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誰的末路(下)
山水之間的小路上籠罩著蒙蒙的細雨,四方一片水霧朦朧,若是再有幾條小舟蕩漾在那蓬草碧波之間,恐怕不是江南也勝似江南了。出了那低矮的丘陵地帶,不但連周圍的山水都改了性子,變得溫婉可人起來,就連那風那雨也沒有了原先的霸氣非常,柔柔的、涼涼的。
已經不知道被廢棄了多久的村寨里,三千士卒靜靜的依靠著房屋牆壁,體力弱一些的則被同伴們攙扶著走進屋頂都已經快塌乾淨的房子裡面,總算是可以避避雨。
葉應武和蘇劉義並肩站在雨中,就連屋檐都已經讓給了體力不支的士卒,無論是什麼軍隊,千百年來都恪守著傷兵至上的原則,所以這兩個官職最高的將領也沒有怨言的站在凄風冷雨里。
環顧四周,有的地方或許是土地結實一些,依舊是寸草不生,而有的地方雜草已經沒過了那斷壁殘垣,牆壁上雖然經過了長久的風吹日晒雨淋,但是依然依稀可見火燒過的痕迹,地上也有不少近乎碳化的房梁木樁,零零散散的撒落著,不用說也知道這村莊在被遺棄之前遭受過怎樣的劫掠,甚至或許就在將士們站立的腳下,就埋葬著累累的白骨,無處述說遺忘在歷史角落的過去。
「吃點兒吧,好有力氣趕路。」蘇劉義從懷裡拿出來一塊干餅遞給已經默然佇立了良久的葉應武,「剛才百戰都的哨騎已經趕來回報,雖然還沒有發現阿術敗兵的蹤跡,但是距離最近的漢水河畔已經不足十里,等會兒弟兄們加把勁很快就可以趕到。」
「但願吧。」葉應武悶悶的回答,反倒是沒有了當時誓師的浩然之氣,伸出手接過來蘇劉義的干餅,拼盡全力總算是咬了一口下來,狠狠地咀嚼了兩下,不得不抄起水囊喝了兩口水,總算是將這硬的都跟石頭一般的干餅吞了進去,「其實某現在擔憂的,不是能不能趕到漢水,而是帶著這三千將士趕到了漢水之畔,又能如何,阿術真的是那種看不明白這一切的統帥嗎?」
蘇劉義笑了笑:「可是你當初依然毫不猶豫的帶著這三千將士北上了。難道當時你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
葉應武似乎沒有打算回答,而是細細的打量著手中幾乎啃不動的干餅,緊緊皺著眉頭。
幾匹快馬從風雨中呼嘯著沖了過來,看著他們身上宋軍戰甲的裝扮,遠遠放哨的宋軍士卒也在沒有力氣起來阻止。這些百戰都的哨騎沒有停留,直接賓士到葉應武和蘇劉義所在的殘破的農家院落,當先一人風塵僕僕,衣甲上也滿是泥點,不過動作依然是麻利的得很,正是百戰都的都頭江鐵。
這個本來身份地位的江家遠房終於在統帥騎兵上表現出來自己天賜的才華,周圍將士看向他的目光也是充滿著濃濃的羨慕和敬佩。不過江鐵現在還沒有閑工夫去想別人怎麼看待自己,而是三步並作兩步直直的走進院落,單膝跪地拱手說道:
「啟稟兩位將軍,末將幸未辱命,已然打探到蒙古韃子敗兵所在方位,距離此處不過十一二里的樣子,遠處漢水之上隱約可見兩淮水師張都統和蒙古水師的旗號,雙方激戰正酣,而韃子統帥阿術的將旗還在南岸,韃子敗兵似乎也沒有渡河的準備,竟然在安營紮寨,不知所為何意,還請兩位將軍定奪。」
蘇劉義忍不住「咦」了一聲:「這還真是怪事,水師交戰,想必分出勝負也就在今朝,若是韃子勝了,那阿術便可以過漢水北上了,若是敗了,在漢水之畔安營紮寨不是給張都統以可乘之機嗎?也不知道這阿術到底是心中打得什麼算盤,難不成真的暈過去無人統帶著些蒙古殘兵敗將,方才有人做出這等糊塗事么?」
伸出手感觸著冰涼的雨絲,葉應武苦笑一聲:「如果是那樣就真的是謝天謝地了,可是某總是感覺,那阿術似乎已經料定了某會率領著一支精銳北上死命追擊,這樣的話他在漢水之畔安營紮寨也不是不可解釋的事情······只是那阿術,到底是如何算出來的,竟能夠將人心把握到如此程度。」
蘇劉義聽聞此語,眉頭也忍不住皺了起來,說實話真的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而且從阿術的表現來看,這種可能的存在性甚至更大一些,不過他還是輕聲問道:「葉使君是不是多慮了?於情於理,某等都不會貿然率部追擊,那阿術又是如何料到的?除非是某等肚子里的蛔蟲,要不就是······」
「不會,天武軍和安吉軍本來就人數不多,再加上幾番大戰下來,損失慘重,剩餘的將士很輕鬆的都可以辨認出來,再加上能夠利用快馬傳遞消息的就只有百戰都,而百戰都的哨騎也都已經一個不少的回來了,基本可以排除軍中有內奸的可能。」葉應武知道蘇劉義話中是什麼意思,「而且自從這三千精銳北上,百戰都的哨騎就放的很遠,按理說即便有人打探也應該會被發現了······如此以來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阿術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麼好對付,麻城一戰與其說是我們勝利了,不如說是阿術失手了。」
