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千軍北渡江(上)
江南西路,興國軍。
文天祥和謝枋得一前一後,飛快的催動馬匹,馬蹄深深地砸在道路上的泥濘里,濺起的泥點直飛上兩人淺色的衣衫甚至冠帽,使得這兩位看起來文質彬彬有飄然之姿的文士狼狽的跟落湯雞似的,不過現在誰都顧不上這些了,葉應武的命令已經快馬加鞭送到了府衙。
北線告急,天武軍各廂,即日開拔北上!
「文瑞,你且說說,使君這樣做會不會有些魯莽?」謝枋得年紀要大一些,再加上他本來就是略偏穩重的人,對於這道十萬火急的軍令,心中實在是有些忐忑,畢竟天武軍剛剛組建不久,且不說士卒之間磨合的怎麼樣,就連正常的武器裝備,都是在昨天才剛剛送達,而弓弩箭矢、火藥火箭更是難以支撐長時間野外作戰。
文天祥看了一眼前方數百丈遠那個碩大的校場,忍不住嘆息一聲:「這也沒有其他辦法了。畢竟蘄、黃兩州周邊,除了張都統的兩淮水師之外,只有天武軍這一支生力軍了,即使是剛剛組建,也總比沒有強。可惜襄樊兩城十五萬大軍雲集,竟然被對面的數萬蒙古鐵騎盯得死死地,絲毫沒有挪動的可能,否則這一次若是全線出擊,或許還能再現郾城、採石之捷呢。」
聽出了文天祥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些許失望,謝枋得苦笑兩聲:「那都是多麼久遠的事情了,現在朝野上下所求的,不過是不再丟失領土罷了,就算是丟失了,盡量丟失的少一些,也總算能夠交代的過去。那蘄、黃兩州,畢竟是兩座軍州,若能保住,總歸是大功一件。」
兩人交談的片刻功夫,已經飛馳到了天武軍校場的營門。
往日里每次來時喧囂熱鬧、口號震天的訓練場面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肅殺威嚴的軍陣。在太陽光芒的照耀下,鎧甲上閃爍出耀眼的光彩。
江鎬、章誠和王進並沒有出轅門相迎,而是默然佇立在原來葉應武曾經站立的位置上,三人並肩而立,臉上都是冰冷肅殺的面容,雖然即使是站在一起也依然無法比擬當日里葉應武指點江山的氣魄和身姿,卻也有一股渾然剛強之氣。
而馬廷佑和郭昶,兩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已經瘦了一大圈,臉上倒是都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昨日郭昶帶著大批因為遇雨在路上拖延的兵刃、錢糧漏夜趕回天武軍駐地的時候,再也沒有人敢於小看這個縮頭縮腦看起來已經被酒色掏空身體的富家衙內。更何況傳言還有更為豐厚的一批糧餉也已經上路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這位郭衙內拚命向老爹求來的。
正是因為這批錢糧的到達,使得天武軍上下將士領到了加入這支新生軍隊以來的第一份軍餉。當看到那一個個箱子打開,裡面閃動著的耀眼光芒時,即使是章誠之類的穩重謹慎之人,也掩飾不住內心中的飄然欲仙,畢竟對於這幾個衙內來說,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靜靜地佇立在那裡,郭昶的腰板挺得筆直。在他身上流露出來的一絲韌勁,已經悄無聲息的感染了很多人。
「文大人,謝大人到!」一名天武軍士卒佇立在台下,朗聲高喊。
文天祥和謝枋得卻也顧不上那麼多禮數,一邊快快下馬,一邊大步走上點將台。自從兩人投靠到葉應武麾下之後,謝枋得為人謹慎穩重,負責管理興國軍的財政、商貿,而文天祥更為剛強不阿,負責管理興國軍的吏治、案件,兩人分工明確,平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使得原本人丁凋敝、死氣沉沉的興國軍竟也有蒸蒸日上的架勢。
作為宋末賢臣,這南宋「二山」用行動證明了他們並不是只有不屈的脊樑,更是治世的能臣,沒有辜負葉應武委以重任、闢為心腹的期望和信任。
幾人匆匆忙忙見過禮之後,和江鎬、王進相比更為謹慎些的章誠率先開口:「北線危急,可是天武軍不過是剛剛組建之新卒,雖然已經有過統練,卻也只是勉強達到了『兵知將,將知兵』的地步,如果這樣便匆匆北上,豈不是羊入虎口?」
當年這些紈絝衙內橫行臨安三十六花街柳巷的時候,章誠便以其謹慎小心的性格,專門負責彌補葉應武出的各種「整人招數」中的缺漏之處,從而一次又一次的相助在前面橫行直撞的王進和江鎬逢凶化吉,同樣也是這個小團體中不容忽略的人物。更何況章誠作為一廂都指揮使,對於自己手下士卒的實力如何,可以說是知根知底,現在他開口質疑,也有幾分道理。
這一次本來就可以說是事起突然,誰都沒有想到阿術竟然統領著北方蒙古騎兵,在這等氣候本來不適宜他們的春夏之交悍然提兵南下,可以說是打了南宋地方和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不是蘇劉義率領安吉軍卡住了咽喉要道,恐怕現在如同蝗蟲一半的蒙古鐵騎已經卷席蘄、黃兩州了。
甚至包括一向態度強硬的江鎬、王進,在潛意識裡也認為阿術既然沒有踏入蘄、黃兩州,說明在安吉軍那裡吃了一個苦頭,按理說應該不會在強行南下了。雖然宋朝時期是地球歷史上的一個小冰河期,和如今溫室效應火上澆油的南方酷熱相比,江漢一帶的的溫度相對要低一些,卻也不是來自草原的蒙古騎兵所能夠輕易忍受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以阿術的精明,自然會率領進犯之敵退卻。
可如果天武軍如此貿然北上,加上配合其渡大江並掩護後路的兩淮水師,等於將南宋朝廷支援襄樊的三支主力精銳拱手送到了阿術的鼻子底下,到時候且不論兩淮水師,阿術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安吉軍、天武軍這兩塊兒肥肉。
察覺到甚至就連江鎬和王進臉上都閃過一抹遲疑,謝枋得輕輕嘆了一口氣,天武軍到底有多強大戰力,難道那位幾度借勢,竟然以小小衙內之身在臨安和隻手遮天的賈似道鬥了個旗鼓相當的葉使君心中也不清楚嗎?還是說天武軍北上另有所圖?
