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南風漸起(下)
南風穿過廳堂,本來裊裊直上的水汽偏移了方向。
葉應武端起來茶杯,像模像樣的輕輕抿了一口,迎著灑進書房的陽光,這個剛剛登上興國軍知軍高位的二十歲年輕人,目光一直看著門外的樹木,若有所思。
剛才議事堂上擴軍和出兵之事同時決定,眾多將領急匆匆的回去整軍,而三名文官則不出意料聯袂而來。
文天祥就站在葉應武旁邊的桌子上,揮毫潑墨,片刻工夫就已經將給江南西路當道諸公的書信寫好,趁著墨跡未乾,文天祥又細細的端詳了兩遍,見到葉應武沖著他擺了擺手,便不再將書信遞給葉應武,一名百戰都的傳令兵已經在一旁等候了。
「速速送往隆興府安撫使衙門,不得有誤。」文天祥又叮囑了一聲,那傳令兵領命之後急匆匆的轉身離去。
陸秀夫和謝枋得一直沉默不語,只是將目光在看上去一點兒都不緊張的葉應武身上掃來掃去,似乎想要看出來這位年輕氣盛的使君做出擴軍兩萬五千和南下通山的命令,是否真的已經考慮得體。
葉應武卻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包括文天祥眼角的餘光在內,三名文官都在若有若無的盯著他,而是若無其事的再抿了一口茶,朗聲說道:「楊寶何在?」
站在門外的楊寶將三名文官的種種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知道這些將「文臣死諫」四個字作為座右銘的文官來到這裡是想要幹什麼,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先進去。
葉應武彷彿這才意識到身邊還有三位才能出眾的文官,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陸秀夫和謝枋得,方才淡淡說道:「幾位仁兄都是學富五車之人,皇城司和走馬承受······」
葉應武還沒有說完,文天祥等人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變得有些不太自然,而皇城司和走馬承受雖然在民間並沒有像明代錦衣衛那樣搞得家喻戶曉,但是楊寶這種老軍旅還是知道其中的內情的,尤其是走馬承受這種本來就用來監視他的上級將領的組織。
「某決定從此次黃麻之戰當中抽調一支精兵,組建屬於天武軍的打探哨報衙門。」葉應武語出驚人,下面無論楊寶還是三名文官,臉上的表情都有些獃滯,要知道皇城司和走馬承受這種類型的衙門機構應當是一個朝廷才應該擁有的,葉應武此舉豈不是等於在宣布自立門戶?更何況這一個剛剛通過大戰聯繫在一起的小團體,仍然無比脆弱,不能在這個時候分出來相當一部分精力對付自己人。
似乎早已經料到他們是這種表情,葉應武苦笑一聲:「這個衙門一分為三,一個負責打北方蒙古的軍政情況,且命名為『錦衣衛』,一個負責刺探朝廷政策,且命名為『六扇門』,最後一個負責保護天武軍、兩淮水師和整個江南西路各州府官吏及其家眷,便直接擴大百戰都,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不是用來審查我們自己?三名文官面面相覷,還沒有想到這種臭名昭著的衙門卻是對外的,當下里也只能緩緩點頭。而楊寶更是喜出望外,他總領這個衙門,代表著什麼,代表著葉應武將整個天武軍最核心、最機密也是壓力最大的任務交給了他,不久之前還只是一個鬱郁不得志的老卒的楊寶,又怎能不會高興?
