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激流暗涌(下)
七月初。
川蜀局勢波譎雲詭。
劉整渝水水師主力傾巢出動,張珏步騎不得不退回渝州防止劉整水師偷襲和兩相夾攻。而張世傑率領荊湖水師出現在渝州,劉整渝水水師就像是聞到血腥味的惡狼,急匆匆的撲過來。
畢竟張珏雖然城中兵力強大難以撼動,但是畢竟渝州的水師實力很弱,曾經雄霸川蜀江上的劉整水師自然不將其放在心上,他們更加想要一口吞併的,是那在資水上讓自家袍澤近乎全軍覆沒的南宋水師。不知道這些下江人(川蜀人對於長江下游江淮人的稱呼)是有怎樣的本領,竟然能夠讓未嘗聞一敗的資水水師丟盔棄甲。
七月六日,劉整渝水水師繞過渝州進入大江,南宋渝州水師退守夔門,有這等易守難攻的地方,就算是劉整水師聲勢浩大,也只有鎩羽而歸的份兒。
七月七日,七夕節,劉整渝水水師前方哨探傳來消息,張世傑荊湖水師已經緩緩退向瀘州。渝水水師旋即分出少數戰船監視渝州和夔門,畢竟資水一戰南宋水師漏夜偷襲的教訓還是要吸取的,渝水水師只是緩緩沿著大江西進,絲毫沒有全力追殺的意思。
同日,潼川府路安撫副使高達率領步騎退守瀘州。
七月八日,得知水師消息的劉整大軍開始南下,兵鋒直指瀘州!而張珏也迅速作出反應,重慶府宋軍兵分兩路,一路北上佯攻潼川府,而另外一路則急匆匆的向瀘州而去。同時夔州、達州等周圍南宋控制的州府也是大軍盡數北向紮寨。
七月九日,蒙古成都府過萬軍隊向南做出攻擊姿態,統領這支兵力雄厚的援軍的正是劉整麾下大將、剛剛在葉應武這裡吃了癟的劉元禮兄長劉元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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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日。
實際上劉整大軍推進的速度並沒有那麼快,幾乎可以說是一步一個腳印向著瀘州的方向壓迫。不得不說劉整這麼進軍,非但安穩紮實,沒有給葉應武和高達露出任何的破綻,而且還給瀘州守軍一種難以抗拒的壓迫感。
人最恐懼的並不是死亡那一刻,而是正在緩緩逼近卻又無法抗拒的死亡過程。
只不過劉整雖然大軍推進緩慢,但是斥候前進之速度,卻又讓很多人大吃一驚,甚至由蒙古騎兵作為主力的一支哨探已經抵進到了瀘州城下,整個瀘州也為之驚動。
第二天百戰都和瀘州騎兵也是傾巢出動。
在雙方尚還沒有接觸的百里真空地帶當中,斥候廝殺的難解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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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沒有旗號的輕騎出現在天邊,斜照的夕陽灑在他們身上,將人馬都染成了赤色。只不過這支輕騎只是埋頭不斷催動戰馬,向南方瀘州的方向疾馳。
而片刻之後,另外足足百人的騎兵就已經從後面追了上來,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而那支百餘人的騎兵,所打的正是蒙古軍的旗號,足足一個百人隊。
怕也只有蒙古這種以騎兵立國並且橫掃歐亞、稱霸世界的帝國才會這麼土豪的直接將一個百人隊派出來當做斥候。
「都統,韃子快追上來了。」前面飛馳的宋軍斥候騎兵實際上人數也有三四十人,和其他地方的宋軍相比,已經是財大氣粗了,可是當他們身後是一個蒙古百人隊的時候,還是只有被追殺的份兒。
百戰都雖然名為「都」,但是人數編製卻是足足五百人,而且都是精銳騎兵,所以百戰都的都指揮江鐵再稱為「都頭」就未免有些掉價了,於是百戰都中人往往稱呼其為「都統」。對此葉應武也是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本來百戰都只是一個對外稱呼的名頭,畢竟葉應武再怎麼著也不過是地方知軍、都指揮使,擁有五百騎兵的親軍,低調一些終歸是好的,能少給賈似道一個把柄是一個。