一時間就連謝枋得都琢磨不透葉應武到底是何意。
「事不宜遲,還是速速誓師吧。」文天祥皺了皺眉,幾個人再這樣詭異的將對話持續下去的話,恐怕會影響軍心,當下這位狀元郎和葉應武麾下第一謀士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眼前的三名都指揮使,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其中的鄙夷和諷刺氣息卻可以感受到,冰冷刺骨。
即使是剛陽如王進、江鎬之輩,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更不要說謹慎一些的章誠和馬廷佑了,至於郭昶,或許是因為曾經被文天祥提溜著扔出去催糧的時候已經烙下了心理陰影,早早的就已經貓在馬廷佑身後的陰影里,絕對不和文天祥對視。
當年文天祥作為白鷺洲書院第一位狀元,自然而然的成為眾多同窗學子擁戴的大師兄,沒少管教歷來調皮搗蛋的江鎬等人,再加上在京為官的時候又時常奉各家大人之命收拾這些四處惹是生非的小兔崽子,所以現在被這位積威日久的大師兄無聲的掃了一下,四人立刻就將剛才的所有疑惑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和葉應武過不去也就罷了,敢和大師兄過不去,家裡的那幾位老爺子說什麼也得把他們的皮扒上三層,因為文天祥的正直不阿和這幫子衙內的禍亂街坊已經給江萬里、王爚等老一輩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所以這些老狐狸們從來都忽視葉應武親自出馬、章誠多方修繕方才編製出來、天衣無縫的謊言,而去相信文天祥一句短短的真話。
「按葉使君鈞令,天武軍全軍北上。江鎬,你怕了?」文天祥冷冷一笑,從這幾個小子躲躲閃閃的目光中他就已經察覺到了他們的心虛,當下里便大聲問道,聲音在寂靜的校場上迴響。
江鎬臉上一紅,當著天武軍全軍,說什麼也不能認慫,當下里便梗著脖子朗聲喊道:「不怕!」
文天祥點了點頭,又轉而看向王進:「王進,你怕了?」
王進下意識的吐了吐舌頭,急忙喊道:「不怕!」
嘴角邊掛上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文天祥繼續將目光轉向另外幾人,章誠、馬廷佑和縮頭縮腦的郭昶甚至連目光交流的動作都不敢有,在這等突然爆發出來的威嚴裡面渾身冒冷汗。
「不怕!」突然間,章誠第一個喊了出來。
「不怕!」馬廷佑和郭昶幾乎是異口同聲。
文天祥點了點頭,最終看向下面已經默然佇立了很久的一座座方陣,右臂高高抬起,直至北方,朗聲高喝:「將士們,統領你們的指揮使說他們不怕,那某文天祥問你們,你們怕嗎?!」
剎那間,一陣風卷過,文天祥的衣袖獵獵舞動,他下巴上並不算長的鬍鬚也隨之飄揚,他就這樣的站在那點將台上,雖然沒有葉應武當日高傲霸氣,卻有幾分葉應武沒有的剛毅不屈。
一股熱血在胸腔里沸騰。
「不怕!」六千天武軍士卒同時高聲回答。
整個校場上年齡最大的謝枋得,依舊默默的佇立著,但是他的牙齒咬著嘴唇,渾身都有些顫抖,昂揚的目光在台下每一個堅毅的臉龐上掃過,每一張臉都是那麼的年輕,每一張臉都刻滿了華夏衣冠最後的骨氣和血氣。這是屬於葉應武的天武軍,是完美繼承了葉應武高傲無畏、飛揚跋扈的天武軍,是屬於新一代的、嶄新的天武軍!
