連自己麾下的潼川府軍也正在集結隨時準備支援前寨。
可是誰曾想到,敵人從身後而來!
百戰都騎兵一分為二,江鐵帶著一支向著馬廄的方向掩殺,而楊寶則直接沖向劉整的營帳。在百戰都的身後,葉應武親自率領著宋軍步卒大隊擁入營寨當中。
潼川府軍匆忙之下紛紛掉頭迎擊百戰都,這是這些蒙古步卒甚至連宋軍的騎兵都沒有見過,哪裡有對付騎兵的經驗,更何況此時整個營寨都已經亂作一團,長槍兵、盾牌兵、弓弩手四下亂竄,早就已經是兵將互不統屬,各自為戰了。
劉整狠狠咬了咬牙,若是葉應武的人手再多一些的話,恐怕今天晚上就是全軍覆沒的局面!
久戰疲憊的潼川府軍被捲動煙塵左衝右突的百戰都殺得潰不成軍,唯一可能抵擋他們的蒙古騎兵因為天氣炎熱,再加上黃昏時候一番衝殺,都提不起精神,早早都休息了,此時自然同樣是被殺的措手不及,看著馬廄的幾名蒙古士卒剛剛翻身上馬,就被怒吼著的江鐵整個兒的劈成兩半!
「殺,把馬都放出來!」江鐵身上、臉上都是鮮血,但是此時已經顧不上了。這員葉應武的親信大將在火焰中怒吼,胯下駿馬人立而起,剎那間周圍的百戰都騎兵都被自家統領的英姿所感染,也顧不上那些吼叫著步行撲上來的蒙古士卒,紛紛縱馬揮刀砍向馬廄拴馬的大繩、
數百名宋軍士卒從斜地里衝出來,刀槍並舉,將甚至衣甲不全的蒙古士卒殺退。一名年輕小將全身披掛,策馬上前,有些沙啞的聲音中卻帶著赫赫威風:「你小子倒是好大的威風,給某把前面的都殺散!」
江鐵二話不說,高舉馬刀,其他百戰都騎兵驅趕著這些慌亂的蒙古馬向著前方連綿的營寨衝擊!使君就在他們的身後看著,血火就在他們的身旁燃燒,曾經不可一世的蒙古騎兵就在他們的馬蹄下**!
而葉應武看著前方大開殺戒的自家兒郎,輕輕舒了一口氣,反倒是下意識的看向東方,張珏,張將軍,張使君,此戰能不能成,某葉應武已經竭盡全力做到最好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更多的宋軍士卒從他的兩側怒吼著向前,任何漏網的蒙古士卒都被無情的淹沒。一面面赤色的旗幟招展,彷彿要和那熊熊燃燒的血火融為一體。
整個蒙古軍后寨,已經亂作一團。
而就在蒙古軍后寨的一側,寥寥幾道黑影急匆匆而來,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張珏!張珏就在後面!!」
然而為時已晚,就算是他們將消息送到了,也沒有什麼用了,整個蒙古軍后寨瀕臨崩潰,而劉元振的成都府軍則被王世昌統帥著兩千餘宋軍將士死死拖住。
更何況,他們的消息是送不到了,幾支利箭從黑暗中呼嘯而出,沒入幾人的後背。而他們甚至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一支足足四五百人的宋軍騎兵從他們尚未倒下的屍體旁掠過,馬刀閃動寒芒,將幾名蒙古哨騎的頭顱砍下。
在這些猶如黑旋風卷席而來的宋軍騎兵身後,大隊的宋軍步卒像是黑色的浪潮,大步向前!
一面面赤色的旗幟在夜風中舒展開來,就在這緊要關頭,張珏率領著大軍如期而至。
宋軍的殺聲從遠處傳來,瀘州城上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接應自家袍澤的宋軍士卒爆發出歡呼。
看著衝天的火焰和倉皇退卻的蒙古軍,高達狠狠一拍城牆:「老夫果然是沒有看錯這小子。傳令下去,各部依次出城,給老夫狠狠的殺!」
一直緊閉的瀘州東門轟然打開,大宋的赤旗在前,無數的瀘州守軍踏過滿地的敵人屍體,走過已經被燒得坍塌的攻城雲梯車,手中的刀劍,直直指向前方。
這一戰,宋軍終究是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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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了。
可以看見盤旋不去的烏鴉。
燃燒了半夜的火焰,終究被天光所取代,只剩下絲絲縷縷騰空而起的煙塵。曾經連綿不斷的蒙古軍營寨盡數付之一炬。從瀘州城下一直延伸到遠方,遍地都是隨意丟棄的兵刃、無主的戰馬。而更多的,則是吸引了那烏鴉的屍體。
蒙古軍的、宋軍的,足足數萬的屍體鋪開,彷彿述說著一曲悲壯的血與火的歌。
相互扶持著在戰場上來回的宋軍士卒,雖然疲憊,但是臉上都是由衷的喜悅。這一仗,無論是陸地上還是水面上,都是自家贏了。而且是大獲全勝。
劉整的潼川府軍全軍覆沒,劉元振的成都府軍雖然撤退的及時,卻也是傷亡過半,達州、嘉定等處的宋軍已經陸續出動,準備在這支倉皇北逃的蒙古軍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短期之內,整個川蜀宋軍都將擁有轉守為攻的實力。而對於大軍主力雲集襄陽的蒙古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
不過美中不足、最讓葉應武遺憾的是,劉整終究還是逃過了一劫,在劉元禮、劉恩等麾下猛將的率領下,殺出重圍和劉元振匯合。劉整還在,宋軍心頭壓著的大石也就沒有粉碎。
不過萬事都不可能完美,看著漫山遍野的蒙古軍屍體和丟棄的大量糧草、器械、輜重,葉應武除了嘆了一口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周圍的將士們滿臉的喜悅,若是自己掛上一副悲哀的神情,那豈不是說不過去了。
無論如何,瀘州總算是打完了。自己所能給川蜀宋軍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剩下就看張珏他們的了。
文天祥緩緩地走到葉應武身邊,這是劉整中軍營帳的位置,就在葉應武的前方,劉整的將旗飄落到地上,已經滿是腳印。不過周圍倒下的蒙古士卒很多,看來他們也曾經為了保護將旗浴血廝殺。
空氣中散發著一股燒焦肉體的味道,很是難聞,正常文官沒有見過這種血腥場面,恐怕來到此處非得又吐又嘔不可。
不過文天祥連眉頭都沒有皺,只是輕聲說道:「遠烈,此間的戰事怕是已經結束了吧。」
站在葉應武一側的楊寶、江鐵等人也都是有些期待的豎起耳朵。畢竟這裡是瀘州,不是興州,再怎麼樣也不能給他們一種家的感受。還是和天武軍的弟兄們在一起更好。
葉應武輕輕一笑,目光在文天祥、楊寶、江鐵還有楊絮身上依次掃過,方才說道:「沒錯,結束了。咱們回家,帶上百戰都戰死的弟兄們,咱們一起回家。」
剎那間幾個人心頭一震,隱隱有淚水閃動。
不再看幾人,葉應武笑著迎上前方走來的身影。
張珏、高達、王世昌。
幾個人在晨曦中,相視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