江鐵看著越來越近的蒙古騎兵,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雖然自己所騎的這些南方大馬衝刺速度頗快,而且衝鋒陷陣更是不二之選,但是不得不承認北方蒙古矮腳馬的腳力不是一般的好,這支蒙古百人隊已經足足追趕了半個時辰,怎麼甩也甩不掉。
兩側儘是低矮的山坡,上面只有些萋萋荒草。而寬闊的官道筆直的向南延伸,若是再這樣的話,恐怕根本支撐不到瀘州就會被這些該死的蒙古韃子給咬住。
「兒郎們,三路分開!」江鐵怒吼一聲,從馬背上一把抓起幾個鐵蒺藜便向後方扔去。
這種比較原始的手榴彈實際上在南宋早年就已經出現,只是很少有士卒願意使用,畢竟手中握著危險的火器投擲,任誰都要心中膽怯三分,尤其是在這火器剛剛起步的宋元之交。
但是百戰都甚至整個天武軍都是強制訓練使用各種火器,所以這個時候這隊江鐵親自帶領的百戰都哨騎投擲鐵蒺藜還是頗為順手的。數十枚小型的鐵蒺藜帶著風呼嘯而去。
緊接著一連串的爆炸聲從身後響起。這種尚且屬於原始的火器實際上就算是爆炸開來,對於人馬的傷害也很小,但是將蒙古騎兵擋住一分半刻卻是可以的,前面一排的十多名騎兵慘叫著摔落馬背,而後面的蒙古騎兵則不得不急匆匆的勒住馬韁。
而就趁著這個功夫,宋軍哨騎一分為三,沿著兩側的荒坡和官道繼續向前賓士。
「追!這些狡猾的南蠻!」蒙古百夫長怒火中燒,由蒙古人、色目人組成的精悍騎兵急忙呼嘯著追了上去。這個時候是關乎顏面的時候,蒙古騎兵橫掃大陸的威風可不能被這弱小的南蠻騎兵踐踏!
宋軍騎兵趁著這個功夫凌亂的幾支箭射出,在風塵當中只是草草墜落,甚至連蒙古人馬都沒有觸碰到。
而蒙古騎兵則怒吼著席捲而過!
然而當這百餘名蒙古騎兵追著最左側的一路宋軍飛馳上荒坡的時候,卻發現另外兩路本應該拚命逃竄的宋軍騎兵竟然又折返回來,手中同時舉起了勁弩。
和蒙古人習慣了的弓不一樣,百戰都的弩更加精巧、更加複雜,自然而然的也更加準確。密集的箭矢從身後破空,一排蒙古騎兵已經在無聲中墜落馬背。
被戲弄了的蒙古百夫長怒吼著指揮部下兵分三路,一定要將這敢於挑戰他威嚴的宋軍碾成粉末。
三支宋軍騎兵見到蒙古騎兵分開,當下里便一鬨而散,一直到前面兜了一個大圈子又重新匯合在一起。只不過經過這麼上下一折騰,蒙古騎兵的人數已經減到了八十餘人。
一個南蠻子都沒有殺掉,自己卻平白折損了將近二十人,對於誰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更何況這蒙古百夫長憋著一肚子並不想在那個頗得上司信任的漢軍將領面前丟臉。
八十多名蒙古騎兵一聲唿哨兵分兩路,並且馬速越來越快,就像是張開的血盆大口,想要將前方的獵物一口咬下。而在這同時,蒙古騎兵們也紛紛彎弓搭箭,不斷有宋軍騎兵驚呼著落馬。而無奈之下,江鐵不得不將最後的火蒺藜撒了出去。
爆炸聲此起彼伏,並且掀起煙塵無數。
一支上百人的輕騎出現在遠方,在騎兵的中央,一面赤色旗幟迎風烈烈飄揚。而更多的宋軍士卒則從兩側的荒坡上站起來,手中都端著神臂弩,直直的瞄向那支剛剛從爆炸中解脫出來的蒙古騎兵。
蒙古百夫長並不是傻子,否則也不可能被派遣出來執行斥候任務,大略的看了一眼宋軍嚴整的陣勢和密集的神臂弩,輕輕吸了一口涼氣后,八十餘名蒙古騎兵急匆匆的在神臂弩射程之外勒住戰馬,轉而向北方疾馳。
江鐵等人總算是舒了一口氣,雖然他們對於這支突然間殺出來的自家人是誰都不知道,但是好歹是逃過一劫。
「江都頭卻是好生狼狽啊。」軍陣分開,一名黑衣女子懷裡抱劍,只是笑著看著他,「如果不是接到線報劉整突然加大哨騎的力度,使君命令屬下引軍而來,江都頭此時怕是不好過了。」
若是別人這麼說話,江鐵十有八九會跳腳大罵,可是現在冷嘲熱諷的可是楊絮,這個小女子不過十六七歲,手中卻掌控著川蜀左近六扇門和錦衣衛的情報,並且內行人都清楚,以她和葉使君的平日里種種,就算是現在還沒有怎麼樣,恐怕以後也少不了是個使君夫人,身受葉應武大恩的江鐵自然是不敢反駁,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多謝絮娘和諸位兄弟。」該有的客氣終歸是有的,江鐵輕輕喘了一口氣,這小祖宗還是不要得罪的好。
楊絮微微點頭,走到江鐵身側,聲音壓得很低:「速速回返瀘州城,劉整大軍突然加速而來,情況有變。」