葉應武雖然勉強算是打敗了阿術,但是從沒有敢小看這個蒙古最後滅宋的統帥之一,畢竟能夠得到忽必烈的賞識和信任、統領十七萬由殘兵敗將改編而來的蒙古軍圍困襄陽十年的大將,必然不是善與之輩,這一次葉應武利用的,也是史書上明確記載的阿術對於水師發展建設和合理利用的輕視,方才能夠陣前逼退阿術。
蘇劉義下意識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如今應當如何是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等會兒命令將士們無需拚命趕路,應當妥善儲存體力。」葉應武緩緩的說道,目光穿梭在凄茫的煙雨中,「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走一步算一步,阿術就算是料事如神,恐怕也料不到漢水之上的大戰到底會是怎樣的結局,而也料不到這一支決死之軍到底會什麼時候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樣,江鐵!」
一直靜靜佇立在那裡像是一尊雕塑的江鐵急忙應道:「末將在!」
「百戰都不能歇息,務必嚴密封鎖前方道路,任何韃子斥候格殺勿論!另外抽掉兩百士卒配合你們行動,但是要牢記,在為大軍探明道路掃清障礙的同時,不可打草驚蛇,而且吩咐兄弟們要注意自身安全,明白嗎?」葉應武冷聲吩咐,眼睛中閃動著鋒銳的光彩。
「遵令!」江鐵心中一熱,急忙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看著江鐵跨馬遠去的身影,即使是蘇劉義這種經歷過沙場無數的勇將,也忍不住嘖嘖感嘆:「使君當真是慧眼識英才,如此統帥騎兵和斥候的人才,也不知道使君是從那個旮旯角落裡面挖掘到的。」
葉應武臉上一紅,笑著說道:「蘇將軍,能不能不『使君』『使君』的叫,某聽起來還真的······照某看來,你我兄弟相稱不知可否?」
蘇劉義本來就不是那種虛與委蛇、將上下級看得非常重的人,當下里便笑了笑:「有何不可,這『蘇將軍』聽上去也確實有些磨耳朵,這樣老兄就不知廉恥的先稱呼一聲『葉賢弟』了。」
「蘇兄上有無窮精力為國拼殺,這『老』從何說起?」葉應武笑著說道,話語中已然沒有個剛才的拘束。
見這個小兄弟也是性情中人,蘇劉義心中感動感慨之餘,也只能嘿嘿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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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文炳的水師最終還是出現在下游,不得不說這也算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傢伙,即使是阿術就在岸邊,也說什麼都不將自己的功勞分出一半給張榮實。和張榮實大戰一場之後,兩淮水師本來就損失不少,而且將士疲憊、箭矢短缺,面對董文炳這支突如其來的生力軍,就真的只有招架之力了。
不得不說,董文炳水師出現的很是時候,此時夏松正帶領著兩淮水師主力圍攻張榮實的殘部,和張世傑統帥的三艘大型樓船距離很遠,根本談不上配合的問題。所以這就意味著在董文炳百條大小戰船的面前,張世傑麾下只有二十多條預留的戰船和三艘大型樓船,如此情況之下張世傑勉強還算是臨危不亂,已經頗有大將之風了。
雖然是溯流而上,這百條戰船來的速度卻是飛快,而且其船上搭載的床子弩、火球弩等武器雖然精確度和射程上和兩淮水師的還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張榮實麾下的蒙古水師已經強出不知道多少倍。
「嚴守防線!」張世傑大步流星走上船樓,手按劍柄怒聲高喊。
那二十多條包括蒙沖、中型樓船在內的兩淮水師船隻一邊緩緩的逆流退縮,一邊飛快地張弓搭箭。而樓船上攜帶的火船也放了下來,只等著一聲令下便順流直衝蒙古水師,要知道這漢水不比大江,河面要窄不少,蒙古水師來援又倉促的很,陣型很是混亂,所以一旦火船攻擊得手,張世傑就可以鬆一口氣了。
就在這時,本來應該是主心骨的旗艦並沒有掉頭向下游接應緩緩後退的那二十多艘戰船,而是一聲不吭的繼續向上游駛去!張世傑大驚之餘飛快的命令傳令兵駕駛小舟趕去聯絡,本來這三艘樓船指揮起來就已經捉襟見肘了,范文虎明知情況緊急,為何一聲不吭命令向上遊行駛?!
