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大江畔。
張貴和張順兄弟兩人各帶領五百義軍,在那個江畔樹林中告別之後,張貴引著人北上去投張世傑的兩淮水師,那五百人中多是江上漁夫,投入水師營中也算是門當戶對。而張順引領的這五百人,則是黃州、蘄州兩地的陸上豪傑,鮮有通水性的,無奈之下只好向南順流而下,以期那正在四處招募兵丁的天武軍能夠真心護國。
大雨過後的太陽總是分外的毒辣,哪怕是清晨太陽剛剛升起也不例外。再加上這五百餘人現在尚沒有一個出身,所以只得在大江一側稀稀疏疏的樹林中奮力的穿行著,在江上還有十多條扁舟緊緊追隨著這隻小小的隊伍。
張順用手撥開擋在前方的枝葉,伸出衣袖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隨著陽光的曝晒,這樹林中水汽蒸騰,悶熱難耐。如果不是哥哥將帶好這支隊伍的重任交給自己,張順早就忍不住一個猛子扎到幾丈之外那看起來清涼如許的水中了。
「順哥兒,再往前走不多遠,江對岸就已經是興國軍的地界了。」一條漁舟上的漁夫大聲喊道,「這啥時候將你們擺渡過去?咱們也好快快逆水而上也去尋那兩淮水師?」
因為在群豪聚會當中頗有見地而在千人當中嶄露頭角的那名馬販子,已經被張順拉過來當做自己的師爺,當下里張順手搭涼棚,望向南岸,和北岸尚且有稀稀疏疏的樹木不同,南岸卻是一片莎草萋萋,這漫長的江塗直到數里之外方才被青山所取代。
「耿老六,咱們過去?」張順一邊扯著自己的布衫子試圖感受到更多涼風,一邊眯著眼咬著牙問道。只要這個看起來還算靠譜的師爺點頭,張順就直接衝到水裡去,在陸地上這等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
馬販子耿老六搖了搖頭:「不行,那邊兒正被太陽曬著,這在林子里一個個都成這樣了,過去肯定讓咱們吃不了兜著走。要我看啊,還應該再往前走走,一來尋一處水面窄一些的地方,二來也尋一處對面有些陰涼的地方。不知順哥兒意下如何?」
張順點了點頭,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那五百人現在也就只剩下了四百多個,稀稀落落的排出去好幾百丈,如果不是這裡的林子並不繁茂,根本數不清楚。至於其他的,也不知道是膽怯開小差了,還是因為不勝體力被遠遠的落下了。
就在這時,下游突然出現兩條遠遠大於隨時接應張順他們的扁舟的漁船,與其同行的,還有對岸從遠處的小山丘上衝下來的百餘名輕騎。那騎兵如同一陣旋風,在荒草地中橫卷過來。
「乖乖的,這是何方神聖,陣勢絲毫不比那北方韃子的騎兵弱。」耿老六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當下里尚且還忍不住感慨一聲,更何況那些甚至連世面都沒有見識過的地方豪壯?
一名眼尖的看到兩艘漁船上飄揚的旗號,急忙大聲喊道:「順哥兒,諸位,快看啊,在那船頭插著的,正是『宋』字旗和打有天武軍軍號的旗子。」
南岸的騎兵已經衝到岸邊,馬速微微減弱,等到停下來的時候馬蹄子已經沒到了水中。當先的騎手輕輕咳嗽兩聲,然後中氣十足的喊道:「對岸的可是張家兄弟和諸路豪傑?」
張順怔了一下,沒有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天武軍的人,當下里也不敢遲疑,急忙親自喊道:「小人正是張家兄弟當中的張順,只是不知道對岸的諸位兄台是何等來路?這江上的漁船又是怎麼回事?」
回答他的,不再是那名騎手,而是越來越近的船頭上的一人:「我家葉使君久仰張家兄弟大名,得知二位聚集兩州豪傑意欲匡扶大宋、光復河山,心中敬佩,特來拜訪。」
眾人急忙回頭看去,當先的一艘漁船上,一名年輕人卓然站立,雖然衣著並不華貴,腰間也沒有鑲金佩玉,但是一種獨屬於上官的威儀卻在有意無意中壓迫著每一個人的心。
難道這位便是那傳聞當中的葉使君葉應武?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而剛才喊話的,想必就是站在年輕人身後那位身披甲胄的甲士,看上去這位甲士遠沒有葉應武身姿挺拔,卻渾身都冒出一種肅殺之氣。黃州、蘄州臨近邊境,這些豪傑也都是見過那些百戰老卒的,在那些已經白髮蒼蒼的老卒身上,令人感受到的,也是這種氣息。
那是黃沙百戰之後自然而然便有的殺氣。
在五百豪傑愣神的片刻,漁船已經越來越近,那年輕人抱拳拱手:「在下葉應武,久仰諸位豪傑之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具是鷹虎之姿,不知能否與諸位豪傑促膝而談?」
張順和耿老六對視一眼,一個是江上英傑,一個是在邊境上摸滾打爬多年的老商販,幾乎是在瞬間就明白葉應武這是對他們有了招納之意,心中高興之餘,也不禁有些惶恐,畢竟這可是興國軍團練使、天武軍四廂都指揮使的從四品大官啊,兩個人窮此一生都還沒有見過任何一國如此高位的官員,又怎能不緊張?
