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在隆興府的上空,在整個空氣中都渲染上一份濕潤清爽。青石板街道因為這風、這雨而變得朦朧,那白牆黑瓦的屋舍也似乎沉醉於其中。這是獨屬於江南的風情,獨屬於江南的滋味。
只不過此時王爚這些朝中元老已經沒有心情欣賞如詩如畫的美景,聚坐在王爚府邸的議事堂中,一個個面色都是陰沉。
「雨已經下了幾天了?」葉夢鼎本來就是雷厲風行的人物,似乎已經忍受不了這等沉默,用手輕輕敲打著椅子的扶手,第一個開口。這一句聲音不大的詢問就像是劃破黑暗的雷霆,使得一直沉默不語的王爚等人都忍不住身子一抖。
章鑒一邊捋著自己的鬍子,一邊無可奈何的說道:「沒有四天也有三天了,在這樣下去,不僅天武軍的糧草還得在路上繼續拖延,就連其軍餉或許都不得不拖一拖,現在各處因為前幾日的大雨而道路阻隔,消息傳遞不上來,不敢確定是否有受災,這樣余等必須保留足夠的銀兩和糧草,以防萬一。」
作為江南西路提舉常平事務的郭懷,見到一幫子德高望重的老者都不約而同的看向自己,眼神中充滿了懷疑和不信任,當下里忍不住整了整身子,勉強開口說道:「諸位大人也可以看到,此事的確不是下官的過失······那天降大雨,道路崩塌······這老天爺想怎麼樣也不是下官所能夠決定的。」
「也罷,換做我等恐怕也不過和郭大人一樣。」王爚擺了擺手,淡淡說道,「不過還請郭大人務必多多費心,畢竟天武軍是江南西路精華之所在,而且軍中擔任要職的都是在座諸位的子弟,其中要害之處想必郭大人也清楚。如果天武軍出了什麼禍亂,在座諸公怕也要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郭懷一愣,旋即臉上已經露出惶恐神色。想必那聖上也沒有什麼好心情將曾經的上四軍軍號賜給一個剛剛成立的地方廂軍,這之間一定有賈似道的手腳,既然名為「天武」,便是大宋威嚴的象徵,如果天武軍出現鬧餉甚至叛亂,其影響不言而喻,江南西路當道諸公一個也別想逃脫其中的罪責。而作為曾經的賈似道一黨,郭懷可以說是絕對的有「前科」,賈似道很有可能通過他來控制天武軍的糧餉,進而達到將王爚他們徹底貶官回鄉的目的。
突然間想通此節,總是外面小雨淅淅瀝瀝,清爽無比,郭懷背後仍然直冒冷汗。
大宋朝堂之上的黨爭經歷了二百多年的演變,已經達到了頂峰,江萬里和賈似道兩黨之間的鬥爭,也已經上升到了一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原來郭懷身在江南西路,只是認為自己應該抱一條大腿,抱哪條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現在身臨其境,方才感受到不同的大腿之間生死搏鬥的兇殘。
「郭大人?」葉夢鼎抿了一口茶水,喊了一聲。
郭懷嚇得差點兒跳起來,急忙輕輕咳嗽兩聲以掩飾自己走神兒了的尷尬。見到這個不知道在官場里摸滾打爬了多少年的肥油泥鰍,老臉破天荒的紅了一次,在座諸人都明白這傢伙剛才被王爚話語中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黨爭殺機所震懾,竟然走神了。
就在這時,一名守城兵將服飾的十將快步走到堂前,單膝跪地,拱手稟報:「啟稟諸位大人,天武軍知提舉常平倉副使郭大人剛剛飛馬入城,直往郭大人府邸去了。末將不敢怠慢,亦是前往此處稟報,還望諸位大人早早定奪。」
剛才還沒有回過神來的郭懷卻是第一個跳了起來:「本官這就前去,諸位相公,得罪了。」
話音未落,這位郭大人已經什麼都不顧,揮揮袖子轉身就走,留下來那名十將和王爚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苦笑一聲,王爚擺了擺手:「知道了,辛苦了,你且退下,去當左側廂房去尋家中管事,領取十貫銅錢算作獎賞。」
等到那名十將面帶喜色的拱手離開,章鑒方才微微笑著說道:「這一次咱們幾個恐怕不用擔心糧餉的事情了,那位郭大人想必比在座諸位還要上心呢。」
