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路,隆興府。
緩緩將茶杯放下,葉夢鼎沉默不語。
「這一次要是能夠把賈余豐拿下,以後我們可安生了不少呢。」王爚微微笑著說道,手中的棋子「砰」的一聲落在棋盤上,從棋盤上來看,王爚的黑子局勢大好,如果葉夢鼎再不補救的話,恐怕那一條大龍就被硬生生吃掉了,而在真正的政治博弈上,他們的局勢,又何嘗不是前所未有的一片大好呢?
葉夢鼎的目光依舊是炯炯有神,絲毫沒有因為年齡而變得暗淡,彷彿時間在他身上留下刻痕,卻沒有帶走眼眸當中的那份昂揚的鬥志和奪目的神采:
「這一次遠烈那裡頂著的壓力也不小,畢竟誰也不知道那位賈相公到底會採取什麼來反擊,所以我們自始至終都不能放棄警惕,若是這一次讓賈余豐逃過一劫,恐怕就真的再難將這枚釘子拔起來了。」
王爚微微皺眉:「賈余豐已經是瓮中之鱉,就算賈似道竭盡全力能夠保他不死便算是謝天謝地了,其實最重要的是,賈余豐離開之後,誰能擔任通山縣知縣之職,若是再讓賈似道將一枚釘子安插進去,那麼就真的可以說是前功盡棄了,而且換來的人只要能為百姓做一點兒好事,恐怕我們再想將這人趕走,就難辦了。」
葉夢鼎沒有回答,而是靜靜地打量著眼前的棋盤:「公秉(章鑒字公秉)怎麼說,還有,這件事有沒有派人去徵詢子遠(江萬里字子遠)的看法?畢竟事關重大,不能拿下通山縣知縣,就不能確保天武軍不會腹背受敵。若是天武軍北上,暴露出後背,老夫就不信賈似道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到時候引來韃子騎兵,就真的是滅頂之災了。」
雖然葉夢鼎說的有些含糊,但是王爚還是聽明白了。誰都不能保證賈似道不會勾結蒙古扼殺天武軍,要知道這位當朝宰執對付內部的敵人可要比對付外面的敵人下手狠多了。
遲疑片刻,王爚還是微微點頭:「子遠那裡已經去信詢問過了,公秉和他都屬意遠趨,遠趨知通山縣,才能確保萬無一失,老夫看來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沒有想到三個人竟然一致的選擇了葉應及,饒是葉夢鼎定力驚人也忍不住愣神片刻,旋即苦笑一聲,要真的說起來葉應及的確是不二人選,但是這就意味著葉家長子、次子都要在興國軍,那裡可是一等一的抗擊韃虜的前沿,誰都不能保證什麼時候便天有不測風雲。
難怪剛才王爚猶豫了片刻方才說出來,畢竟將人家兩個兒子都推到懸崖邊上任誰都不好意思開口。
葉夢鼎輕輕嘆息一聲,「啪!」白子落在棋盤上。見到葉夢鼎遲疑了這麼久方才落子,王爚急忙看去,旋即搖了搖頭,自己布局這麼長時間,終究還是讓葉夢鼎逃過了一劫。
「老夫認為可以。」葉夢鼎緩緩開口,彷彿心頭壓著一塊巨石,「不過當務之急是先將賈余豐扳倒。」
就在這時,腳步聲響起,章鑒大步走了進來,但是卻沒有急著說話,而是一直走到兩人身邊方才壓低嗓音:「朝堂上那位賈相公這一次可是下了血本,前來的可是他的左臂右膀之一的翁應龍。」
王爚和葉夢鼎對視一眼,旋即葉夢鼎捋了捋自己雪白的鬍鬚笑道:「管他翁應龍翁應虎,來便來了,老夫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本事,竟然讓那奸相如此信任。」
「還是小心為上,速速派人去告訴遠烈賢侄,畢竟先有個準備。」王爚輕輕說道,手中的棋子一下一下的敲打著棋盤,「宋瑞大才,可惜不在此處,也不知道那陸君實到底能不能相助遠烈了結此事。」
章鑒一點兒都不客氣的從王爚手中搶過棋子,直接落到棋盤上,竟然又將葉夢鼎的大龍鎖死:「老夫倒是很想看看,那陸君實既然能夠入了淮南李庭芝的幕府,是不是真的有三分真才實學。」
王爚瞪了章鑒一眼,倒是不以為忤:「可不要忘了,賞識那陸君實的,不只有淮南李庭芝呢,是不是,鎮之?」
這一次輪到葉夢鼎瞪王爚了,可是卻只能換來王爚和章鑒有些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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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的後堂實際上也不大。
葉應武和陸秀夫一左一右坐在堂上。
賈余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苦笑著坐著椅子邊緣。衙役還是很有眼色的為三個人上了茶,不過此時賈余豐哪裡還有心情品茶:「不知道兩位大人來下官這一畝三分地上所為何事?下官聽說知軍大人前去疊山遊山玩水,可是有什麼不快?若是有大膽刁民騷擾了大人,是下官管教不嚴,還請大人多多恕罪。」
「賈知縣,有什麼事情應該不用本官說了,本官曆來相信,三尺之上有神明,若是賈知縣坐下了什麼違心的事情,不如先說出來,否則就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了。」葉應武冷冷的說道,剛才已經消散的殺意再一次浮現,看的賈余豐心中一緊。