「也罷,反正我等已經想要去投奔那天武軍,和這位葉使君碰面也都是早晚的事情,現在人家倒往咱們臉上貼,如此機會,千載難逢,不可再遲疑了。」耿老六眼珠子一轉,附到張順耳畔輕聲提醒。
張順剛才乍一聽見葉應武的名號,差點兒便拜倒在地,現在耿老六也點頭同意,自己哪還遲疑,當下里便第一個跪倒在岸邊,耿老六當下里輕輕舒了一口氣,這張順不愧是在江上混出來一些名氣的,上來便是這跪拜大禮,老大這麼著急的效忠,師爺自然也不能落後,耿老六直接跟著也跪倒在地。隨著這兩個領頭的都採取行動了,無論是樹林中的豪傑還是水面上的漁夫,都「呼啦啦」風吹麥浪一般拜倒下去,就差山呼「萬歲」了。
偷偷抬頭看了一眼那位葉使君,那看上去很是年輕的表情上,意料之中的驚訝和震撼只是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依舊是剛才那副風輕雲淡、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從容悠閑。當下里耿老六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這位第一次相逢的葉使君。
張順將頭深深地低到灘涂上的沙地里,聲音有些顫抖者說道:「草民張順,不過是這大江之上的一名漁夫,安能當得起使君『豪傑』之稱謂?草民與草民兄長本就不滿北方韃虜肆意踐踏我大宋之領土、奴役我大宋之子民,加之爹娘盡歿於胡人之手,此乃血仇,必當誓死以報,故草民兄弟二人嘯聚各方有識之士,本已觸犯皇法,但請使君看在草民心中所願乃是為此大宋的份上,饒過我等則個。」
看著這個在真實的歷史上上演逆襲的英雄,現在竟然如此惶恐不安的拜倒在自己面前,饒是葉應武心理承受能力還算是強大,也已經忍不住有些恍惚。
自己來此末世,不就是為了帶領這些「同志」去匡扶那東南傾倒的天空嗎?
