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觥籌交錯任風流
隆興府,醉春風。
賓客陸陸續續入座,雖然葉應武這一次邀請了不少商賈,但是並不代表著商賈們就有膽量仗著自己「貴客」的身份去和那些甚至是不請自來倒貼的官吏們爭搶座位,一眾官吏很麻利的佔據了葉應武左右手最近的席位,而商賈們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根本就沒有和他們爭搶的意思,徑直坐到各處邊角里。
雖然在宋代尤其是南宋商業已經很發達了,但是商賈的地位並沒有太大的提升,不過能夠受到邀請來到這宴席之上,已經是很榮耀的事情了,所以他們對於座位的要求反倒是最低的。
葉應武依舊是面帶微笑,左手邊是江鎬,官吏商賈們也知道這個看上去比葉應武還要年輕的小將的身份,所以也沒有人質疑,就算是那些研究朱程理學很是講究的老學究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這個按理說身份並不高的廂都指揮使坐在葉應武下手第一個位置。
而另外一邊則是隆興府通判趙文義,作為一個標準的中間派,趙文義一直被晾在一邊,不過趙文義對此一直都是坦然接受,所以雖然他作為堂堂隆興府通判手中沒有一點兒實權,每天的小日子卻過得很是滋潤。不過對於這麼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葉應武也並沒有輕視小看。
雖然趙文義是看上去誰都不幫的中間派,在這裡逍遙度日,但是最後也是以郢州都統的身份親率兩千精騎向浩浩蕩蕩前進的蒙古大軍發動決死衝擊,使得蒙古大軍不得不為了這兩千騎兵調轉兵鋒,而這個看上去孱弱的血性漢子也戰死沙場,成就一曲悲歌。
只不過此時的趙文義並不知道自己的歸宿,但是又一次遇到這些戰死疆場的英烈活生生站在身前的時候,就算葉應武在這之前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依然心中難掩震撼。
正是這些前赴後繼的人們,用自己的血肉譜寫了一曲悲歌,向世人宣誓,這個一直在後退、一直在防守的民族在征服世界的敵人面前,依舊有著抗爭的尊嚴和實力。
這一次葉應武宴請隆興府的達官貴人,若是王爚等人作陪的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所以一直作為中間派的趙文義就成為了最好的選擇。對於趙文義這種中間派葉應武也沒有太大的反感,因為他們和所謂的牆頭草又有很大的不同,這些人對於江萬里、賈似道之間的爭鬥沒有太大的興趣,只要是能夠將這個國家治理好,跟著誰走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實踐派」,葉應武不知不覺得都有些走神,如果不是趙文義站起來輕輕咳嗽一聲,恐怕葉應武還不知道要發獃多久,當下里只能迎著一眾期待的目光尷尬一笑,然後狠狠的瞪了旁邊不明所以的江鎬一眼。
江鎬這傢伙打仗倒是真的很猛,但是一到這種應酬的小事情上就遠沒有文天祥、陸秀夫甚至章誠靠譜了,剎那間葉應武都有些後悔怎麼帶著這個愣頭青回來了。
不過也不得不說,也就只有這愣頭青才能夠走到哪裡都不忘了將天武軍的陣勢擺出來,比如說剛才就很讓葉應武滿意。
「某趙文義得以與使君結識,實乃此生之幸事,怕在座諸位也是相同心思,所以某先敬此杯。」趙文義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葉應武走神,只是施施然端起酒杯,臉上帶著滿滿的笑容。如果不是對他知根知底,恐怕在座的人都以為這是一個江萬里一黨的鐵杆爪牙呢。
趙文義已經說要代表在座眾人,但是說歸說,自然不可能真的讓這位堂堂隆興府通判大人隻身代勞,不管是近處席位上知道怎麼回事的還是遠處席位上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紛紛站起來舉起酒杯,總之跟著大家走就是了。
「小子不敏,何德何能,敢當如此!」葉應武急忙站起來手捧酒杯沖著趙文義一拱手,這種話對於他來說也算是手到擒來了,若是換成江鎬的話恐怕就要捉急了。
趙文義眼眸當中閃過一絲讚賞的神色,葉應武果然並不只是戰場上的豪傑,面對這些有些繁瑣的社交依然可以從容應對,不過想一想他的家承,也就可以釋然了。不過這也讓趙文義悚然一驚,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打量眼前這個散發著英武氣質的黑衣青年的時候,人們已經漸漸地淡忘了他還是葉夢鼎的兒子,是葉府堂堂二衙內。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於這個黑衣青年能力的認可?
