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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驚變(上)

  四個時辰之前,蒙宋邊境,黃州駐軍大營。


  黃州和蘄州總計兩萬餘名廂軍和鄉兵,除了留下五千人守衛城池之外,其餘的一萬五千餘人分為三座大營,扼守住通往黃州的官道上居高臨下的三座山丘,而在三座山丘的最中間,六千人編製的淮上精銳——安吉軍就屯駐在此處,扼守整條官道最狹窄的地方。


  安吉軍是由蘇劉義當年在江南西路的吉州擔任知州的時候,依憑當地廂軍和鄉兵訓練出來的一直驍勇善戰的隊伍,後來追隨蘇劉義北上歸入淮上李庭芝編製。


  這一支聽上去軟弱的軍隊,在淮上一線作戰中充分的發揮了江南西路兒郎們勇猛的精神傳統,驍勇善戰、奮不顧身,屢屢放出異彩,故在補充了不少淮上士卒之後,御賜「安吉軍」之名,以示對於戰死沙場的吉州士卒和整支軍隊傳統的讚揚以及對於其能夠「安定天下」美好期望。


  李庭芝作為一名傑出的統帥,在選派軍隊西進的時候,一是考慮到了安吉軍的驍勇善戰的光輝傳統,二是考慮到黃州、蘄州一失,蒙古鐵騎可以南下直搗江南西路,作為江南西路的兒郎,安吉軍作為一支強軍,更是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家鄉遭受鐵蹄踐踏。也因此,在前線和北方蒙古軍隊大眼瞪小眼正起興的蘇劉義和安吉軍就被灰溜溜的掉了回來,直接扔到了大江之畔。


  隨著蒙古統帥阿術的蠢蠢欲動和蒙古鐵騎的多次試探,蘇劉義不得不帶領本部人馬以及兩州廂軍、鄉兵北上,以期震懾住阿術,使其不再覬覦這大江北岸僅存的幾塊兒肥肉。


  作為一名久經沙場的將領,蘇劉義考慮到黃州、蘄州所屬的廂軍和地方鄉兵剿匪都勉為其難,對付鋪天蓋地而來的蒙古鐵騎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事實,不得不將自己手中僅有的本部精兵放在咽喉位置上,哪怕此處是平地,稍一疏忽就會在蒙古鐵騎的衝擊下全軍覆沒。可惜蘇劉義無從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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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深沉,星光暗淡,層層陰雲遮擋住了明月的清輝,

  一名站在官道中央營寨望樓上的安吉軍年輕士卒在夜色籠罩之中,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眼皮子已經不爭氣的想要向下耷拉。旁邊來回走動的老卒笑著拍了拍年輕士卒的肩膀:


  「怎麼,困了?沒想到在這等月黑風高、隨時可能有人襲營的時刻,你還有心思睡覺?」


  年輕士卒的臉色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想必已經羞愧的紅了起來,當下里也下意識的抖擻精神、挺直腰板。老卒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下意識的將手中的神臂弩握緊。在淮上前線血與火里摸滾打爬那麼長時間,心中總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今天夜裡一定不會如往常一樣安穩。


  老卒忍不住依靠在望樓欄杆上向遠方看去,左右前方的兩座小山頭上,由當地廂軍組成的兩座營寨燈火上算是明亮,顯然還保持著一定的警惕,兩座山頭之間的官道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偶爾能夠察覺到有萋萋荒草在隨風搖擺。


  這條官道因為蒙古單方面貿易的取消和強制封鎖,已經不復當年的繁榮,自然而然的被生長力極其旺盛的野草所覆蓋。即使是一些走私的商販會路過,也會選擇鑽山林子,而不是認為自己命長、這麼光明正大的走在官道上。


  而身後,由當地鄉兵駐紮的兩座山頭,只有稀稀落落的燈火,老卒真的不認為那形同虛設的簡陋望樓上,還會有士卒醒著。至於安吉軍的大營,卻是另外一幅景象,雖然已經臨近子時,整個大營依然是燈火通明,作為中流砥柱的勁旅,安吉軍自有其獨特而嚴格的條例,六千人當中會有三千人處於隨時的戰備狀態。


