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應武隨手關上門,方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疲憊像不斷蔓延的的藤蔓,從腳跟一直向頭頂延伸。絲絲縷縷的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夜風從窗戶中吹卷進來,葉應武忍不住輕輕打了一個寒戰。
燭光中素手輕握香帕,拭去他的汗水,綺琴只是溫柔地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嗯,辛苦了。」葉應武輕聲說道,話語當中盡量帶著自己所能盡到的最大的柔情,不知怎麼,金戈鐵馬的生涯和在陰謀詭計中打拚的這麼多日子,竟然讓他不知不覺得已經忘了自己原來都快融進骨子裡面的那些出口成章的辭藻。
甚至在話語當中,都帶著絲絲的苦澀和歉意。
現在看來,兩個人湊在一起,與其說是才子佳人、天仙絕配,不如說是猛虎細嗅薔薇。
綺琴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點兒,只是有意無意的輕輕嗯了一聲以示回應,就連葉應武也不清楚她剛才到底有沒有體會到自己隻言片語當中難以掩飾的味道。
兩個人只是默默地對視著,目光交織之中,誰也揣摩不清楚暗含著什麼,但是其中濃濃的情意卻是毫不遮掩的。
「咳咳。」陸婉言忍不住輕輕咳嗽兩聲,總算是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葉應武和綺琴同時低低的「呀」了一聲,綺琴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錯開,不料葉應武徑直環住她的腰,走向桌子。
燭火搖曳。
葉應及、江鎬和王進很自覺地將目光投向任何一個不朝向大門的方向,一直聽著這邊的聲音差不多了方才回過頭來。王進是葉應武緊急從糧倉召回來的,不過為了保證糧倉錢庫等處的安全,葉應武非但沒有讓王進帶人回來,反倒是讓張貴帶著百餘人趕過去嚴加防守,因為今天白天鬧事就是從糧倉開始的,不過讓王金恩威並施總算是壓了下去。而葉應及是在賈府看守賈余豐,現在事關重大,也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現在整個通山縣,城門各處由江鐵帶著百戰都一部親自把守,糧倉錢庫有張貴把守,縣衙則由楊寶護衛,而楊順雖然從疊山別院跑了過來,但是也沒有閑著,看守賈府和賈余豐這個艱巨的任務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這個現在唯一空閑下來的人肩上。
葉應武緩緩的坐在屬於他的椅子上,環顧四周,葉應及臉上更多的是對自己的關懷和鼓勵;而王進和江鎬則是在沉默當中等待著爆發的火焰;而綺琴、陸婉言,則是一如既往的選擇沉默;反倒是藍卿和紅玉這兩個在賈余豐這頭駱駝身上扔了最後一棵稻草的人,俏臉上的表情更多的是遲疑和迷茫。
如果不是她們兩個及時說出那兩名從賈余豐的刀下死裡逃生的丫鬟躲藏在哪裡的話,恐怕賈余豐私通敵國這個絕對大的罪名就難以成立。若是光以魚肉百姓的罪名稟報,恐怕賈似道可以輕鬆地以子虛烏有、誇大事實等等借口將這件事情壓下去,但是私通敵國就可以了,若是這事捅出去,不遭到天下士林、百姓甚至牆頭草一派的文武官員口誅筆伐就已經是萬幸了。
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葉應武的身上,葉應武卻是沉默不語。
這一桌人湊在這裡,說實話的確有些不倫不類,但是無論怎麼看,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和葉應武能夠牽扯上關係。
輕輕的吸了一口氣,葉應及率先開口:「遠烈,這一次你是怎麼打算的?賈余豐伏誅想來已經是必然,然後呢?那兩名刺客如此處置?通山縣的知縣又由誰來接任?對於通山縣,是不是需要······」
葉應武微微一怔,卻並沒有回答,似乎已經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綺琴旋即起身:「姊妹們,我們去後院走一走吧。」
知道這種事情聽到耳朵裡面就已經不是什麼好事,記在心裡更是性命攸關,所以陸婉言、藍卿和紅玉都沒有絲毫猶豫,急忙離座去了。目送四道倩影匆匆離開,王進和江鎬眼眸當中略有些恍惚的神色才緩緩的恢復正常。