葉應武心思百轉,趙文義也是心中複雜,兩個人就這樣有些渾渾噩噩的坐了下來。當然,還沒等葉應武回過神來,另外幾名也是有頭有臉的官吏已經迫不及待的站起來了。而在這些官吏之後,想要表達自己的敬意的商賈們也在萍水樓沈飛的帶領下躍躍欲試。
剎那間葉應武的嘴角邊浮現出一絲苦笑。
好在這裡是醉春風,有著「身經百戰」的**春芳。這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早就是這花酒場當中祖師級的人物,又怎麼能夠看不出來葉應武的窘迫,當下里也不再遲疑,輕輕拍了拍手,悠揚的絲竹聲隨之平地而起。
幾隊歌女一身華服飄然入場,長長的水袖就像是迎風起伏的波浪,每一個舞女還都戴著半層薄薄的面紗,只是能夠隱隱約約看到臉的輪廓,而那暴露在外的光潔白皙的額頭、含情脈脈的眼眸使得在座意志不堅強的忍不住心神蕩漾。
不過久經戰陣的葉應武、江鎬還有趙文義等人顯然只是微微頷首,但是目光流轉,並沒有在這些窈窕的舞女身上停留,更多的反倒是用複雜的神情打量周圍的人。或者換句話說就是葉應武和江鎬看向趙文義,趙文義看向他們兩個。
不過畢竟不是死對頭,雙方更多的是好奇和試探,並沒有太大的敵意,否則在座的其他像沈飛這樣也都是人精的商賈和已經在官場上摸滾打爬很多年的官吏們又怎麼不會跳出來打圓場。
舞女中央的那身材曼妙的女孩朱唇輕啟,素手上揚,便已經先開口唱道:
「宴亭永晝喧簫鼓。倚青空、畫闌紅柱。玉瑩紫微人,藹和氣、春融日煦。故宮池館更樓台,約風月、今宵何處。湖水動鮮衣,競拾翠、湖邊路。落花蕩漾愁空樹。曉山靜、數聲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煙逗雨。新歡寧似舊歡長,此會散、幾時還聚。試為挹飛雲,問解寄、相思否······」
悠悠的歌聲在廳堂中回蕩,卻是張先的一闋《山亭宴》。滿堂賓客,無論是否聽懂,包括葉應武和趙文義這些心不在此的人,都有意無意的表現出陶醉其中的樣子。
一直到歌聲縹緲消散,絲竹之聲旋而復起,已經柔和的舞姿再次靈動,廳堂之中方才爆發出喝彩的聲音,尤其是那些官吏,有的甚至臉漲的通紅,反倒是平日里遠遠沒有他們注意形象的商賈們,很是收斂的跟著喝彩幾聲,畢竟對於這些商賈們來說,能夠和代表著社會上層地位的官吏們坐在一起已經算得上是榮耀了,除了沈飛等少數人,那個不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下面的官吏們喝彩完之後都悄悄的看向葉應武和趙文義,見到這兩位大頭也是微微頷首,方才會心一笑。
歌舞也在此時從高潮轉而平息,一眾舞女再一次收攏,長長的水袖像是平靜的湖面,攤散在地上。清風穿過廳堂浮動著她們臉上的面紗,看的一眾官吏商賈們百爪撓心,卻總是窺不見面紗背後的容顏。
趙文義含笑說道:「使君大人以為此歌此舞如何?」
按說葉應武方才是這一次請客的主人,但是在座諸人又有誰真的敢讓這位老人家掏錢,所以實際上是葉應武心甘情願的請客,一眾商賈心甘情願的掏錢,現在趙文義這個口氣,也分明是將這位小爺當成了客人而不是宴會的主人。