  而安吉軍主帥蘇劉義所在的中軍大帳,自從來到這孤立無援的咽喉之地,入了夜以後燈火就沒有熄滅過。對於整個安吉軍的前途,還有整個大宋的前途,蘇劉義可以說是迷惘而彷徨。


  「蒼天保佑,今夜平安。」老卒抬頭仰望蒼天,蒼穹如墨,星辰黯淡,彷彿已經聽不到著喃喃的禱告。


  孤零零的馬蹄聲,在沉默的夜中響起,分外的突兀。


  剛才還彷彿沉醉在無邊黑暗中的老卒,幾乎下意識的跳了起來:「有人,注意!」


  望樓上其餘幾名士卒同時回過神來,分工明確,並沒有因為其中有好幾名沒有經歷過戰陣的新卒而亂了陣腳,一支精銳勁旅的風範在微小的動作中便展露無疑。


  床子弩快速的「嘎吱嘎吱」拉上弓弦,老卒們或是握著神臂弩,或是抬起突火槍,熟練的瞄準蒼茫的夜色。而新卒們則略有些慌亂的點燃信號用的火把,通知營寨和其他望樓。


  從黑暗中衝出來的是一匹馬,上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已經伏倒在馬背上,幾支箭羽沒入他的後背,鮮血順著馬賓士的腳步不斷地淌下來,在尚且開闊的營寨前面留下來一條顏色迥然不同的線條。


  這名哨探雖然已經衝到壕溝外面,但是並沒有再直起身子,就連那一路流淌的鮮血,也變成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幾座營寨望樓上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整個大地都在夜色中微微顫抖,遠方已經隱隱約約可以聽見低沉的怒吼,整個夜幕彷彿都要被撕開一條口子。


  幾乎是下意識的,所有的老卒們朗聲高喊:「十萬火急,鳴鐘,鳴鼓,敵情!」


  左側望樓上的警鐘率先敲響,沉悶的鐘聲在整個黑暗中迴響。緊接著右側望樓上的戰鼓「咚咚咚」響個不停,伴隨著鼓點傳達出來的是一股昂揚向上的鬥志和凜冽的殺氣。


  距離營寨牆壁最近的士卒已經順著梯子爬上牆頭,一具具弓弩火器同時揚起,裝有床子弩的戰車上的防雨布也被熟練地掀起,龐大的三棱弩箭「嘎吱嘎吱」絞上弦,然後對準牆壁上的開口,從那開口當中,可以看到遠方無邊無盡的黑暗,彷彿有一頭洪荒巨獸正在邁動沉重的步伐,流出長長的口水,準備將這支人數遠遠不足的精銳一口吞下。


  前方兩側山頭上的廂軍營寨這才反應過來,火把已經依次點燃,將山上山下照的一片慘白,略顯凄厲的鐘鼓聲和倉皇的呼喊聲也隨之在夜空中久久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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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鼓齊鳴,一直靜坐在中軍大帳中,對著那並不怎麼精確的地圖發獃的安吉軍統帥蘇劉義霍然站起身來,眉頭微皺,眼睛中散發出來異樣的光彩。坐在他身邊的陸秀夫也隨之起身,詫異的看著蘇劉義臉上並非恐懼,而是興奮的神情,心中忍不住點頭。


  作為淮上精銳,安吉軍自有其驕傲所在,這一次被憋屈的調到大軍雲集的中線,一直作為後援力量,如果不是阿術突然擺出來南下黃州的架勢,恐怕安吉軍就要從這裡默默地貓上好幾年了。現在蒙古騎兵已經撞上門來,又怎麼能夠恐懼退縮?

