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驚變(下)
黑暗中的山川在馬蹄聲中顫抖著,彷彿那無所不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神都為之顫抖,在那燃燒了半邊天的火把海洋中黯然退縮。那明月、那星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有的只是在曠野上黑壓壓飛馳著猶如烏雲的馬隊。
如果說那是一排排滔天巨浪的話,扼守在兩山之間的安吉軍便是頂在最前面的一座礁石,不是那咆哮著的巨浪被擊打成飛濺的水沫,便是那礁石在不間斷的衝擊中粉身碎骨。
「放箭!」在那巨浪中略顯單薄的營寨牆頭,一聲聲怒喝此起彼伏。密集的箭矢像是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收割著前方黑暗裡廉價的生命。而那黑暗中也迴響著不同發音的呼喝聲,一支支雖然不多,但是很刁鑽的箭矢同樣也從那象徵著未知、象徵著死亡的黑夜裡射出,準確的擊中牆頭上的士卒。
「砰!」這是突火槍的響聲,這種早期的火器還遠遠沒有達到後世的射程,但是好在其巨大的殺傷力足以彌補其距離上的不足。在微弱的火光中每一個探出身來的輕騎,都會被火舌所吞併,或是摔落下馬聲聲慘叫,或是一命嗚呼,在隨之而來的袍澤馬蹄下變成肉泥。
蘇劉義默然無聲,看著一名名指揮使、一名名都頭、一名名十將有條不紊的指揮著士卒們打擊越來越近的敵人。南宋軍隊本來就以善守而著稱,那些高大而堅固的城牆和營寨幾乎就是蒙古騎兵的噩夢,如果不是回回炮的面世,襄陽之戰遠遠不會只有十年。
「啟稟將軍,韃子的投石機上來了!」一名副指揮使急匆匆的從望樓上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蘇劉義身前。
這個時候的投石機尚且還是延續成吉思汗西征時代里那種便於攜帶、能夠追隨馬隊前進的小型投石機,如果不是大量集中的話,震懾一下西域諸國尚且可以,對上南宋這種高大而堅固的城池,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當然,現在安吉軍固守的是遠遠不及城池的營寨,但是想要將這一層薄薄的寨牆砸倒,也是破費功夫的。
「砰!」又是一聲巨響,不過不是突火槍射擊的聲音,而是投石機發射的石彈砸在寨牆上的聲音。整個寨牆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除了讓一名士卒摔了下來之外,並沒有什麼損傷。
「砰砰砰!」接二連三的巨響不斷傳來,隨著投石機的陸續到位,寨牆在如此強度的進攻中也不由得開始劇烈顫抖。
而左右前方兩側山都上,廝殺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大,兩座營寨都已經升騰起熊熊烈火,不知道是守軍有意而為之,還是進攻的軍隊向裡面射入了火矢,總之在那染紅天穹的火光中,即使是廝殺多年的老將蘇劉義,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即使是已經很低估了,蘇劉義還是沒有準確把握當地廂軍的戰鬥力,看到著衝天而起的火光,基本就可以斷定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兩側山頭上的營寨就會失守,到時候所有的蒙古騎兵將會集中到一起,發起遠比現在要猛烈的進攻。
「撐住!」蘇劉義冷聲喝道,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刀,絲絲縷縷的寒意從那閃動光彩的刀上滲出,站在蘇劉義身側沒有經歷過戰陣的幾名親兵都是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戰。
蘇劉義隨手將佩刀扔到副指揮使的手中,冷靜近乎冷酷的聲音當中,透露出一股難以抗拒的霸氣:「某倒要看看,誰敢言退。一旦有此事,你知道該如何?!」
那名副指揮使連猶豫都沒有,當下便拱手行禮:「末將明白!」
目送那名副指揮使重新又回到望樓之上,蘇劉義微微頷首,從親兵手中搶過一具神臂弩,徑直走向一台正在拚命射擊的床子弩。數枚石彈可能是失了準頭,越過寨牆砸到蘇劉義的身前身後,彷彿是對這位勇猛將軍的挑釁。
「安吉軍,殺敵!」蘇劉義振臂高喊一聲,趁著那台床子弩上弦的功夫,狠狠的扣動了神臂弩的扳機。一聲銳響過後,箭矢飛快的彈出,穿過射擊孔,直沒入黑暗當中。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射中,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那接連不斷翻落馬背的敵人當中,有一個是蘇劉義射中的。
「安吉軍,殺敵!」無數的士卒在熊熊燃燒的火把下高聲喊叫,無數的箭矢在刺耳的聲音當中瘋狂的傾斜,整個黑暗,彷彿都已經被這聲音、這場景所點燃!