「先不管他了,全力頂上去!」雖然心中疑惑甚至氣憤,張世傑也不能分神,而在另外一艘樓船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一邊默默的整理著自己的衣冠,一邊毫不畏懼的在士卒們敬畏的目光中走上船樓!
火球弩掀起的水柱在張世傑座艦之前湧起,水珠飛濺,白浪滔天。更多密集的箭矢在江面上怒吼著、飛舞著,董文炳水師的兇猛火力的確打了兩淮水師一個措手不及,前方的二十多艘戰船幾乎是在第一輪對射中就已經半數受損沉默,漢水之上鮮血翻湧,落水的士卒在層層浪濤中或是怒聲呼喊,或是奮力划水。
煙濤陣陣,血染漢水!
「啟稟將軍,范大人說韃子水師勢大,不如暫且北上襄樊躲避,在此處硬碰硬的決戰必然吃虧,得不償失。旗艦上的兄弟們似乎多有不願,但是無奈范大人······」那名傳令兵倒還是辦事利落,片刻工夫就已經重新趕回張世傑的座艦,在那濤聲中,他的聲音顯得渺小卻又是那麼的沉重。
逃跑,范文虎竟然一矢未放,一箭未發,就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接逃跑!一言不發的船上將士看著一向溫文爾雅、有「儒將」美譽的統領死死咬著牙,竟然硬生生的掰斷了船上的欄杆!
「范文虎,你好大的膽子!」張世傑虎目充血,任由水柱衝天在他身邊揚起,此時的張世傑恨不得掉過頭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那膽大包天、棄無數兄弟於不顧的范文虎生生斬首!
逃跑將軍,逃跑將軍,若是葉應武身臨此處,因為已經了解范文虎的為人,或許不會驚訝,而現在初次見識到這位范大人本色的兩淮水師將士,卻是怒火中燒!
這煌煌大宋,要此人何用?!
或許是已經知道了個中緣由,一側的樓船上,白髮蒼髯的老人仰天長嘆,瘦弱的身體搖搖欲墜。
身後突然傳來殺聲無數,張世傑下意思的回頭看去,已經剿滅了張榮實水師殘部的夏松,毫不猶豫的率領麾下船隻將范文虎的座艦死死圍住,另外的戰船則飛快的趕來支援,滿是箭矢射過留下的孔縫的赤旗在一艘艘船頭獵獵舞動。
「放!」張世傑虎目欲裂,怒聲高喊。
兩艘樓船攜雷霆萬鈞之勢憤怒的向趾高氣昂殺過來的蒙古水師傾瀉箭矢,而殘餘的兩淮水師戰船也毫不猶豫的拚命想著距離自己最近的蒙古戰船進攻。
幾條火船也隨著樓船上不斷發射的巨箭順流直下,熊熊烈火在船上盡情的燃燒著,大風呼嘯,捲起陣陣熱浪。依然察覺宋軍水師的殺手鐧,近乎勝券在握的董文炳頗為冷靜地下達命令。
蒙古水師中的中型樓船從容不迫的向前挺進,不斷的發射火球弩,將一艘艘火船在半路上攔截、引爆,而更多地蒙沖、走舸則在樓船之間穿插遊走如飛,將最後還在抵抗的宋軍船隻盡數絞殺!
