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螳螂捕蟬,黃雀何在(下)
宋軍聚攏的戰鼓不斷地在風雨中迴響,不光是宋軍各部紛紛向著中軍靠攏,蒙古騎兵也迅速抓住機會,一邊任由宋軍甩開纏鬥,一邊飛快地尋找最近的同袍。
風雨中,阿術身邊被數百名騎兵團團擁簇著,皺眉看著依次退向南方的宋軍各部,阿術不禁皺了皺眉頭。幾名哨騎從遠處打馬回來,身上臉上除了泥污之外並沒有血跡,顯然宋軍對於敵人如此明目張胆的勘察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
「情況如何?」
幾名哨騎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快說!」阿術低吼了一聲,顯然已經動了真怒。
「啟稟元帥,宋軍左翼各部都已經撤退,百特爾萬夫長不敢追擊,正在收攏兒郎。」
「啟稟元帥,宋軍右翼亦是如此,斯日波萬夫長向您請示軍令。」
阿術原本已經鬆弛下來的眉頭再一次皺緊,風雨已經漸漸停歇,遠處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宋軍的大陣,只不過這陣型比剛才已經縮水了不少,不過和在宋軍陣型之外聚集的蒙古騎兵相比,宋軍的損失並沒有那麼大,因為曾經鋪天蓋地黑壓壓而來的兩朵烏雲六千騎兵,現在看上去估計已經折損了兩三千,傷亡近半。
而自己率領的中軍倒是沒有那麼不堪入目的傷亡,不過也有千餘名騎兵倒在了這片異國的土地上。
葉應武是什麼打算,阿術在戰場上摸滾打爬這麼多年,心裡也有定數,不過想要趁著風雨未停撤入城中,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盤,不過又怎麼能讓他如願?!
「蒼生天不佑某等,算是某的命數,不過某倒要看看現在這些傢伙還依靠什麼來和某的鐵騎抗衡!」阿術冷冷的說道,一把抽出馬刀,「傳令斯日波、百特爾,全軍衝鋒,務必纏住宋軍,不能使其回城!」
隨著阿術一聲令下,兵分三路的蒙古騎兵再一次出擊,像是三道黑色箭頭,直插向宋軍剛剛集結起來的大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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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終究還是停了,在宋軍撤回城內之前。
蘇劉義、江鎬都已經快馬趕回葉應武中軍,宋軍一邊緩緩地退到就像是被強拆過的營寨之前,一邊收集軍中的神臂弩和箭矢。而一直遠遠的在原野上就像是沒家的孤兒一樣流浪了半天的百戰都卻並沒有著急的趕過來,江鐵畢竟還是一個有腦子的人,剛才風雨交加時,轉念一想就已經明白葉應武到底是何意,心中感恩之餘也不忘了將葉應武另外的命令執行到底,帶著百戰都這五百生龍活虎的生力軍,隨時準備從後面捅刀。
張順背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有一道傷口,不過好在並不致命,或許是因為歷史上這貨就很硬的原因,千軍萬馬之中幾個人沖向點將台竟然還活蹦亂跳的回來複命,讓葉應武在羨慕嫉妒恨的同時,不得不搖頭嘆息歷史的車輪如此沉重,自己無論怎麼扇翅膀都改變不了啊。
看著左右兩翼的統帥都已經趕過來,葉應武輕輕咳嗽一聲:「都過來了,說說傷亡損失吧。」
相互看了一眼,蘇劉義率先開口:「幸未辱命,安吉軍兩千餘兒郎尚有一千五百多能為大宋赴死。」
江鎬臉上一紅:「天武軍前廂損失過半,末將甘願領罪。」
「天武軍左廂僅餘五百餘人,右廂尚有千餘人。」章誠和王進對視一眼,還是章誠開口說道。
葉應武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如果加上外圍遊盪的百戰都,十几上宋軍只是損失近半,而看越來越近的蒙古騎兵的情況,損失想必也不在宋軍之下,這樣一來又是自家佔了便宜。
「韃子又來了,可是我軍都是久戰疲憊之師,不比韃子盤踞馬上節省體力,是否應該速速退往營寨之中,依憑已殘損的營帳寨牆尚可抵擋片刻,總比在這原野上毫無遮攔要強。」蘇劉義看了一眼遠處越來越近的蒙古騎兵,不禁有些急迫。
他所言確實,周圍的宋軍士卒論身體強壯本來就比不上蒙古草原兒郎,更何況幾番廝殺下來,體力已經不支,能夠抵擋得住蒙古騎兵這一輪衝擊就可以說是謝天謝地了。
「不,派人過去,就說某有話要和阿術說。」葉應武眯縫著眼睛,並沒有繼續打量像是三把尖刀的蒙古騎兵,而是將目光有意無意的瞄向遠方,彷彿已經神遊天外,「在此之前,各部按照之前順序嚴謹備戰,天武軍左廂、右廂抽調一百士卒補充到右翼前廂,不容有失。」