目光在葉應及、江鎬和王進身上掃過,葉應武遲疑片刻,淡淡說道:「那兩名刺客我打算和他們談談,然後放掉,估計皇城司已經將他們列入必殺名單,所以不如便將他們留下來為我所用······」
「可是······」江鎬和王進幾乎同時想要拍案而起,反倒是葉應及還算冷靜一些,知道葉應武如此安排定然有其理由所在,所以只是對兩個人微微按了按手。
畢竟葉應及作為葉家的長子,在江鎬、王進等人心中是大哥一般的存在,地位甚至有些類似於文天祥,所以兩人雖然實際上官職已經高過葉應及,但是卻還是同時輕輕吸了一口涼氣,沒有說話。
似乎早就已經料到這兩個火爆脾氣的傢伙會是這樣的反應,葉應武只是笑了笑,接著慢條斯理的說道:「今天晚上就當是貴客打擾了,在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團結的是敵人所有的敵人。」
王進和江鎬畢竟還是有些腦子在的,轉念一想便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便不再爭辯,微微點頭。既然加入葉應武這個團體,便是走上和皇城司的對面,這兩個刺客不但會受到葉應武一方的監視,還會受到皇城司的暗殺。
這個問題敲定了,江鎬和王進的目光重又回到葉應武身上。葉應武似乎察覺到了,這才說道:「通山縣的知縣······爹爹想來也和諸位伯父叔父商量過了,由大哥擔任自然是不二的選擇,只可能會有些屈才,不過通山縣位於興國軍三縣的側後方,負責掩護整個天武軍的後路,至關重要,而且······」
發覺到葉應武的聲音越來越低,三個人都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顯然葉應武對於通山縣不知是想要拿下一個知縣的位置,肯定還有後續的布置,這麼說來葉應及擔任知縣便是無論翁應龍怎麼強硬都不能更改的了,當然這就意味著,如果翁應龍插手的話,葉應武肯定會毫不猶豫的寸步不讓,甚至就連通山縣下屬的官吏都不容許摻沙子。
知道三個人都已經會意,葉應武只是微微點頭,繼續說道:「賈余豐主政通山縣這麼多年,百姓疾苦你我俱知,所以通山縣賦稅應當有所減免,免稅兩年,減稅三年,應當可以了。」
現在整個大宋財政緊張,這是上到百官下到黎民心知肚明的,所以葉應武減免賦稅五年,對於通山縣百姓來說,絕對是天大的恩典了,葉應及略微感覺有些不妥,但是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開口,雖然這一縣的賦稅非常重要,但是將通山縣的百姓民心掌握在手中是重中之重。王進和江鎬更喜歡的是上陣廝殺,對於這種內政決策自然是沒有一點兒興趣,葉應武說什麼都是毫不猶豫地點頭。
門微微打開,陸秀夫側身進來,看到四個人已經商量妥當的樣子,什麼都沒有說。前去將百姓士紳的代表引到賈余豐的面前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去的,至於為什麼,幾個人都心知肚明,陸秀夫雖然現在是興國軍的通判,但是追根溯源來說,他應該是李庭芝幕府當中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自家人」,若是興國軍的通判還是文天祥的話,恐怕這桌子上就有一席之地了。
「賈余豐和翁應龍怎麼說?」葉應武微微皺眉問道,打破了幾個人之間有些尷尬的沉默。
陸秀夫輕輕點頭:「賈余豐對於自己的罪行算是供認不韙,就是對於私通敵國一口咬定是誣陷他,可是我們確實只有那兩個遠遠的見到了的丫鬟,並沒有什麼罪證能夠說明賈余豐真的私通蒙古。而翁應龍一直是一言不發,來的這些人也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貨色,所以也沒有人輕易的去挑撥。」
似乎已經料到了賈余豐不會這麼簡單的就認命,葉應武只是微微點頭:「此間事情需要有個了斷,不過想來私通敵國的罪證應該已經讓賈余豐消除的一乾二淨,能夠找到這一點兒蛛絲馬跡就已經算是不錯了,不管如何,需要先將賈余豐拿下,畢竟阿術麾下的大軍並沒有元氣大傷,若是此時南下發難,我們就真的算是腹背受敵了。」
「那應該如何處置賈余豐?」陸秀夫輕聲問道,實際上這是在座幾人都想問的問題,賈余豐是說什麼都不能押回京城的,那和放虎歸山就沒有什麼區別了,可是在這裡直接就將賈余豐處理掉,又需要怎樣的借口呢?賈似道會不會藉此大做文章呢?