輕輕咬了咬牙,不待漁船靠岸,葉應武就直接跳下船,五月天里清涼的河水濕透了他半邊衣衫,不過葉使君也顧不上這麼多了,在水中艱難的邁出好幾步,險些摔倒。楊寶遲疑了片刻,已經一個大步同樣跳下船舷,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葉應武身邊扶住他,要是這位葉大人著了涼、生了病,對岸興國軍城裡的那幾位爺非得把自己殺了祭旗不可,尤其是那個天天板著臉的文大人。
張順聽到前方突然「嘩啦啦」的響起來水聲陣陣,當下里詫異的抬頭看去,只見剛才還書生意氣、風華正茂的葉使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跳到水中,硬是不顧身邊親兵的阻攔,已經大踏步走到自己身前,半邊衣衫已經濕透,帽子也已經歪斜,但是那和煦的、溫暖的笑容和伸出來的有力的手臂,卻是無意間觸動了這些終究是無依無靠的豪傑們的內心最深處。
突然之間,張順這等在江上風雨里闖蕩漂泊、膽大包天的漢子,眼眶已經不知何時濕潤了。而耿老六等人更是心中如巨浪翻滾,在兩國邊境上打拚這麼多年,乾的都是掉腦袋的活計,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有這麼一位朝廷命官不顧形象的衝過來,只為扶起他們這些沒有身份沒有地位的草民。
大宋講求的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在官員們眼中,高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並沒有前朝那樣高不可攀,但是這並不代表著在平民百姓眼中,隨口可以議論的官家,是平易近人的主兒。官家和官員們,依舊是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葉應武默默地扶起來張順,什麼都沒有說。
張順微微一掙扎,便掙脫開葉應武的雙手,當下里也不再遲疑,抱拳拱手,朗聲說道:「草民張順,願投身天武軍,為大人效死,望大人不要拒絕。」
老大再一次表態效忠,後面的五百豪傑們自然也不能再猶豫,等到葉應武開口邀請他們的時候,那就真的什麼都晚了。不想來的都已經在路上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掉隊了,走到了一步的人心中在想什麼大家都清楚,也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
「願投身天武軍,為大人效死!」加上江上的漁夫們五百多人同時吶喊,也算是聲震林越了。
無論是楊寶,還是船上、對岸的百戰都,聽到這麼一句突然冒出來的效忠,也只能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使君到底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能夠吸引著這麼多人低頭便拜。
葉應武緩緩點頭,剛才的剎那,他卻並沒有阻止張順拜下去,無論如何,兩個人的關係都將被定位為上下屬,而非同僚。看來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簡單一些,不過這樹林里和漁船上加起來估計也到不了一千人,也就是半數、五百人的樣子,而且張順的哥哥張貴也沒有露面,想必是引領著另外半數人北上投靠張世傑去了。
看來想要將這支義軍完完整整的一口吞下去,說什麼也得去會會那個自己穿越以後素未謀面的姐夫,更何況這位姐夫還是未來的南宋宰相、「宋末三傑」之一,雖然他打仗勝少敗多,但是這位北方的陸上將軍最後能為了華夏衣冠而堅持到底的錚錚鐵骨,是值得葉應武以及整個華夏民族給予崇高敬意的。
楊寶已經很識趣的從船上接過來一個紅木盤子,整個雕工精細華美的盤子上面只放著輕飄飄的一搭白紙,卻是在每一個讀書人和沙場士卒們眼中重若泰山、在每一個平頭老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告書。
最上面一張,白底黑字、通紅大印,下面寫的正是張貴的名字。葉應武眉頭一皺,隨手將第一張告書拿開,下面的才是張順。看著葉應武遞過來的告書,張順雙手微微顫抖著接了過來。
上面赫然寫著「大宋天武軍水師副都指揮使」,不用想也知道剛才第一張屬於張貴的告書上面寫著的,正是「大宋天武軍水師都指揮使」。葉應武依舊是臉色如常,而站在他身後默默舉著盤子的楊寶,臉部肌肉已經在無比精彩的抽搐了。
要知道天武軍四廂方才剛剛起步,那所謂的水師一來沒有朝廷的允許,二來連一條船、一個人都沒有,就算是張順走馬上任,也不過是光桿司令罷了。
而在張順的告書之下其餘的告書卻都是空白的,顯然都是給義軍當中的其他人準備的。
幾條漁船的船艙已然打開,裡面堆放著的,卻是閃耀著耀眼光芒的一件件鎧甲和尚未舒展的旗幟。
就當這時,官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
「前方樹林里,可是天武軍葉使君?!」一道洪亮的聲音拔地而起,隨著馬蹄聲的越來越近而響徹整個灘涂。
葉應武一怔,旋即苦笑一聲,這名信使顯然是想要渡河報信去的,也算是他運氣好,竟然在這裡遇到了葉應武。只不過令人好奇的是這北岸蘄、黃兩州,又是何方故人會給他葉應武寫信?