這是一種對於他能力的肯定和絕對的信任。
「這樣,章誠為人謹慎細緻,將『六扇門』交給他負責,不求能夠左右朝堂,只求能夠將最新最快的消息傳遞過來,並且將朝中的每一個奸佞都給某盯死。」葉應武接著吩咐,語氣當中的那股淡然已經消散的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肅然與決絕,「此次大戰張順統領五百新卒,穩而不亂,鎮住中軍陣腳,可堪大用,便讓張順頂替章誠天武軍右廂都指揮使的位置,諸位以為如何?」
三人對視一眼,然後異口同聲地回答:「下官以為可也。」
文天祥接著說道:「此次天武軍擴至兩萬五千人,自當分為五個廂,但是畢竟朝廷明面上還應該是四個廂的稱呼,不如從新卒老卒當中抽取精兵強將,全部劃歸楊將軍麾下。」
「也可,這件事情速速落實,不過楊寶你要記得,錦衣衛需要的不只是孔武有力的撼山力士,還需要精通各種門道的士卒,要告訴每一個錦衣衛,錦衣衛是隱藏在暗夜裡面的刺刀,是天生就被包圍的無畏的勇士。」葉應武點了點頭,百戰都都頭江鐵為人忠勇卻少些謀略,統領百戰都倒也算是人盡其用,可是現在還有一個重中之重的錦衣衛,卻不知道上哪裡去找一個合適的統領。
文天祥等人都是聰明之人,哪裡還不明白葉應武為什麼會手持茶杯沉吟良久,陸秀夫站出來說道:「啟稟使君,屬下認為此次黃麻之戰當中馬將軍統籌糧餉鎧甲,雖然連日陰雨,馬將軍卻臨危不亂,調度有方,這『錦衣衛』統領之職,不如便交給馬將軍。」
「下官附議。」謝枋得站出來。
苦笑一聲,葉應武也知道自己手上的確沒有其他還能拿的出手的人才,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不過陸秀夫說得到也沒錯,黃麻之戰當中如果不是馬廷佑拚命調集糧草錢餉,恐怕天武軍和安吉軍在麻城腳下根本站不穩腳跟。
「可是馬將軍之職······」文天祥卻是略有些擔憂的說道。
剩下幾人臉上神色都是一變,默然不語。
誰都知道一旦馬廷佑遷錦衣衛統領,頂替他的最佳選擇便是郭昶,更何況這為衙內當中的衙內在這一次大戰當中也的確是竭盡全力輔佐馬廷佑,再加上大軍開拔前夕他飛馬趕回隆興府催糧,更是使得郭昶身上的光環一點兒都不必馬廷佑少。
可是偏偏這位衙內的老爹,便是郭懷,郭懷曾經是賈似道的人,現在雖然因為把柄落在江萬里的手上而不得不倒向這邊,但是誰能夠確定郭懷就真的是全心全意了,畢竟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旦立了功也是可以將功補過讓賈似道放他一馬的。
讓這麼一個牆頭草老爹的兒子統領整個天武軍的糧草,又有誰能保證關鍵時候不掉鏈子?
遲疑良久,葉應武輕輕嘆了一口氣,手下無人啊,將自己的命脈交給一個還摸不清到底在想什麼的人,即使是他歷來大膽也想不去這個決心,不過他旋即又想起來另外一個人:「這樣,廷佑的職務先讓蘇將軍幫忙監管著,把郭昶也調入錦衣衛,馬廷佑和郭昶配合的也算是不錯,好人做到底吧。」
文天祥緩緩點頭,讓蘇劉義監管糧草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是這也是無奈的選擇,亂世出英雄,這大宋的英雄豪傑,又在何方?
「另外,宋瑞兄,相煩你動筆墨請師尊大人派幾個弟子,以解燃眉之急。」葉應武突然間又想起來一件事,就是自己麾下的文官也確實少的可憐,而且他也已經注意到,留守的謝枋得臉色一直有些蒼白,而且黑眼圈也熬出來的,想必這幾天他在後方也不好受,有必要給這位砥柱忠臣多派幾個副手了。
畢竟都昌江家號稱「三昆玉」「十二齋」,就算那三個老傢伙不動彈,幾個子侄輩的還是可以的,畢竟真正的歷史上這十二個江家男兒也都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為大宋和華夏奉獻了自己的生命,都是不折不扣的熱血好男兒。
至少用起來不用擔心他們會臨陣反水、背後捅刀子。
畢竟文天祥是江萬里的弟子,對於江家的子侄大批量的進入天武軍相對於獨立的這個小系統並沒有表示什麼不滿,但是和江萬里一黨沒有什麼交集的謝枋得還有本來就處於和江萬里一黨有不少矛盾的李庭芝幕府當中的陸秀夫,自然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但是他們也知道,對於越來越龐大的天武軍小團體,這是不得不採取的措施,只有在葉應武的主導下幾個小部分形成良性競爭,方能夠使得整個小團體以更加迅猛的速度發展。
葉應武又怎麼不會料到陸秀夫和謝枋得心中轉過的千百心思,只不過葉應武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作為一位上位者的心理準備,而且來到這個七百年前搖搖欲墜的宋朝已經好幾個月,所以對於這些千古流芳的名人,葉應武所帶著的也不再是敬仰的神情,所以對於自己屬下的眼神心思,葉應武還是很熟練的裝作沒有看到的。
上輩子老子不知道什麼叫做人心,什麼叫做勾心鬥角,這輩子那麼就都加倍的補償回來。
陣陣南風穿過門和窗,掠過每一個人的身旁,無論他們是在歷史上千古流芳還是默默無聞,無論他們心中有著怎樣的想法和決斷,他們終將成為天傾時的中流砥柱。
文天祥眯了眯眼,看向身邊的陸秀夫和謝枋得。
南風,南風漸起,天下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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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秀夫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沉重而嚴肅過,即使是那些從他年輕的時候就在陸府當中當下人的陸家老僕,也不敢在這時候走上前來打擾他,只是靜靜的跟在自家衙內的後面,走過重重亭台高牆,直到一道靚影伴著陣陣香風撲面而來。