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氣,遠處蒙古軍陣當中也是號角聲不絕,一隊隊輕騎亡命一般狂沖而來,他們當中或許只有一小半人能夠衝過箭矢的阻攔,又或許那一小半人當中只有五六騎能夠射箭之後從容返回,但是他們並沒有因此而退縮,草原民族也有其與生俱來的殺氣和愈戰愈勇的膽量。
「砰!」又是一枚石彈砸在了寨牆上,整道寨牆顫動了一下。
但是已經紅了眼睛的安吉軍士卒,卻並沒有為此而鬆動絲毫,只是近乎機械的瘋狂扣動扳機,將箭囊中的所有箭矢都傾瀉下去。這一刻,淮上血火歷練出來的強兵勁旅展現出其絕對的實力。
通往前方的官道因為有這麼一個並不龐大的營盤扼守,由原來的通天大道變成了難以跨越的天塹,想要向前一步都需要無數的鮮血和屍體來充填,但是一隊隊輕騎就這樣無畏的向前衝擊著,一台台投石機就這樣漫無目的卻毫不猶豫的將石彈狠狠的投向遠方。
大戰正酣,大戰正酣!
兩側山頭上,大火烈烈,殺聲卻已經平息,綽綽約約踉蹌奔跑的人影表明蒙古輕騎已經突破了營寨,正在四處追殺逃竄的南宋廂軍。而官道中央的營寨前方,無數的屍體幾乎堆滿了壕溝和原野,安吉軍就像一個永不停歇的磨盤,將一切的血肉都磨碎!
不斷扣動扳機的蘇劉義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黑暗的更遠處,那裡的天空都被連綿的火把所照亮,蘇劉義知道,蒙古軍隊再怎麼瘋狂的衝鋒也都會有一個限度,一旦傷亡超過了阿術的承受能力,即使不需要援軍蒙古軍隊也會自然而然的離開,阿術從來都是一個冷靜難纏的對手,不會坐看著自己手下的精銳早早的消耗殆盡。
可能現在的阿術,比自己還要焦急吧。
蘇劉義想到這裡,忍不住冷冷一笑。
一名十將已經受了傷,手臂上中的箭想必是剛剛拔出去,現在還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托舉著。這名十將大步走到蘇劉義身邊,語氣有些急促,絲毫不像剛剛經歷過生死的鐵漢:
「啟稟將軍,軍中的箭矢已經不夠用了······」
蘇劉義一怔,黑暗中的咆哮依然震天動地,絲毫沒有停止衝鋒的意思。整座寨牆也在密集的石彈當中瘋狂的擺動著,士卒們甚至已經難以順著梯子爬上寨牆。
「還夠射幾輪?」蘇劉義吸了一口滿是血腥味的夜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顯然自己已經低估了阿術的決心,但是想要從這裡踏過去說什麼也得再留下一塊肉。
那名十將剛想要說話,正逢幾枚石彈不偏不倚的狠狠砸在蘇劉義身後的那座望樓上,戰鼓受到石彈的撞擊,「咔嚓」一聲脆響,已經脫離了固定,轟然撞破欄杆,直直的砸向站在下面的安吉軍統帥!
「將軍!」望樓上、床子弩側,無數的士卒都將目光投了過來,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吶喊。
緊接著是「砰!」的一聲,那名十將已經狠狠地撞開了蘇劉義,自己被從天而降的戰鼓正面擊中,「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就算是不死怕也會落下病根了。
蘇劉義踉蹌幾步跌倒在塵埃中,幾支箭矢越過寨牆釘在在身側的土地上,箭頭深深沒入地面。不過蘇劉義絲毫沒有在意這從天而降的另一個災難,這位在淮上前線勇猛拼殺多年的中年男人,眼眸中已經一片赤紅,滾滾的殺意彷彿是嚴冬臘月里的寒風,徹底爆發出來!