雖然心中疑惑,但是葉應武有如神助般的臨陣指揮,已經讓這些將領們無話可說,更何況實際上除了蘇劉義都是一起長大的哥們兒,這時候沒有人會跳出來唱反調的。
「備戰吧。」葉應武輕聲吩咐一句,刀上、臉上都帶著血的張順和楊寶同時一拱手,轉身去了,他們身影所過的地方隱隱約約瀰漫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滾滾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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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路蒙古騎兵踐踏著滿是屍體的沙場,越過泥濘的土地和雨後青翠的草叢,飛捲起陣陣旋風。雖然已經折損了不少人手,但是蒙古騎兵衝鋒起來一往無前的氣勢卻絲毫未減,那馬蹄聲敲打在地上,也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即使是遠隔百丈的葉應武站在那裡也能感受到這震撼人心的力量,更不要說直面蒙古騎兵的前方士卒了。
作為統兵將領,看著這些勇猛的蒙古騎兵,不眼饞是不可能的,不過這絕對不代表葉應武會因之而膽怯,而且那傳令的士卒還沒有出發,蒙古騎兵就已經飛快的殺到了宋軍大陣前方,所以只能先扛下來這一波攻擊再說了。
「擂鼓,背城決戰!」葉應武朗聲喝道,卻下達了截然相反的命令,「前鋒且戰且退!」
不過身臨其境眾人都已經明白所為何意,指揮已經等候多時的傳令兵跑向各個方向。
激昂的鼓點再一次在風雨停歇的原野上響起,當這鼓聲結束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飲恨沙場,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送別手足,戰爭已經毫不留情的揭下了它單薄的面紗,露出後面的猙獰醜惡。
宋軍各廂的紅色戰旗同時揚起,葉應武的將旗也緩緩地升上中軍旗杆,一面面旗幟在風中獵獵舞動,像是燎原的星火,直直的迎接著那從四面八方涌動上來的滾滾黑潮。
「放!」都頭、虞侯、指揮使,所有的人同一時間怒聲高喝。
無數的箭矢呼嘯著撒向蒙古騎兵,很快蒙古騎兵陣中也彎弓搭箭,因為盾牌已經散失了不少的緣故,宋軍第一次在對射中吃虧,不得不一邊還擊一邊緩步向後撤退,兩軍尚未交鋒宋軍的氣勢便先弱了三分,再加上久戰疲憊,大有不堪一擊之態。
看到如此場景,斯日波和百特爾固然是心中大喜,紛紛吶喊著指揮麾下兒郎加速衝鋒,阿術的嘴角邊也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這一次蒼生天終於還是站在了我們的身後,某倒要看看你葉應武還能玩兒出什麼花樣來扭轉這已經傾斜了的戰爭天平!
不對!阿術心中突然暗叫一聲不好,從這兩日的交鋒來看,葉應武絕對不是呆板老套的將領,也不是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如此明顯的指揮錯誤他怎麼可能會放過?要知道這樣會給宋軍帶來滅頂之災。而且軍隊士氣低迷應該想方設法提高才對,為什麼放任自流?!
阿術的目光從前方的宋軍方陣轉移到了更遠處的城牆上,那裡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兩個並肩站立的文士,他們的目光似乎也正投向自己。再看看城牆上那些林立的床子弩和火球弩,阿術心中已然明悟,但是為時已晚!
「退!全軍撤退!」他聲嘶力竭的高聲喊道。
回答他的卻是震天動地的轟鳴聲,雖然比不上那雷霆,但是也是震耳欲聾。火球弩和床子弩發射的巨箭無情的覆蓋了蒙古騎兵的前鋒,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宋軍方陣一邊穩住腳步,一邊飛快地彎弓搭箭,而且僅剩的數十名身著步人甲的重裝甲士也飛快就位,隨之準備給予蒙古騎兵最後一擊。
疏忽了,疏忽了!在阿術的心中,宋軍大陣的前方應該在床子弩和火球弩的射程之外,實際上經過風雨中一場大戰之後,宋軍本身已經縮水了不少,而且因為向葉應武中軍靠攏的緣故,已經明顯的整體向後退卻,偏偏對於阿術來說最有效的確定宋軍遠近位置的宋軍營寨都在爆炸中被破壞的差不過了,隔著這麼遠實際上已經難以發現其間的殘骸,無形之中阿術就將宋軍實際上已經後退的事實忽略了!