葉應武也樂得與此,當下里笑著說道:「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當有洛神凌波之姿。」
能夠得蒙葉使君如此誇賞,自然是一眾舞女的榮耀,在那名歌女的帶領下一眾舞女微微傾身以示敬意。要知道在這醉春風當中,便是這個歌舞也不是常人能夠看得到的,即便是趙文義一流,也就不過看過一兩次而已。所以對於這些舞女們來說,微微躬身已經能夠代表很深的敬意了。
沒有想到葉應武竟然隨手拈來《洛神賦》當中的兩句,趙文義嘴角便發現出一絲會心的笑容,沖著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靜靜的站在葉應武身後角落裡的**春芳微微點頭。剎那間春芳臉上閃過一絲愁容,趙文義這是什麼意思她怎麼會不明白,本來春芳還真的不介意讓這剛剛掛牌沒有幾天就已經迷倒了無數尋訪客的新女兒去拉攏一下本來就算是半個自家人的葉應武。
可是······不過有苦自己知,這種事情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春芳可不敢在這些大爺面前流露出絲毫的不滿,反而是一臉柔和的笑容,沖著看向她的趙文義還有沈飛這些商賈們微微點頭,趙文義可沒有打算自己買下醉春風的花魁,最後掏錢的還是沈飛等人,雖然是金山銀山,但是沈飛這些商賈為了能夠得到葉應武的支持,自然也是一點兒都不皺眉,甚至還舉雙手歡迎,並且對於這個很有眼色的趙文義趙通判有了不小的好感。
不過此時的局中人葉應武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趙文義等人好好的安排了一下今天的夜生活,歌舞聲雖然漸漸平息,這位葉使君卻沒有絲毫疲憊厭倦的神色,依舊端著酒杯和一眾應和的官吏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
而葉應武身邊的江鎬,只是大口大口吃著桌子上的佳肴,對於官吏們拚命示好的神色一點兒都沒有在意,以至於江鎬在很多官吏心中已經被打上了「莽夫」的名詞,甚至有很多人暗暗唾罵江鎬給堂堂白鷺洲書院丟臉。
看出來雖然葉應武依舊風流瀟洒,但是實際上也快有些耐不住了,一直在調和這官吏商賈和這個難以捉摸的葉使君的趙文義立刻履行自己的職責,再一次沖著春芳使了一個眼色。
心中一片混亂、甚是糾結的春芳早就顧及不上場中的情況,直到注意到趙文義的目光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當下里輕輕一揮手帕,剛才各色盛裝的舞女再一次出現,只不過這一次卻是齊齊的淡藍色裝束,在盛夏中平添一絲涼意,而且衣袖處也都是薄薄輕紗,秀髮高高挽起又披散下來,當真有天上仙女凌波而來的感覺。
雖然這些舞女依舊帶著面紗,但是很明顯這面紗比起來剛才的更加輕薄了,甚至和沒有戴面紗看不出來什麼區別。而那一直引人遐想的俏臉也終於隱隱約約顯現出來了。
當真是俏麗仙姝!