一直沒有發話的江萬里緩緩點頭,指著面有得色的葉夢鼎笑道:「這還得算是鎮之家那位二衙內『慧眼識英才』,這麼一個安排可以說是拿住那郭大人的命脈了。」
就當章鑒和王爚相視一笑的時候,一名滿身泥濘的信使「噔噔噔」大步走了上來,沖這幾人分別行禮之後急匆匆的從懷裡把漆著火漆的信件遞到了王爚一側的桌子上,方才長舒了一口氣,身體已經有些搖擺,顯然長時間的趕路耗盡了他絕大多數的體力。
對於這個突然闖進來的信使,在座諸人在吃驚的同時也紛紛和剛才郭懷那樣跳了起來,一邊招呼僕人過來攙扶這位疲憊不堪以致口不能言的信使,一邊小心翼翼的去除信件上的火漆。
尚且散發著淡淡墨香的信紙鋪展開來,短短的數百字之內,已經將郭昶返回隆興府當中的利害關係闡明,並且還又加上了馬廷佑和聞訊而來的文天祥、謝枋得兩人對於葉應武貿然北上的擔憂。
幾名老者默然片刻之後,相視一笑。
「這幫小兔崽子,想的倒是周全。」江萬里笑著將信紙放下,「而且剛才還真不是余誇下海口,鎮之公家的那位,當真不簡單呢,諸位都看到了,這後面署名的,還有那已經在朝堂上銷聲匿跡了的謝君直,要知道當年這位謝大人可要比咱們這幾把老骨頭來的強硬多了。」
葉夢鼎微笑著擺了擺手,將這個事實一般的恭維接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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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匹駿馬在雨中飛馳著,雖然三名騎士身上都帶著斗笠、披著蓑衣,但是那已經被泥濘包裹了一層的外表已經證明那蓑衣、斗笠已經並不起太大作用了。
作為一個懂得明哲保身的人,郭懷並不會明目張胆的將自己的府邸修建的富麗堂皇,那座郭府或許放在尋常巷陌里尚且算是大戶人家,而如果和王家府邸、章家府邸放在一起,便已經泯然眾人矣。不過那小小的郭府裡面到底有多少密室,密室裡面又放有多少錢財,就連郭懷的親生兒子郭昶說實話都不清楚。
但是無論如何,郭衙內都堅信不疑,天武軍那些餉錢,自己那個已經肥的流油的老爹是肯定能拿得出來的。
臨近郭府,兩名侍從猛然勒住馬韁,駿馬人立而起,長嘶兩聲,趁著這個機會,這兩個儼然是馬上功夫了得的護衛一左一右伸出手來,輕而易舉的控住身邊郭衙內的馬韁,已經凍得臉色有些發青、渾身沒有知覺的郭衙內這才下意識的叫了一聲,如果不是兩人扶住,早就一咕嚕從馬背上滑下去了。
郭府外面本來就有管家候著,等候自家大人回來,現在見到從風雨中突然衝出來三個騎士,竟然還如此不講禮節,當下里那管家多年來養成的豪門惡仆的架子就抖了起來,站在門檐下冷聲喝道:「你們是哪裡來的,知不知道這裡是郭大人的府邸?竟然敢在此處猖狂!」
那兩名護衛的臉龐雖然被蓑笠遮住,但是從他們微微抖動的雙肩和悄無聲息放在刀柄上的手來看,那臉色想必是極度的陰沉。郭昶總算是緩了一口氣,這幾天的馬上顛簸差點兒耗盡了這位衙內最後的體力,如果不是兩名護衛知道其中的重要性,一路極力照拂,在家上過場好歹也算是經受過幾次訓練,體力見長,否則這位衙內就真的撐不到隆興府就魂歸天外了。
到了隆興府,就是他郭衙內的地盤,當下里郭昶狠狠一擺手掙脫了兩名護衛的攙扶,在風雨中踉蹌兩步,險些跌倒,不過當那張斗笠下面不帶一絲血色但是咬著牙很是憤怒的臉龐露出來的時候,剛才還囂張的不可一世的管家臉色也是瞬間煞白。
「小衙內!天啊,小衙內您怎麼來了!」那名管家也顧不上郭昶能殺人的目光和那兩名護衛散發出來的滾滾殺氣,幾乎是哭喊著衝進雨里一把攙扶住郭昶。後面的郭家家丁也是回過神來,蜂擁而上,反倒是讓那兩名累死累活的護衛哭笑不得。
「快,去后宅通知夫人,另外給小衙內還有兩位官爺準備薑糖水,說什麼也得暖暖身子,快啊!」那名管家看到當年縱橫隆興府的小衙內竟然狼狽成了這個樣子,臉上流的也分不出來是淚水還是雨水,等到幾名家丁將郭昶攙扶進去,管家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那風雨打在身上也並不凄冷,沖著兩名護衛一拱手,「二位官爺,一路上倒是麻煩了,若是不嫌棄,請到府中廂房暫且歇息片刻,某這就去吩咐下人伺候二位官爺沐浴。」