文天祥向前邁出一步,一把抽出身邊江鎬腰間的佩劍,右手一揚,寶劍直指蒼穹!
作為狀元,文天祥是不需要事先寫就祭文的,右手一抬的瞬間,胸腔中同樣已經沸騰了的男兒血噴薄而出,化作萬千錦繡。
「大丈夫不當五鼎食,便當五鼎烹,斯時斯日,天武軍北渡大江以御國門。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列祖列宗,共鑒誠心;佑我天武,披靡所向;佑我皇宋,國祚悠長!天武軍上下六千將士,奏歌開拔!」
短短几句,不過是祭文當中極為普通的一種,但是此時此刻,陣陣勁風當中,被傲然佇立在天地之間的文士長嘯而出,自有其波瀾壯闊之所在。
文天祥話音未落,江鎬已經憋紅了臉,第一個扯著嗓子將《精忠報國》唱了出來,緊接著萬千聲音同時從校場上響起,化作一陣陣聲浪,沖向四方!
「狼煙起,江山北望······」
在這雄渾的歌聲中,一個又一個的方陣整齊的開出灑滿他們汗水的營寨,駛往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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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西路,黃州,麻城縣。
麻城縣位於黃州的北部,因為此地異於其他江南諸地,當地的湖泊水澤較少,利於像蒙古騎兵這樣的大兵團突進,所以成為了蒙古鐵騎南下黃州的要道,而蘇劉義也正是因為此地地理位置過於險要突出,方才率領安吉軍毅然北上,頂在麻城之北的官道要害上,也正是因此,方才使得安吉軍無法和天武軍、兩淮水師成掎角之勢,不得不在蒙古鐵騎的浪潮之中孤軍奮戰。
自從夜戰之中被強行護送而出,陸秀夫並沒有遠遠的躲到黃州府治所在,而是一邊向四方州府催動援兵糧草,一邊親自率領黃州僅剩的千餘廂軍和地方鄉兵進駐麻城縣,作為第二道屏障。
而安吉軍,已經兩天沒有音訊了。
陸秀夫每日只是登樓遠眺,城中甚至連一匹馬都沒有,無奈之下便徵集了當地的幾匹驢,暫且派出幾名算是見識過場面的老卒前去探查,可惜兩日來甚至連影子都沒有晃過,整支安吉軍和所有進犯的蒙古鐵騎都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這日正午,天上的太陽正毒,一股股熱浪拔地而起送上城頭。陸秀夫的衣衫都已經被汗浸透了,可是依然默默地在太陽的照射下沿著麻城又窄又矮,而且並不很長的城牆一圈一圈的轉著,有時候不小心踩到哪名蜷縮著打瞌睡的士卒,惹來那士卒迷迷糊糊中的一頓臭罵,陸秀夫也絲毫不還口,只是不斷地將目光投向遠方。
南方的地平線上,已經有陣陣征塵閃現,城牆上本來橫七豎八躺在陰涼里休息的士卒們手忙腳亂的四處尋找不知道丟到哪裡去的兵刃,剛剛走到東南角的陸秀夫也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飛快的趕到南城門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直等到他趕來,竟然只有稀稀落落的四五個人剛剛拿起弓弩,而那幾台巨大的床子弩更是成為了擺設。
陸秀夫下意識的扶正帽子,理順褶皺的衣服,如果來的是準備合圍城池的蒙古騎兵的話,那就等於是說明安吉軍已經覆沒了,環顧四周看看這些廂軍的不堪一擊,再想想正縮在縣衙不知道哪個角落裡打哆嗦的縣令、縣丞,陸秀夫甚至沒有指望能夠支撐一個時辰,到時候城破,自己不過也就是懸樑盡忠罷了,都已經到了這等地步,再去談什麼生生死死就沒有意義了。
當先一面迎著光芒而來的旗幟漸漸看得清楚,上面是從城牆上看去依然斗大的「宋」字,上到已經準備殉國的陸秀夫,下到每一個毫無戰意的士卒,都忍不住鬆了一口氣,眼眸中閃動著希望。
總算是把援兵盼來了,雖然指著援兵不過是數百人規模的一支輕騎,但至少可以表明朝廷沒有忘記他們,沒有忘記那支可能依然在浴血廝殺的安吉軍。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天武軍百戰都的出現,和那個千里之外的朝廷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來者何人?」陸秀夫倚著城垛朗聲喝問,言語之間已經難以掩飾他內心的喜悅。
當先的一人,卻是一個年輕的有些過分的小將,那將領微微笑著抬起頭來:「萍水樓的故人,君實兄忘得可真快啊!」
看清來者是誰,陸秀夫忍不住喜極而涕,甚至沒有在意跟隨在葉應武身後的只有百餘名輕騎:「葉使君,沒想到竟然勞煩親來,當真是安吉軍,是黃州之大幸也!」
被這位名傳千古的人物狠狠地拍了一頓馬屁,葉應武即使心智頗為堅強,也忍不住有些飄飄欲仙,畢竟從古至今,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小小的吹捧有時候什麼作用都不起,有時候卻可以改變時代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