  陸秀夫沉默片刻,輕聲說道:「將軍,還是······」


  畢竟是廝殺多年的將領,蘇劉義雖然脾氣略有些暴躁,喜歡衝殺在前,但是並不會想年輕小將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撲上去,總要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來人,外面到底怎麼回事?」


  一名親兵都頭急匆匆的闖進來,臉上已經布滿了汗珠:「啟稟將軍、司馬,前方哨探中箭身亡,遠方似乎有大量騎兵來襲!」


  即使是在距離營門數十丈遠的中軍大帳,也已經能夠隱隱約約感受到大地的顫抖,蘇劉義臉色一緊,這一次來的恐怕得在一個萬人隊之上了,那阿術還真的看得起咱老蘇。


  看到蘇劉義沉默不語,那名親兵都頭和陸秀夫都是暗暗屏住呼吸,更不要說插嘴了。


  「派人速速傳令四方營寨,不準開門延敵,務必死守營寨!」蘇劉義朗聲說道,「同時安吉軍按照原命令依次上牆,傳我口令,成敗在於今夜,各部務必死戰!」


  那名親兵都頭鄭重點頭,剛想要轉身,蘇劉義突然想起了什麼:「等等,派一名十將帶領麾下人馬,連夜護送陸司馬前往黃州,期間不容有失!」


  陸秀夫一驚:「不行,某既受命為軍中司馬,自當與安吉軍同進退,又怎能先行脫離?」


  蘇劉義掃了一眼陸秀夫,一股凜然的殺氣震得陸秀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蘇劉義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陸司馬,你我這幾日秉燭夜談,恨不能為知己,某已看出陸司馬雖難以為統兵之良將,卻足以為治世之能臣。今夜事出危急,意料之外,陸司馬在軍中恐有不測,若是不能將你護送出去,某於心有愧。速速執行吧!」


  「是!」那名親兵都頭不敢遲疑,一邊轉身走出營帳,一邊迅速吩咐了站在門外的那名十將幾句,很快兩名虎背熊腰的士卒便沖了進來。陸秀夫剛還想要堅持,看到這兩名士卒的架勢,也不禁嘆了一口氣,蘇劉義的好意使他無法拒絕的,自己去後方的確是比在前面帶著要好,誰讓自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呢?

  當下里陸秀夫便對著蘇劉義深深地行了一禮:「蘇將軍,你我定有再會之日。某此去黃州,召集青壯,傳信兩淮水師張將軍和興國軍葉使君處,催令那二位提兵北上,說什麼也要拒敵於國門之外!」


  「走好!」


  蘇劉義強行按捺住心中的凄楚,他已經接到消息,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已經高調前往兩淮水師,大有和張世傑爭奪軍隊部屬的架勢,一旦兩淮水師大權落入他的手中,別說見死不救了,就算是將安吉軍的糧道切斷蘇劉義也相信。至於興國軍葉應武剛剛組建沒有幾天的天武軍,名字聽上去的確是霸氣無比,但是其中到底有多少戰鬥力蘇劉義還真的不敢高估,畢竟不過是一些衙內們訓練出來的,除了陸秀夫這種已經被熱血沖昏了頭腦的人,誰敢抱期望呢?


  「蒙古鐵騎,便讓某看看,你能耐我何!」蘇劉義冷笑一聲,手已經握緊了刀柄,大步走出中軍大帳。


  地面的抖動更加厲害了,隱隱約約已經能夠聽清遠處古怪而單一的咆哮聲。和前方三個營寨的燈火通明不同,後面兩個由鄉兵構成的營寨本來燈火酒稀稀疏疏,現在甚至已經完全陷入黑暗,裡面到底還剩下多少人在堅守,就連統帥他們的蘇劉義都懶得去管了。


  至始至終蘇劉義也沒打算依靠這些註定一觸即潰的鄉兵。


  「將軍,韃子來了!」一名十將站在營寨下面,看到大步而來的蘇劉義,心中忍不住輕輕舒了一口氣,這位勇猛無敵的將軍總是會給予每一個安吉軍的將士一種依託感和安全感,似乎跟隨在他的後面勇往直前,即使是戰死了也毫無遺憾,這可能就是名將的魅力吧。