輕輕吸了一口涼氣,賈余豐方才咬著牙說道:「啟稟兩位大人,下官接任知縣的時候,這通山縣治安之混亂實在是有目共睹,所以下官也是萬不得已方才對一些人懲罰重了些,饒是如此依然有一些刁民整日鬧事,所以下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還請兩位大人明察,可千萬不要被那些刁民的一面之詞蒙蔽了。」
「是么?」陸秀夫聲色俱厲,剛剛拿起的茶杯重重的落回桌子上,茶水濺起很高,「本官還沒有聽說哪個地方闔城儘是刁民,而且這縣衙之中衙役和捕快之兇惡,本官也是看得一清二楚!是不是賈知縣還像讓本官將之前的冤案一一重審?!」
賈余豐打了一個寒戰,旋即不易察覺的冷冷一笑,不過當葉應武和陸秀夫的目光交織到他的臉上是,卻依舊是那種諂媚的笑容:「若是兩位大人真的信不過下官,那下官也無話可說,兩位大人想要重審之前的案件,下官必將卷宗拱手奉上。」
葉應武一怔,心中已經明白,那賈余豐恐怕已經將證據抹的一乾二淨了,就算是能夠找到人證恐怕也難以服眾。同樣明白這個道理,陸秀夫忍不住看向葉應武。
「遠的案件且不論,本官倒是很有興趣審一審賈知縣新判的這個案子,李家大郎。」葉應武冷冷說道,百姓伸冤便是因為李家大郎一案而起,而且這個案子也算是剛剛發生,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時候葉應武才有些遺憾自己竟然對於後世那麼先進的刑偵知識一點兒都沒有了解過,充其量只能算是課餘時候看過宋慈大名鼎鼎的《洗冤錄》,不過那也只能說是「看過」,至於現在還記得多少葉應武也不敢打包票。
更何況《洗冤錄》說實在是一本法醫書籍,和尋找現場證據又有些不同,只能希望老天爺保佑賈余豐有什麼疏漏。
「兩位大人可是要提審李家大郎?」賈余豐小心翼翼的問道,「下官這就讓人把他抓來。」
葉應武皺了皺眉:「不用了,我們自己去李家。」
知道葉應武這是不給自己一絲一毫的機會,賈余豐也沒有說什麼,只能微微點頭。
陸秀夫微微皺了皺眉頭,葉應武不按照正常的過程走已然是大張旗鼓的偏袒,說實話這樣很容易給人留下把柄,但是現在好像也的確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將整件事情的真相大白於天下了。
旋即當陸秀夫看到身邊賈余豐諂媚的笑容和天武軍將士剛毅的面孔,忍不住暗暗自嘲:你陸秀夫還真的是不識時務,這都已經什麼時候了,卻還想著應該怎麼斷案,當真是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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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通山縣李家來說,今天絕對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同聚的日子,李家本來也算是通山縣地方豪強,尤其是李老爺子,為人剛正不阿又喜扶貧救難,所以口碑甚好,可惜那賈余豐來到此處為官之後,立刻意識到有李老爺子在,自己肯定控住不住整個通山縣,所以仗著身後有賈餘慶甚至賈似道撐腰,接二連三的上門挑釁,竟然活生生的將李老爺子氣死了。
奈何李家幾個兒子甚是不爭氣,非但不思報仇,反而有幾個人跟賈余豐在暗地裡勾肩搭背、禍害鄉里,而李家大郎的爹爹雖性格軟弱卻也能辨忠奸,所以一直被兄弟和賈余豐聯手打壓,不久之後也是憂愁離世,只剩下孤兒寡母扶持度日,若不是李家大郎已經長大能夠幹些活計,可能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早就已經倒下去了。
賈余豐也意識到因為李老爺子的聲望,所以鄰里鄉親一直照拂著李家大郎,這對於鞏固他的地位絕對是一個挑戰,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自己犯下的罪過強行安到李家大郎頭上,先將這個和自己不同心的「餘孽」剷除乾淨再說。
不但賈余豐的親信們精心偽造證據一口咬定李家大郎有罪,就連李家的幾個兄弟也異口同聲的指責,並且毅然決然的表示要大義滅親,這也導致本來還想為他伸冤的鄰里鄉親們也無計可施了。
就當李家認為真的窮途末路的時候,想來是多日的苦苦哀求終於讓老天開了眼,縣衙中衙役捕人竟然讓微服前來的興國軍知軍葉應武撞了個正著,緊接著便是無數百姓跪求伸冤,峰迴路轉,李家彷彿已經看到了黑暗中的曙光。
「也不知道那位葉大人到底能不能······」雖然見識到葉應武今天的慷慨激昂,李家大婦依然有些遲疑。
屋中兩人也是沉默不語,李家大婦什麼意思他們也明白,這些年來來往往的官吏也沒少過,雖然沒有人象今天這樣,但是遠遠地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身正氣的也不是沒有,可是最後還不是被賈余豐拉到那悠夢樓中胡天胡地一番,最後悠閑的離開。
這世道,有幾個人在乎平民百姓的生死?