看著大步走過來緊緊握住自己那帶著血的右手的一軍統帥,那名十將笑了笑,一邊強忍著不將鮮血噴到將軍的衣甲上,一邊喃喃說道:「將······將軍,還有······還有······」
可惜他終究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在無數將士的注視下,閉上了眼睛。那染血的手也無聲無息的從蘇劉義手中脫離,跌落在塵埃中,血湧出來,將土地染成赤色。那同樣是赤色的戰鼓,就像是一道無聲的豐碑。
幾名持盾的士卒匆匆忙忙的趕過來,替蘇劉義遮擋住四方。剛才從天而降的那幾支箭矢險些將剛剛脫險的蘇劉義再一次送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所以所有人都不得不小心起來。
「轟!」突火槍再一次怒吼,想必韃子輕騎的屍體已經填滿了那道並不算很深的壕溝,騎兵終究還是突擊到了營寨底下,逼著安吉軍士卒不得不近距離發射突火槍。
隔著那單薄的寨牆,所有人都可以聽到近在咫尺的吶喊聲。
「拒馬刀車!!」蘇劉義突然心中一緊,聲嘶力竭的高聲大喊。
床子弩戰車飛速的向後退去,而嚴陣以待的數十台插滿利刃類似於塞門刀車的拒馬車則緩緩地推上前,構成了一個月牙形方陣,將營帳護在身後。在營中的三千士卒已經全身披掛,一面面巨盾、一台台床子弩填滿了拒馬刀車之間的縫隙,在這半圓形大陣後面,則是密集如林的長槍陣。
「轟!」寨牆轟然倒塌,借著火光,士卒們已經可以看清那寨牆外面蒙古輕騎猙獰的面孔和高高揚起的雪亮馬刀。
隨著寨牆的倒塌,兩側的望樓也終究隨之垮塌,站在樓上的士卒們至始至終也沒有向後退卻一步,只是如同機械一般冷酷的將手中最後的箭矢射向近在咫尺的敵手。
「殺!」已經來不及退回去,蘇劉義索性狠狠咬牙,一把抽出那名剛剛因為救他而死的十將所帶朴刀,身形如電,刀鋒凜冽,直直的迎向一馬當先越過寨牆的一名騎兵。
那名騎兵卻也是一個百夫長級別的,見到來者勇猛,草原男兒的血性也隨之激發,馬刀熟練地砍在迎面而來的朴刀上,誰知蘇劉義只是虛晃一刀,竟然身隨刀走,兩刀相擊的剎那功夫,虎背熊腰的猛將狠狠地撞在了馬身上。
那名百夫長慘叫一聲,從馬背上跌落,眼眸中也隨之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耀眼刀光。片刻之後,渾身沾滿鮮血的蘇劉義頭也不回,直直的迎向後面的兩名騎兵。而在蘇劉義的身後,足足千名安吉軍將士來不及退後,紛紛吶喊著扔掉神臂弩,抽出佩刀便迎了上去。
更有百名長槍兵緊隨其後,密密麻麻閃動著寒光的槍林和那在火光中迎風飛舞的白纓,無聲的象徵著一支勁旅,即使是在數倍於己的敵人面前,也毫不猶豫縱身而上的錚錚鐵骨!
安吉軍,自有其驕傲所在!
「殺!」蘇劉義已經連斬四五名騎兵,手中的朴刀雖然有些卷刃,卻舞的滴水不漏。或許是因為已經習慣了將軍這種悍不畏死的率先衝殺,那些操控床子弩的老兵們並沒有急迫,而是以超乎尋常的冷靜,熟練地上弦,熟練的射擊。
一根根數丈長的粗大弩箭往往擦著蘇劉義的鎧甲呼嘯而過,掀起陣陣風浪,洞穿那些想要從側後方偷襲的騎兵。
可惜這千餘名安吉軍畢竟是少數,在黑壓壓撲上來的騎兵手中終究開始被切割、被包圍、被消滅。每一個人都是奮戰到死,每一個人倒下的方向,都毫無例外的指向那未知的遠方!
安吉軍,自有其驕傲所在!