難道是曾經同舟共濟一會的陸秀夫?可是這位到了興國軍便神龍不見首尾了的未來南宋陸宰相,不是應該隨著蘇劉義北上了嗎,為什麼會閑的沒事給自己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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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裡外,大江南岸,兩淮水師大營。
身上裹著好幾層毯子的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盤坐在中軍大帳的主帥位子上,而兩淮水師真正的統帥張世傑則是全身披掛,一聲不吭的站在范文虎的下首位置。夏松則帶領著兩淮水師的骨幹將領分立在營帳兩側,每一個人都是和張世傑一樣的全身甲胄,也都是一樣的默然不語,彷彿根本沒有看見坐在最上方的范大人。
范文虎剛剛在入營的時候便被一隻小小的魚鷹所戲弄,差點兒連魂兒都丟了,等到他回過味兒來,知道是兩淮水師故意送給他的下馬威,頓時就怒火中燒,等到腳下依舊綿軟無力的范大人升座的時候,發現下面的將領們更是連正眼都不給他一個,差點兒就氣的拍桌子走人。不過就算是拍桌子也無濟於事,畢竟這是在張世傑的地盤兒上,朝中賈相公大腿再粗也不可能到了這千里之外的大江岸邊還能罩著他范文虎。
要知道在歷史上,這位常敗將軍幾乎將大江沿岸的南宋水師糟蹋的一塌糊塗,最終導致曾經盛極一時的南宋水師士氣持續下跌,並且在蒙元拼死拼活造出來的「船海」當中一觸即潰,沒落於日落當中。
可惜現在不是歷史上的大江之畔,在這裡紮營的也不是歷史上添油戰術逐步投入的水師,而是整個兩淮水師的主力精銳,這支隊伍,是他范文虎指使不動的。
即使是范大人想要發火,也不得不強行按下這口氣,只是用那狹長而銳利的目光在下面每一個默然無聲的將領身上掃了一遍,如果目光也能夠殺人的話,整個中軍大帳早就血流成河了。范大人升座,主要的目的,就是和這些水師精英們商討一下那些自己撞上門來想要投靠的泥腿子們怎麼安置的問題。
當然如果不是范大人強行推開喂葯的侍女非得要來的話,估計張世傑和夏松都不會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上官正在自家營寨裡面。
「都說說吧。」一想到現在只能沖著這幫子天殺的乾瞪眼,范文虎就一陣有氣無力。
所有人的目光並沒有看向范大人,而是不約而同的投向了張世傑。張世傑連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更是直接忽略掉了旁邊范文虎投射過來的近乎怨毒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說道:「啟稟范使君,末將以為,張貴本來就是大江之上有名的豪傑,加之和北方韃虜的確有血海深仇,可以信之。請使君暫且授予其一都頭職務,打散其帶來的五百義軍,與某兩淮水師混編已迅速形成戰力。還望使君准許。」
范文虎忍不住皺了皺眉,聲音有些顫抖:「夏副統領,你怎麼看?」
夏松毫不猶豫的向前踏出一步,拱手說道:「末將附議。」
其餘的將領們也都是如此,紛紛跟在後面:「某等附議。」
一浪浪的聲音狠狠地衝擊著范文虎,范文虎這才意識到自己算是真的進了敵窩了,這幫子都是鐵杆兒的張世傑一黨的,或者說是江萬里一黨的,和自己本來就是實打實的政敵,說什麼也不會聽從於自己。當下里范副使臉色有些蒼白,想要惡狠狠地駁回,但又怕自己真的失去了收買人心的最後一線希望,只能勉強裝作威嚴的拍了拍桌子:
「本官認為張將軍所言極是,便這麼辦吧。」
張世傑和夏松等人忍住心中想要狂笑的慾望,畢恭畢敬的一齊抱拳喝道:「末將遵令!」
就當下面的將領們以為事情就這麼簡單結束的時候,一條扁舟帶著一名身上染血的信使直衝向壁壘森嚴的水師營寨。當看到那信使高高揚起的手臂和沾滿血的手指,營寨上的士兵急忙一邊打開寨門,一邊狠狠地敲響戰鼓。
鼓點高低起伏,轟鳴的鼓聲在空曠的江面上迴響,也在每一個人的心中迴響。
「前方急報!」即使是范文虎這等庸才,也已經意識到這急促的鼓聲中所包含著的意味,忍不住拍案而起,「快點兒來人,去給本官查清楚到底是謊報軍情還是真有大事發生!」
可惜無人應答。
兩淮水師的將領們早就將這位名義上的上官拋到了腦後,跟隨著兩淮水師統帥張世傑大步而出。軍情緊急如火,勝負常在轉瞬之間,又怎麼能夠再派人去啰里啰嗦的調查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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