「想來還是靠得住的。」李家大郎沉吟片刻后說道,「葉大人的尊父便是有名的青天葉鎮之,而且葉大人年少有為,是大宋熱血男兒的楷模,想來也會為我們平凡昭雪的。」
「但願吧······」李家大婦輕輕嘆息一聲,目光之中依舊黯淡如斯,自從嫁入李家,已經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磨難,所以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熟悉了這種苦,這種愁。
李家大郎本來也想嘆一口氣,不過旋即想到自己是家中的頂樑柱,不能先喪失信心,所以強忍住了,伸出手摟著患難與共的結髮妻子:「其實我沒有什麼事,只要是苦了你,這些年家中拮据,竟然就沒有一天安穩的日子。」
勉強一笑,李家大婦搖了搖頭:「夫君多慮了,妾身本來就是小戶人家,早就已經——」
話未說完,便被敲門聲打斷。
屋裡三人都是一怔,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家老母聲音很小,卻冰冷異常:「大郎,去開門,若是你的二叔、三叔,便讓他們離遠點兒,這裡不歡迎李家的敗類。」
「嗯。」李家大郎輕輕點頭。
其實母親沒有說出來,還有可能是重新回來拿他歸案的兇惡衙役。敲門聲又響起,看著起身的夫君,李家大婦想要伸手握住夫君的手臂,最後卻只是抓住了一角衣袖。
衣袖從手中滑出,李家大郎將門打開。
饒是外面依然有些陰天,卻比屋內亮多了,使得李家大郎在這一剎那也忍不住微微眯眼。
不過他還是看清了來人,既不是狼狽為奸的兩個叔叔,也不是窮凶極惡的縣衙衙役,而是一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黑衣青衫交相呼應,站在清風之中帶著不可撼動的威嚴。
「葉大人!陸大人!」李家大郎驚喜的叫道,沒有想到竟然是兩位恩人親自上門,而且這兩位可都是自己高攀不起的,「兩位怎麼能來此寒舍,還請速速進來。」
葉應武微微點頭,房門外一左一右江鐵和楊寶已然站定,如果不是百戰都部分將士和幾名都頭還在疊山別院,是輪不到楊寶這種廂都指揮使官階的人在站崗的。
「某冒昧前來拜訪,還請諸位恕罪。」葉應武微微笑著拱了拱手,撲面而來的黑暗和有些發霉的味道讓他感到陌生而又悲哀,甚至就連臉上的笑容都有些掛不住了,無論前世今生他都沒有體會過這種窮困窘迫的滋味。
「小人當不起啊。」李家大郎急急地說道,將兩個人迎了進來。
李家大婦和老母已經站起身,忙著沏茶倒水,就算是李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李家的門檻也沒有被知軍這種級別的貴人邁過去過。
陸秀夫還好,葉應武略有些局促的坐在很是狹小的椅子上,還沒有坐定,李家老母就已經走過來,端過來兩杯茶:「兩位大人請用茶。」
看著白髮蒼蒼的老人在身前彎腰奉茶,就連陸秀夫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來。葉應武伸出手扶著老人,輕聲說道:「當不起當不起,某不過是一個二十歲的後生,自己來便可以。若是老人家不嫌棄的話,稱呼某的表字遠烈即可,李家大郎想來要比晚輩大些歲數,某便稱呼『兄長』罷了。」
李家大郎一愣,旋即拜倒在地:「縱然痴長几歲,如何當得起大人『兄長』之稱呼!」
沒有想到這李家大郎還是如此注重階級的人,不過旋即一想這個時代恐怕都是這樣,葉應武只能一邊將他扶起來,一邊苦笑著看向陸秀夫,陸秀夫也是無奈搖了搖頭。
「這樣,什麼繁文縟節便不說了,請先說說知縣是如何判的案子。」葉應武實在是不想在稱呼上繼續糾纏不清了,索性直接將稱呼省略掉了,「畢竟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某也不好如何。」
「大人請坐。」李家大郎先對葉應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葉應武輕輕吸了一口氣,下意識的看向屋中唯一的一扇採光的小窗,一抹陽光灑了進來,照亮半邊屋子。
不知什麼時候,天已經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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