要知道幾番衝殺蒙古騎兵的體力也已經快接近極限了,被這一輪狂風驟雨般的打擊之後士氣恐怕也要接近崩潰的邊緣了,就算是將宋軍全殲於此處,剩下的那點兒微末人馬也難以擊破哪怕是地方鄉兵級別的宋軍了,難道蒼生天真的欲亡我在此?
阿術看向葉應武的目光第一次變得謹慎甚至恐懼起來,對於葉應武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有一個巧合的連環,而對於阿術來說這就是一個深思熟慮、設計精密的陷阱,引著他一步步的走向難以回頭的深淵!以阿術和李庭芝等宋軍名將多年對峙的經驗,宋軍將領不是膽小怕事就是英勇無畏,但是在計謀方面和蒙古將領其實不相上下,所以這絕對不是蘇劉義這種人能夠想得出來的計謀。
「這個葉應武,到底是誰?!」阿術心中發出一聲吶喊,渾身上下有一種徹骨的無力感。
前方的蒙古前鋒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撕成了碎片,滿地都是斷肢殘臂和被巨箭貫穿的三四具屍體,而後方的蒙古騎兵也彷彿被嚇破了膽,竟然不自覺的減緩了馬速,任由斯日波和百特爾這兩員大將如何催促都不肯拼力向前,只是遠遠地和宋軍對射。
阿術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後冰冷的空氣,任由那涼風翻滾進自己的肺中,眼前的人影已經有些恍惚,他不得不死死咬著牙,冷聲說道:「傳某命令,各部撤退兩百丈。」
聽到阿術中軍蒼茫的號角聲和傳令兵大聲地吆喝聲,前方的蒙古騎兵自然是如蒙大赦,甚至不搭理剛才還在死命要喝的千夫長和萬夫長們,自顧自的調轉馬頭。
而看到本來勇猛衝鋒的蒙古騎兵竟然撤退了,絕處逢生的宋軍將士也是歡呼雀躍,更有甚者已經喜極而涕。
「從死到生,何其驚險。」目送蒙古騎兵離開,並且在遠處集結,葉應武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是暫時落地,忍不住感嘆道,「阿術也總算是有些腦子,知道不能一味的向前死命衝鋒。讓江鐵帶著百戰都回來吧。」
一名傳令兵飛快的去了,而另外一名天武軍左廂所屬的傳令兵卻大步走了過來:「啟稟使君,韃子統帥阿術已經同意,並且請使君移步陣前。王指揮使、章指揮使詢問使君是否答應,各部如何行動。」
「他答應了就好。」葉應武喃喃嘆道,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冷笑,「楊寶,牽馬,百戰都和天武軍左右廂隨某前出,傳令安吉軍蘇將軍和天武軍前廂江鎬,務必守好我軍後路,不容有失。」
「遵令!」看著戰場上戲劇般變化,楊寶對於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使君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里也毫不猶豫,而且手中的腰刀也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緊了,要是使君故技重施,自己說什麼也不能落了使君的面子,一定要生擒阿術。
葉應武似乎感受到了身邊屬下的小心思,淡淡一笑:「這一次不用那麼緊張,某光明正大的送給阿術一句話,接著便可以安然返回了。那種無恥下流不要臉的把戲,玩兒一次就夠了,再多的話以後就真的是萬人閑了。」
「是!」楊寶強忍著笑,心想使君您自己還挺明白,當下里也不敢再多留,急匆匆的去了。
看了楊寶的身影一眼,葉應武不禁心中喃喃感嘆,老兵油子就是老兵油子,怎麼一上戰場總是想那些下三濫的招數呢,看來某真是和這幫子在一起時間太長,怎麼不知不覺的都學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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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鬼使神差的同意和葉應武會面,昨天才剛剛被葉應武用下三濫的招式生俘了一會,現在難道還要伸長了脖子將自己送到人家手上去嗎?