就連江鎬這種純粹的猛將,都忍不住輕輕咽了一口吐沫,手中的羊腿險些沒有拿住,不過江鎬立刻下意識的在心中和自家藍卿一比,這些舞女當真是不遑多讓。
只不過藍卿和紅玉已經是賈余豐萬里挑一,而現在這些舞女卻是各個如此,春風**能夠以一己之力支撐醉春風傲立臨安,也是有些手段的。更何況剛才領舞歌唱的那名舞女更是姿色脫俗,猶勝周圍舞女一籌,不過比之綺琴那種舉手投足間都是高貴而淡雅氣質、令人難以高攀的女子相比,這領舞舞女多了三分紅塵氣息。
舞女們依次入座,以春芳的水平,自然是一個不差,甚至就連最角落裡的商賈也有一個舞女相陪。而那領舞的女子,自然是輕輕邁動腳步坐到葉應武身邊。
看著翻了翻白眼的葉使君,江鎬不懷好意的笑了笑,幸好他還是一個受過禮儀教導怎麼著也算是世家弟子的人,終歸沒有笑出聲來。在外面給使君丟臉的事情天武軍將士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葉應武尷尬一笑,將空蕩蕩的酒杯遞過去,輕聲說道:「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
那舞女一怔,自己也不是沒有見過官吏商賈,不過還是一個人開口便是「小娘子」,要知道在這宋朝,這是良家女子才配有的高貴稱呼,她們這些卑賤的舞女,標準的稱呼便是「小姐」。
輕輕地看了眼前這個容貌並不算出眾,但是帶著一股那些天天吟詩作賦的貴公子們沒有的昂揚英武氣質的男子,舞女輕聲說道:「賤婢喚作『瓊鸞』,大人稱呼『瓊娘』便是了。」
便是這剎那功夫,下面情況已經是各異,熟悉這些套路的官吏們摟著舞女高聲談笑,似乎這便是他們應該在酒席上表現出來的姿態,反倒是那些商賈們束手束腳大有和這些舞女相敬如賓的架勢。
不過畢竟上座的葉應武還沒有怎麼,下面官吏們也不好太出格,只能一邊言笑著一邊談論著詩詞歌賦,就等著葉應武一失態,自己就可以對近在咫尺的舞女不客氣了。
然而葉使君只是讓瓊鸞替他滿上酒,鷹一樣鋒銳的目光沒有投向身邊的瓊鸞,而是在下面官吏商賈身上掃過。注意到葉應武目光的人都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顫,不規矩的手也悄無聲息的縮回了不少。
「今日能夠與諸位相會在此處,當真為此生幸事。天色已經不早,諸位若是歸去,請自便。若是想要在此間休息,這床榻之費不是遠烈能夠擔負的。」葉應武站起身來,雙手平端酒杯。
官吏們下意識的對視一眼,旋即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使君大人潔身自好,而是年少抹不開面子,想來現在也是迫不及待了,這不就是在趕大家走么?
雖然感覺葉應武不會這麼魯莽,趙文義還是帶著一眾官吏站起來恭敬的接受葉應武的敬酒,更有幾人立刻大聲讚歎,大有將這宴會吹噓到蘭亭流水、滕王閣上的架勢。
聽著滾滾如潮的恭維聲,葉應武只是淺淺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而江鎬皺了皺眉,終究沒有說什麼,來這隆興府之前,陸秀夫和蘇劉義便給他說要一切聽從葉應武的指揮,務必保證葉應武的安全。現在葉應武無論怎麼做,江鎬都認真地聽著,反正周圍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官吏商賈也沒有什麼能夠威脅到葉應武人身安全的。
黑衣青年杯酒下肚,臉色潮紅,一副喝醉了的樣子,順勢就靠在瓊鸞肩上。雖然不知道這位剛才還生龍活虎的使君大人怎麼突然間就一副醉態,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做什麼,瓊鸞只能無奈的奮力支撐著葉應武,有些茫然四顧,卻發現場中人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偶爾有人回頭流露出來的都是猥瑣的目光。
還不過是個小女孩的瓊鸞俏臉沒來由的一紅。
只不過剛剛轉過後堂的屏風,一塵不染的白衣青年便輕輕搖著扇子迎面走了過來。跟在葉應武身後忠於職守的江鎬下意識的翻了翻白眼,等到白衣青年再看的時候早就沒有了影子。
至於其他天武軍將士,根本就沒有打算跟進來。
沖著醉春風的小花魁瓊鸞輕柔一笑,白衣青年沖著酒氣衝天的葉使君笑道:「夫君可真會享受啊。」
葉使君直直的打了一個激靈,一邊站直了摸了摸鼻子,一邊自嘲的說道:「難道裝的就那麼不像么······」
而站在一側的瓊鸞已經目瞪口呆。
難怪,難怪江鎬的表情那麼怪異而豐富,跑的還那麼快。
因為剩下的似乎是葉使君的家事了,江鎬又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