兩名護衛一邊笑著拱手還禮,一邊說道:「沐浴倒也不用了,只是給咱們上些果腹的吃食,等會兒郭衙內向你們郭大人稟報完了,我等還需速速回去復命。」
就在這時,外面馬蹄聲再一次驟響,管家下意識的打了一個激靈,急忙抬頭看去,當先一人目標很是明顯,正是自家官人,只是不知道這位歷來坐車的官人為什麼如此英武的一騎當先,而且雖然只是一小段距離,身上都快被雨水濕透了,想必剛才趕過來快馬加鞭很是迅猛。
郭懷急匆匆翻下馬背,或許是很久沒有騎過馬了,這位白白胖胖的大人險些摔了個極不雅觀的狗啃泥,嚇得那管家飛也似的撲上去攙住自家官人,也不知道今天是到了什麼霉運,這家裡一老一少也不知道是鬧的哪一出。
沒想到郭昶竟然還有幾分毅力,聽聞遠處馬蹄聲知道是爹爹趕了回來,竟然硬拉著那幾名家丁便要重新轉回大門。家丁們自然知道這位小衙內在自家官人心目中的地位,哪裡敢反對,只能就這麼又回來了。見到狼狽不堪的自家老爹,郭昶也顧不上兩個人都是渾身上下濕透了,直接撲過去跪倒在地哀求道:
「爹爹,要糧,要餉,否則天武軍就完了!」
郭懷一怔,沒有想到兒子飛馬跑回來竟然是為了這事,還以為這最疼愛的小兒子在天武軍中受了什麼氣,當下里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也不由得進退兩難。自家小子竟然為了糧餉的事情冒雨飛馬百里,總算是像個男子漢,有出息了,所以說什麼也得答應這個請求,可是一旦將天武軍所需的糧餉如數交付,那麼就意味著自己明擺著表示和賈似道一黨一刀兩斷,轉而投入江萬里一黨的懷抱中了。
可結症就在於,現在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賈似道已經是一手遮天,而江萬里這些人也不得不暫避鋒芒,躲在隨時可能毀於戰火的江南西路苟延殘喘以待東山再起。可是又有誰能把握,江萬里這些花甲耄耋之年的老頭子,又有翻身的機會?
他奶奶的,這是何方神聖,能夠想出來這等計策,竟然輕而易舉的就逼著老子選邊兒站?難不成說剛才王爚那廝話語中有意無意透露出來的黨爭之鋒銳,也是為了儘早逼著自己闡明立場?這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想到這裡,郭懷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爹爹······」郭昶已經眼見撐不下去了,眼皮最終還是沉重的合上了。多日的馬上顛簸使得他現在的確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覺來補足本來就微不足道的體力。
郭懷看著在自己懷中睡著了的小兒子,忍不住長嘆一聲,也罷,就算江萬里、王爚這些老狐狸們熬不到翻身的時候,葉應武、文天祥這些已經嶄露頭角的小狐狸們總該是能夠熬到的,自己這一輩子投機鑽營能夠混到這個地步已經是老天爺保佑了,現在就祝願小兒子能夠在那葉應武手下混的有出息。
「老爺!昶兒!」郭夫人帶著哭腔從後院跑了過來,急的後面丫鬟拿著傘直追。一直靜靜地佇立在門口的那兩名護衛忍不住對視一眼,也不知道那去報信的家丁將郭衙內的慘狀到底說得有多誇張,竟然把郭夫人嚇成了這樣。
郭懷無奈一笑,人生中或許算是生死攸關一步,總算是走完了。
而遠在數百裡外的葉應武並不知道,事情沒有想著最壞的方向發展,反而柳暗花明又一村。
至於數牆之隔的那幾條老狐狸,此時依然言笑晏晏,依據他們摸滾打爬這麼多年對於人心的掌握,早就已經預料到了結果,剩下需要他們做的就是配合工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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