陸家的僕人已經很識相的向兩側閃開,在這個葉應武專門分出來給陸秀夫的宅院裡面,陸家小娘子絕對是說一不二的公主,即使是陸秀夫本人也下意識的讓她三分,誰也不知道這些在後方苦苦煎熬的女眷們心裡到底在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和擔憂。
「兄長。」陸家小娘子俏臉一喜,旋即矜持的喚了一聲。
陸秀夫一直陰沉的臉上勉強擠出來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兄長今日為什麼看上去並不高興?是不是議事堂上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陸家小娘子知道陸秀夫平日里都是和顏悅色的樣子,今日這種表情的確是世所罕見,所以也只是小心翼翼問道。
「咳咳。「」陸秀夫咳嗽兩聲,「沒事的,只是有些疲憊。」
「這就好,那兄長要注意身體。」陸家小娘子並沒有察覺到陸秀夫的掩飾,點了點頭,一陣香風飄過,陸秀夫眼前已經沒有人了。
陸秀夫下意識的翻了翻白眼,然後抬頭看向遠方,青山重重,白牆高高,遮擋了視線。陸秀夫自然十分清楚,自家妹子實在是太單純了,就像是一張沒有被墨染過的白紙。
只是在這天之將傾的時代,沒有其他人的幫扶,她能夠走下去嗎?陸秀夫是在這亂世裡面摸滾打爬過的人,自然知道以鎮江陸家的勢力,甚至難以保全自身,更不要說是一個弱小的女子了。是時候為她找一個能夠靠得住的夫婿了。
陸秀夫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青山的反方向。
一排排的樹木沿著高高的白牆排開,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在樹木後面的那些樓閣,只是陸秀夫知道,在那樓閣裡面,便是最合適的人選,葉應武就像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為越來越衰敗的鎮江陸家帶來無盡的希望,只是不知道族中那些長老們會是什麼態度。
葉應武,葉應武,這東南天傾,你真的能夠挽回來么?
所有的陸家僕人都靜靜的站在陸秀夫的身後,誰也不敢打擾自家衙內望著葉府後院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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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應武並不知道陸秀夫心中正在流轉著的思緒,而且就算是知道了他恐怕也沒有什麼好興緻去管這些,和這幫子天生就會勾心鬥角的文官和就知道喊打喊殺的武官融洽相處了一個上午,當然所謂的這一個上午是從日上三竿開始算的,堂堂葉使君已經不知不覺的出了一身冷汗,再加上陣陣南風拂面而來,本來應該起到通風作用的寬袍大袖毫不意外的緊緊貼在身上,分外難受。
長廊下面的碧波倒映著夏荷和垂柳,葉應武離開的時候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花,這時候已經盡情盛開,散發出淡淡的幽香瀰漫在空氣里,即使是濕熱的南風也阻擋不了這沁人心脾的清爽。
鈴鐺已經帶著幾名婢女候在長廊下,見到葉應武大步走過來,急忙迎上去,看著葉大官人額角上的汗珠,鈴鐺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吩咐人準備沐浴的香湯,當時就愣在那裡,不知所措。
「怎麼?」葉應武看著這個一向伶俐大方的大丫鬟突然間變得唯唯諾諾,忍不住隨口問道。
鈴鐺俏臉一紅,難以啟齒:「啟稟使君,奴婢忘記準備沐浴香湯,還請使君恕罪。」
葉應武翻了翻白眼,大夏天的就像是一盆熱水潑了下來。那叫一個全身「舒爽」。就在這時,一旁的九曲長廊之下水塘隨著南風的吹卷泛起誘人的碧波。在前世從來沒有野泳過的葉少爺眨了眨眼,然後當著幾名侍女寬衣解帶。
鈴鐺低呼一聲,急忙帶著幾名侍女低頭退下,就算是隱隱約約明白自家使君大人是想要跳到水裡去,但是幾名侍女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眼睜睜的看著葉應武不要臉的脫衣服。
「速速去稟報娘子。」鈴鐺急忙吩咐一聲,然後守在一側。
「撲通」一聲巨響,葉使君只穿著一條短褲,在水裡面歡暢的游來游去,層層水浪隨著手臂的拍打飛濺白沫,就像是擊破了歷史和未來的隔膜。
葉應武一點兒都不羞澀的在這七百年之前的水潭裡面游泳,水中的幾條金魚非但沒有躲避,反而湊上前來,彷彿它們認為這在水裡面的人也能給它們帶來平日里美味的魚餌。
當全身都泡在這涼爽的水中,葉應武才突然間發現,自己距離這七百年前的已經改變了的時代是那麼近,第一次近的觸手可及。一切都像是夢幻,而那冰涼的水再告訴他,這夢幻就是真實。
南風卷著波紋,手臂拍動漣漪。
這個時代,這個南風漸起、天之將傾的時代,必將是屬於我葉應武的時代,是屬於所有還有赤子之心的人的時代。
多年以後,不知自己是否也會那樣感慨。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