江鐵一怔,劉整這一手倒還真的是讓人措手不及。本來雙方僵持的戰局,也因此而開始翻天覆地的變化。難怪剛才遭遇的蒙古哨騎人數竟然這麼多,想來是因為劉整大軍快速推進,蒙古騎兵的主力也要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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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宋軍哨騎總算是平安回到城中,神臂城的城門在夕陽中緩緩閉合。突然間慘烈的哨騎戰讓天武軍百戰都損失了將近五十名騎兵,但是好在葉應武反應十分迅速,一隊又一隊的瀘州勁卒和荊湖水師留守戰船陸續出城,總算是將大多數的哨騎接應了回來。
而劉整大軍先鋒一千輕騎已經出現在遠方地平線上。
或許長年以來瀘州都是處於蒙宋廝殺的第一線,所以對於這支出現的蒙古騎兵,瀘州守軍也沒有絲毫的緊張,只是冷冷的看著他們出現。瀘州城險要的地勢的確不利於騎兵衝鋒,那陡坡很容易就使得騎兵成為瀘州守軍的活靶子。
所以這一千先鋒騎兵只是從城下遠遠地飛馳而過,旋即又消失在遠方,似乎連安營紮寨監視城門的意向都沒有。
而急匆匆登上城門的葉應武和高達並沒有隻是虛驚一場,每一個人的臉色都凝重萬分,因為根據收到的情報,成都府的蒙古軍同樣也是突然加快了速度,竟然已經在今天和劉整殿後的人馬會和。至於剛剛收到消息的張珏,距離瀘州還有一兩天的路途。
至於大江上,也是有幾艘荊湖水師的戰船和渝水水師的先鋒船隊遭遇,只不過雙方都保持了極大的剋制,只是遠遠的對峙了片刻后,荊湖水師戰船就緩緩北上。
而渝州水師戰船也意識到自己不過十餘艘戰船,沖的太往前根本不夠給人家塞牙縫的,所以也是緩緩退卻,等到主力。
雖然雙方依舊只是停留在哨探戰上,但是誰都知道,這一場血戰的氣氛卻已經越來越濃。更何況火上澆油的是,六扇門和錦衣衛在夔州的人手緊急送來消息,翁應龍已經出現在夔州。
雖然在這遠離江浙的川蜀,皇城司的力量被六扇門和錦衣衛死死壓制,但是想要讓翁應龍藏身還是可以的。更何況誰也不敢保證翁應龍會在夔州止步,若是讓他深入川蜀,以其挑撥內鬥的能力,恐怕別說瀘州,就是重慶都有可能危在旦夕。
對於翁應龍來說,失去了並無法掌控的川蜀並不重要,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還能夠對張珏、高達和葉應武這些賈相公的眼中釘、肉中刺狠狠地打擊一番。
只要能夠保住瀘州、重慶府等處,就算是達州這些戰略重鎮丟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葉應武也沒有猶豫,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翁應龍入川的消息不但告知了高達,並且還派人飛馬送往張珏軍中。這也是為什麼高達一次又一次守衛了瀘州,也算得上是大宋少有的沙場宿將了,但是這一次臉色依舊凝重。
任誰在前面浴血廝殺還要提防後面自己人捅刀子,都不是一件簡單輕鬆的事情。
甚至第一個接到消息的楊寶,臉上少有的流露出幾分陰狠的殺意,在他看來翁應龍這種貨色就應該除之而後快。作為一個沙場老兵,他可能會懦弱的逃跑、也可能會淡然的面對生死,但是他並不能忍受自己人這樣準備下黑手。
整個川蜀暗流噴涌,似乎隨時準備徹底爆發。
無數的旗幟從天邊出現,葉應武和高達一時間也顧不上夔州的翁應龍會怎麼樣了,因為瀘州又將迎來一次戰火。在無盡的夕陽餘暉當中,足足三四千騎兵出現在天際,緊接著是大隊的蒙古步卒,一面面各色各樣的旗幟都已經被染上了夕陽的顏色,但是他們身上黑色的戰甲、手中雪亮的刀槍都在表明,這不是宋軍,而是橫掃歐亞的蒙古勇士,是這天下第一強軍!
輕輕吸了一口氣,葉應武的餘光看向高達。
高達只是站直身體,蒼髯飄飄,目光冷峻。
這員老將就像是神臂城一樣,雖然已經古老,但是依舊無所畏懼的屹立在這夕陽下。
天地間安靜了許多,只剩下神臂城後面大江的怒吼咆哮。
激流,終將噴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