一艘艘火船在密集的箭雨中沉沒,而更多的蒙古水師戰船一步步溯流而上,並且趁著這個功夫從容的調整自家的陣型,爭取將所有的火力一次性傾瀉在最大的那兩條樓船上。
張世傑握著已經殘破的欄杆,任由大風吹卷他的鬢髮、吹卷他的披風,無數的將士正在船上奔走,床子弩、火球弩也正在竭盡全力的上弦。而身後或許是意識到即使逃跑也是痴心妄想,又或許直接受到了夏松強而有力的劫持,范文虎的座艦不得不調轉方向,和夏松的戰船一起快速向這邊駛來。
「統領,是否升旗?」一名將領急匆匆的趕過來,沖著那個迎風而站的背影說道。
張世傑點了點頭,無意間的看過去,對面樓船上那個白髮老者就像是一尊恆久的雕像,佇立在那裡紋絲不動。這位老相公,倒還真的是錚錚鐵骨啊。
「轟!」整個樓船突然之間劇烈的顫抖了一下,那是對面發射過來的火球弩擊中船身的原因,而樓船上的士卒們也絲毫沒有猶豫,剛剛上弦的箭矢一股腦的射向來勢洶洶的蒙古水師戰船。
滾滾煙火籠罩在樓船之上,雖然火勢並不大,但是因為在剛才的交鋒中,戰船之上木材多已沾水,燃燒起來自然是濃煙滾滾。而就在那煙霧中,一面代表著權威的旗幟緩緩升起,和張世傑的將旗並肩飛舞在狂風之中。
兩淮水師的大旗,情況危急,張世傑毫不猶豫的升起了象徵著旗艦的水師大旗。
與此同時,范文虎座艦上的旗幟緩緩降落。
「救援旗艦!」另外的一艘樓船上鼓聲高昂,那看上去瘦弱的老者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發出了比那鼓聲還要洪亮的聲音!程元鳳雖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臣,但是在這等危急時刻,也是有眼力看出張世傑的旗艦到底有著怎樣的作用,旗艦在,士氣在,煌煌大宋最強大的水師就還有一戰之力!
聽聞監軍命令,船上將士們毫不猶豫,直直駕駛著樓船斜刺里頂在張世傑座艦的前面,船舷一側的弓弩一陣怒吼,無數的箭矢掠過濤聲不斷的水面,橫掃前方囂張的蒙古水師艦船。
這一艘樓船的挺身而出,幾乎吸引了蒙古戰船所有的注意,密集的箭矢隨後便毫不留情的盡數砸在程元鳳座艦的前方後方,還有不少都是直直的命中,不但掀起衝天火光、滾滾濃煙,而且還在甲板上橫掃一片,引得宋軍士卒傷亡無數。
夏松的戰船已然趕到,但是本來船上箭矢就用的差不多了,更何況都是些中型樓船,火力遠遠趕不上大型樓船,所以幾十條戰船趕過來,也就只有范文虎的座艦能夠提供些許幫助。
看著前方同樣損失不少,但是依然頑強衝鋒的蒙古水師,張世傑冷冷一笑,就憑這些,便想擊敗我兩淮水師,當真是痴心妄想!
而似乎已經察覺到江上戰場還是在膠著狀態,阿術竟然匪夷所思的帶領已經恢復了不少元氣的騎兵丟棄岸邊的營寨,全軍沿著江岸向北而去,駿馬飛馳,片刻工夫就已經快離開兩淮水師的視線了。
回頭看去,江岸上已經空空如也,張世傑、夏松和程元鳳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麼,同時大叫一聲不好!阿術到底是想要幹什麼,現在已經顯而易見。
聲東擊西,寧肯犧牲兩支水師也要死死地拖住兩淮水師,然後自家大部隊便可以很是輕鬆的從上游乘坐先前徵集的民船從容離開,甚至全身而退,而之前岸上的營寨,也不過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謊言,成功欺騙了所有的宋軍將領,讓他們以為阿術沒有打算在其他地方以其他的方式渡過漢水。
張世傑等人幡然悔悟,可是為時已晚,對面的董文炳水師和他們戰了個旗鼓相當,自然沒有輕而易舉便擺脫開來的可能。
一旦任由那阿術渡過漢水,就真的是前功盡棄了!
這阿術,倒還真的海一樣的膽子,竟然敢兵行如此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