或許是自己很好奇,現在雖然看上去蒙古騎兵不戰而退,實際上在人數上和在箭矢的充足程度上蒙古軍都擁有這絕對的優勢,所以阿術很想知道葉應武到底還能想出什麼手段,來將自己引入另外一個萬劫不復的陷阱。
「元帥,如果您執意要去,請允許末將和斯日波將軍護駕。」百特爾臉上儘是焦急的神色,心裡同樣也不明白阿術為什麼非的要去和那個肚子里都是壞水,總是不肯光明正大交戰的年輕南蠻,但是作為阿術忠心耿耿的心腹大將,他已經養成了阿術一旦下令,自己便全心全意去完成的習慣,堪稱走狗爪牙的典範。
「也好。」阿術同樣感覺心中有些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接二連三的在這個乳臭未乾、初出茅廬的小子手上吃癟的緣故,當下也不再多說什麼,率領千餘中軍親衛和兩員心腹大將策馬上前。
宋軍看上去同樣是不敢疏忽,中軍傾巢出動,當先的更是昨日便逞了威風的那五百名騎兵,兩翼軍馬也是緊跟在中軍後面收縮陣型,嚴防蒙古騎兵不顧生死截斷自家中軍的後路。葉應武的將旗在一眾紅旗的拱衛下分外明顯。
阿術在百特爾和斯日波的擁簇下打馬向前,蒙古騎兵也吸取昨日教訓,不再只是遠遠地吊著,和阿術三人之間,只有兩三丈距離。宋軍到沒有如此,葉應武同樣是只帶了江鐵和楊寶,讓章誠和王進留在軍中以防不測。五百名百戰都騎兵和蒙古騎兵一樣,甚至靠的距離還要近一些。
「阿術元帥,幸會幸會,昨日相逢之後,廝殺終日方才相見於這無數兒郎埋骨之沙場,當真是此生幸事。」葉應武抱拳拱手,開口便是正宗的官腔,臉上的笑容看上去也是真誠無比,彷彿自己和阿術真的私交甚密的樣子。
阿術似乎對於這些帶著官腔的話並不感冒,只是輕輕咳嗽一聲:「葉使君,你既然想要和某交談,便有話直說吧,昨日的事情若是再次發生,想必葉使君也知道會有什麼影響吧。」
葉應武的臉皮已經厚到看不出臉紅的地步,而楊寶和江鐵則有些羞愧的側開視線。
就像昨天一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阿術,葉應武輕輕提了一口氣,笑著說道:「其實就一句話,敢問阿術元帥,某是蟬,元帥是那螳螂,只是元帥可知,螳螂捕蟬,黃雀何在?」
阿術一愣,旋即心頭猶如五雷轟頂!
螳螂捕蟬,黃雀何在!螳螂捕蟬,黃雀何在!
宋軍至始至終都只是安吉軍和天武軍在戰鬥,按照南宋朝廷的設想,這黃州、蘄州當還有一支軍隊,而那支軍隊,便是張世傑統領的兩淮水師,自己曾經因為那是水師而將其忽略,可是以兩淮水師的戰力,足可以輕而易舉的沿著漢水溯流而上,截斷蒙古軍糧道,並且將這兩萬蒙古軍直接封鎖在漢水之南!
到時候襄陽城裡那幾位最喜歡撿便宜的南宋大員,會放過這送到嘴邊的肥肉嗎?
阿術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緊接著陷入無底的黑暗中。
看著自家元帥直直的摔落馬背,斯日波和百特爾大驚之餘也不敢再惹是生非,急匆匆的扶起來阿術。
現在他們眼前的選擇只有一個,就是帶著蒙古騎兵狼狽北還。
葉應武流露出會心的微笑:「兩位將軍,照顧好你們的元帥,請恕小弟不送了,來日若還有緣分,你我數人還會再見。」
兩員蒙古大將也不敢再答話,阿術倒下彷彿抽幹了他們渾身的力氣,早就沒有了剛才捨身王剛死的勇猛,只能引領著部下匆匆北還,甚至就連昨日紮下來的營寨都來不及放火燒了,並且給宋軍留下了不少輜重糧草。
看著北去的蒙古騎兵,葉應武輕聲說道:「一路保重,我姊夫會好好的招待你們的。」
而葉應武的身後,已經回過神來的宋軍大陣,爆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和慶祝聲。
烏雲依然散盡,朗朗乾坤盡顯真容,天光灑下,照亮滿是屍體、滿是兵刃的戰場,也照亮巋然不動的軍陣。無論中間到底經過了怎樣的陽謀相攻、陰謀算計,葉應武總算是帶著天武軍和安吉軍贏得了這一場來之不易的勝利,一場以小博大而且勉強算是堂堂正正的勝利,將蒙古騎兵的鐵蹄阻擋在了麻城之下。
「總算是,贏了。」葉應武晃了晃,險些從馬背上摔下去。不過緊接著他就被蜂擁上來的士卒硬生生的拉下了馬,當然真正敢下死手的還是王進和章誠這幾個傢伙,無數的手架著葉應武,然後將他一次又一次的拋向空中······
天,好藍啊。
謝謝你們,倒在這土地上的英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