滾滾的浪潮將蘇劉義和百餘名久戰精銳壓迫到大陣之前。在這期間已經有不少冒冒失失的騎兵縱馬衝擊大陣,可惜無一例外都慘死在拒馬刀車雪亮的刀刃下。旋即所有的蒙古騎兵都調轉馬頭,開始圍剿依然在拚命抵抗的最後百餘殘兵。
「安吉軍,戰!」蘇劉義高聲吶喊,這位渾身浴血的將軍佇立在整個大陣的最前方,高傲,冷酷,頑強!與其說是他已經聲嘶力竭,不若說是歇斯底里。這是一個崇高的戰士無畏的瘋狂!
無限的晨曦、無限的光芒都傾灑在他的身上,東方已經日出,可惜那已經滿是鮮血的鎧甲卻難以反射太陽耀眼的光芒。不過這一切,都改變不了這位將軍浴血殺神般傲然直立的景象。
「安吉軍,戰!」剩餘的四千餘名士卒同時高喊,他們當中有大多數都是新兵,不過近在眼前發生的一幕幕血腥景象已經悄無聲息的掩蓋了他們對於戰爭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噴薄欲出的滾滾熱血。安吉軍,戰,戰,戰!
安吉軍,自有其驕傲所在!
百餘名百戰老卒相互依靠,在月牙形刀陣前面結成一個圓陣,蘇劉義就身處其中。這一刻,已經沒有了將軍,也沒有了士卒,沒有了高低貴賤的區別,所有人都是高貴的戰士,他們毫不猶豫地將後背交給了袍澤,將前方,交給了手中染血的戰刀!
他們就像是海灘上最突兀卻又最堅硬的礁石,一切的黑色浪潮拍打在上面,終將會被粉碎,粉碎成四濺的飛沫,消失在那冉冉升起的金烏照射當中。
通過倒塌的寨牆可以清晰的看到,遠方已經不再是荒草凄凄,無數的騎兵踐踏過之後,那些野草都已經消散了蹤影,只剩下孤零零的幾棵樹,佇立在天地之間,隨著太陽的升起而投下綽約剪影。
遠方那未知的黑暗,終究被陽光撕碎。
一陣陣號角在層層騎兵之外響起,雖然有些不情願,剛才還凶神惡煞一般向上衝擊的蒙古騎兵還是不得不緩緩退卻。
安吉軍大大小小的將士,也像是虛脫了一樣,大口大口喘著氣,卻已經沒有力氣追殺。放眼望去曾經空曠的寨牆前後,堆滿了兩軍的屍體,縱橫肆意流淌的鮮血已經充盈了每一條小小的車轍、蹄印。
拒馬刀陣緩緩打開,安吉軍士卒們蜂擁而上,一隊人有條不紊的收拾屍體,警戒退卻的蒙古騎兵,另一隊人則擁上去攙扶軟倒在地的百餘名九死一生的勇士。
身份僅次於蘇劉義,也是在剛才負責指揮派兵布陣的安吉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池重山一把扶起人群中的蘇劉義,卻什麼也沒有說,看著蒙古騎兵退去,所有人死裡逃生,池重山也像是被抽掉了最後一絲靈魂似的。他自己知道,如果蘇劉義剛才戰死了,那麼自己肯定難以指揮安吉軍,這支縱橫淮上的強軍終究只有崩潰這一種可能。
蘇劉義反過來拍了拍池重山的肩膀,池重山身子顫抖一下,下意識的問道:「將軍,您說這韃子可是真的退去了?」
回頭看看遠方密集的軍陣,蘇劉義搖了搖頭,走進拒馬大陣:「可能只是暫時性收兵休整一下,也可能想要招降。阿術這一次想必也是親來了,他不會就這樣損兵折將之後無功而返的。要知道北面朝堂上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人,一點兒也不比我們這邊少。」
池重山剛剛舒展的眉頭再一次皺了起來:「那咱們?」
蘇劉義抬頭看了看越來越高的太陽,笑道:「釘在這裡。會有人來救咱們的。」
可是說完這句話,就連蘇劉義自己也不相信,到底有沒有人會前來增援,自己還有整個安吉軍,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到時候不過就是全軍覆沒罷了,早在當年淮上血戰的時候,自己就該死了,現在還優哉游哉的活著,實乃大幸,不虧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