翁應龍雖然走錯了這一步,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走錯下一步。對於這個賈似道的左臂右膀,在座的諸人誰都沒有敢真的小看過,能在這勾心頭角的朝堂上輔佐著賈似道步步高升,定然不是一個只會清談誤國、魯莽行事的人。
葉應武皺了皺眉頭,若是有賈余豐私通蒙古的罪證,那麼再簡單不過了,只要在這裡斬首就好了,可是現在卻是沒有,不過既然賈余豐是在悠夢樓款待的「北方來客」,那麼悠夢樓當中應該會留下蛛絲馬跡,不過悠夢樓的確是里裡外外都已經仔細搜查過一遍了,就連葉應武和陸秀夫這種細謹的人,都不得不讚歎賈余豐掩藏罪證手段之高明,整個悠夢樓當中甚至就連最常見的夾壁、地道都沒有發現。
無奈的苦笑一聲,葉應武方才緩緩說道:「若是向官家請旨,這通山縣知縣的位置怕是就要保不住了,甚至就連賈余豐的腦袋都拿不下,你我在座諸人,又有何顏面面對通山縣父老。」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此中關節,互相看了一眼,默然不語。
葉應武的目光猶如鋒利的刀劍,在每一個人身上掃過,良久之後,江鎬方才瞪著眼拍了一下桌子:「使君,亂世當用重典,不能任由這賈余豐逍遙法外。」
亂世當用重典!葉應武心中一震,微微頷首。
甚至就連葉應及和陸秀夫眼眸當中,都是忍不住一亮,不過旋即又被疑惑的神色所籠罩,陸秀夫抿了一口茶水,輕聲說道:「可如果這樣的話,官家怪罪下來,豈不是得不償失?」
葉應武冷冷一笑:「那就要看什麼情況了,如果阿術率兵來犯,官家,還會不會怪罪你我這些在前方浴血廝殺的將領?!某不認為阿術會咽得下麻城腳下、漢水之畔的血仇,捲土重來已是必然。而且此間消息不通,就算他阿術沒有膽量前來,官家又如何知道?!」
剎那之間,葉應及、陸秀夫甚至膽子頗大的江鎬和王進,汗濕重裳。欺瞞聖上,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和私通蒙古沒有什麼區別。葉應武,這是要將大家引上絕路啊!
似乎已經料到了這幾個人會是如此惶恐不安的反應,葉應武只是自失的一笑,沒有說話,彷彿在等待著他們表達自己的態度。
和陸秀夫對視一眼,葉應及緩緩開口:「遠烈,這樣是不是太······若是讓爹爹知道了,或者直接捅到賈似道那裡,可不是一件什麼簡單的事情。」
葉應武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兄長,他知道這不只是葉應及的意思,還是陸秀夫甚至保持沉默的江鎬和王進的意思,不過葉應武卻只是緩緩搖頭,看向窗外星輝燦爛的天空。
良久之後,葉應及三個人方才聽到這個剛剛加冠的少年從牙縫裡面蹦出來的幾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民除害,乃是我輩天經地義之使命。」
為民除害,乃是我輩天經地義之使命!
就連一心想著多殺幾個韃子胡虜的王進和江鎬,心頭都是沒來由的狠狠一震,而葉應及和陸秀夫更是臉色肅殺,目光炯炯,彷彿剛才這句話狠狠的刺中了他們內心最薄弱的地方。
輕輕的吸了一口氣,葉應及勉強一笑。陸秀夫看了看他,徑直說道:「為民除害,天經地義。誅殺賈余豐,就當在此處!」
「誅殺賈余豐,就當在此處!」江鎬和王進同時拍案而起,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太陽穴處暴起的青筋。
葉應及只是緩緩點頭,並沒有像三個人那樣反應這麼激烈,不過葉應武也是能夠理解,葉夢鼎本來就是一個將忠君奉為人生座右銘的人,他的思想自然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自己的長子,如果不是葉應武鬼使神差的佔據了這具肉體,恐怕在這個時候也會猶豫萬分。
不過既然葉應及沒有反對,就說明他在內心中並不是非常的排斥這種明顯帶著不忠色彩的想法。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葉應武說的倒是好聽,可是在座的誰不清楚,這裡並不是沙場,不是「將在外」,而是「將在內」,不過每一個人還是裝作沒有明白,因為捫心自問,他們誰都不允許賈余豐在這裡安然的離開。
輕輕鬆了一口氣,葉應武的背後,又何嘗不是汗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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