  蘇劉義點了點頭,這等危急時刻,需要的就是他沉穩。


  「韃子輕騎兵,三百丈!」望樓之上傳來一聲高呼。


  在這急迫的聲音當中,最後一台床子弩車也已經就位。


  負責指揮的一名都頭怒喝一聲「放箭!」


  破風的聲音是如此的凄厲,但是在每一名將士聽來,卻是無比的美妙和動人,無數的箭矢代表著宋朝乃至整個華夏五千年弓弩發展的巔峰,神臂弩幾乎貫穿了兩宋一切的戰事,成為體型略微瘦小的華夏農耕民族戰士在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騎兵之前最大的依靠。


  遠方的風中已經傳來更加凄厲的慘叫聲,對於神臂弩和大型床子弩的效果,所有人還是有信心的。


  「上弦!」又是一聲在黑暗中分外洪亮的聲音。


  安吉軍彷彿是一台永不休止的機器,熟練的上弦,有熟練的扣動神臂弩或者床子弩的扳機。遠處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就像是效果極好的潤滑油,不斷保障著這台機器瘋狂運轉。


  而前方兩側山頭上,透過通明的火光,已經可以看到密密麻麻重逢的騎兵,雖然一排排的倒下,但是更多的還在後面,像一朵爬坡的烏雲,飛快而冷酷地向前挺進。


  蘇劉義佇立在光芒中,像是一尊雕像,靜靜地聽著弓弩射擊的聲音,彷彿是世界上最悅耳的仙樂。


  「砰!」一聲齊響,突火槍噴出的火光將望樓上士卒猙獰的臉龐照亮。想必那隊輕騎已經衝擊到了很近的距離,蒙古人最擅長的騎射也終究開始發揮威力,望樓上和寨牆上不斷有士卒中箭,慘叫著摔下來,但是有更多的士卒毫不猶豫的緣梯而上。


  他們是安吉軍,是大宋的錚錚鐵骨,又怎能這麼輕易被打倒?

  蘇劉義並沒有在意近在咫尺的損失,而是將目光投向同樣激戰正酣的兩側山頭,雖然那些廂軍佔據著地利,蘇劉義依然不知道他們到底能夠堅持多長時間。好在當時修築營寨的時候,蘇劉義嚴禁士卒們砍伐山頭下的樹木,否則蒙古騎兵擊破那些廂軍后從山頭上一鼓作氣衝下來,安吉軍就真的腹背受敵、全線崩潰了。


  而已經跑出營寨數里的陸秀夫,一邊伸出手去整了整自己在顛簸中歪斜的帽子,一邊側耳聽去,身後殺聲正酣,直刺激的人想要調轉馬頭也投入到那血火連天的沙場中去。


  「司馬,前方左側便是往黃州的官道了。」負責護送陸秀夫的那名十將視力頗好,遠遠地就看清楚黑暗中的兩條截然相反的岔路,當下便指著那條繼續南下的岔路說道。而另外一條岔路卻遠遠比通往黃州的官道寬敞。


  陸秀夫微微點頭,雖然知道這等關頭不應該再停留,不過還是問了一句:「右側通往何處?」


  那名十將倒是毫不遲疑,當下答道:「北上樊城。」


  「樊城」兩個字猶如一計重鎚,敲打在陸秀夫本來就已經有些失掉方寸的心上,樊城、襄陽,這一次韃子騎兵漏夜而來,恐怕就是為了掃除安吉軍這支屯駐在側後方,隨時可能危及攻打襄陽軍隊的糧道的刺頭兒。


  北方蒙古的進攻方向,已經分外明確,不是一次次無功而返的川蜀釣魚城,也不是名將雲集、重兵屯駐的淮上,而是甚至連外圍防禦工事都沒有修建完善的襄樊。


  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那條北上的岔路,陸秀夫輕輕嘆了一口氣。但願呂文德、呂文煥兄弟依靠得住,襄樊守住了,能夠使得大宋國祚繼續延長數十年,襄樊失守了,就真的是天傾之日了。


  身後殺聲一浪一浪的傳來,陸秀夫狠狠咬牙,第一個縱馬向著通往黃州的那條官道飛馳而去。


  生逢如此時代如此時代,好男兒自當奮不顧身,又怎麼能夠少的了他陸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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