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履新興國軍
咸淳二年四月廿五日。
江南西路興國軍永興縣。
官船自贛水出鄱陽湖,入大江,一路沿江北上,終於在廿五日清晨抵達了永興縣江岸碼頭。
荒草凄凄,滿目蕭條。
曾經作為南方大動脈的大江,在連年的戰亂當中也難免會蕭條,再也不復當年江上千帆競發之勝景,只餘九曲江水,收斂了絕代風華,收斂了虎踞龍盤,只是默然東流。細細思來,和當年李煜所吟之「一江春水向東流」頗為相似,也不知道大宋的藝祖太宗在天之靈,見到今日之景會有何等感受。
大江之畔,零零落落十幾個人站在已經不知道被荒廢了多久的碼頭上,無精打採的等候著,直到官船出現在遠方都沒有改變他們有氣無力的形象。在這等鬼地方當差當的久了,早就不把什麼新來的通判、團練使放在眼裡了,誰知道這些耀武揚威前來上任的官兒什麼時候就會毫不猶豫的棄他們而去,就像幾天前便快馬加鞭趕回臨安去,生怕再被發配到這裡的那位前知軍。
「來了,來了,快點兒把樂奏起來,怎麼地也得像個樣子!」永興知縣和縣丞急忙吆喝著,無論如何他們作為附郭的七品官員,想要好好的混下去,怎麼著也得把新來的上司巴結好了。
身邊的官吏們紛紛勉強的展露笑顏,站在後面荒草地中的樂師也都在一名負責此事的小吏督促下斷斷續續的吹奏,沒跑調就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
官船已經近在咫尺,緩緩的靠在碼頭上。
迎接的官吏們這才下意識的彈彈衣服上的灰塵,怎麼著也得像個樣子不是?只不過大家對於這位新來的狀元通判和衙內團練使,還真的沒報什麼希望,不過要是能夠通過這兩位抱上站在他們身後的那些大人物的粗腿,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就當所有官吏準備展現自己的謙恭德行時,卻發現首先下來的並不是衣帶飄飄的紫袍大員,而是一名一身輕鎧腰懸佩劍的將領,此人身材有些瘦削,甚至長得有些賊眉鼠眼,但是只是那麼一站滾滾的殺氣和血腥氣就不由自主的瀰漫開來。
緊接著下來的是一隊護衛親兵裝扮的甲士,整齊地在碼頭上站成一列,肅殺之氣油然而生。
官吏們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這些士卒看起來和平日里興國軍那些只是吃空餉,甚至連操練都免談的地方鄉軍截然不同,每一個人都是目光炯炯,絲毫沒有在意旁邊這些點頭哈腰媚態十足地官吏們。
腳步聲再一次響起,兩名紫袍大員並肩走下官船,身後跟著幾名或是披甲或是官衫的年輕人。再之後便是一群家僕打扮的壯漢忙碌的搬運各種各樣的家當。
「下官參見通判文大人,團練使葉大人。」官吏們急忙按照自己的官位大小自覺地站成一排,畢恭畢敬的行禮。
文天祥皺了皺眉,顯然對於這些低頭哈腰阿諛奉承的官吏們很不感冒,只是淡淡說道:「回城吧。」
官吏們這才緩緩直起腰身,幾個忍不住抬起頭來的突然間發現,那文通判倒是頗為穩重,至於那葉團練使卻是很年輕的樣子,眉宇之間充斥著難以掩飾的飛揚霸氣。跟在那葉團練使身後的那幾個同樣是各家衙內出身的都頭、司馬,同樣也是如此。
在所有官吏中,一名毫不起眼的中年小吏靜靜迎著文天祥和葉應武的目光,除了當先的這位狀元郎是貨真價實的,其他的幾個只能說是蒙恩蔭進的仕途,只是不知道這些嬌生慣養的衙內們,又能在這窮山惡水之間堅持幾許?
「朝中旨意說得明白,興國軍政務由本官代管,諸位莫要忘記了。」葉應武冷冷的說道,自己必須要讓這些人記住,這位新來的團練使並不是總被壓在文官之下的小小武官,他的身上還有整個興國軍最高文官的光環。
興國軍,老子終究還是來了。
「請兩位上官上轎吧。」永興縣令恭恭敬敬的說著,兩頂轎子已經晃悠晃悠的抬了過來。
葉應武冷冷一笑,徑直走過兩頂轎子,隨意的掃了一眼已經備好的幾匹老馬,眉頭緊皺。身後楊寶已經快步從官船上將葉應武那匹坐騎牽了下來,葉應武看也不看周圍官吏們驚慌、詫異甚至有些憤怒的神色,熟練地翻上馬背,然後沖著文天祥便是一個燦爛的微笑。
文天祥無奈的嘆了口氣,衣袖一揮,楊寶急忙屁顛屁顛的去將文天祥的坐騎牽過來。
這下里官吏們就只有真真正正的詫異了。
沒聽說那位文官不坐轎子專門騎馬的啊。
人群中的那名中年小吏也是下意識的輕輕「咦」了一聲,看向文天祥和葉應武的眼神也變得有些熾熱起來。
「諸位,本官在永興城外靜候!」葉應武朗聲一笑,身後楊寶也飛快的翻身上馬。官船上只有這三匹駿馬,親兵們都是目不斜視,整齊列隊,靜靜等候命令。而江鎬他們也是一臉苦澀,直到免不了要跑過去了。這幾日在船上瘋狂的體能訓練,使得都快被酒色掏空身體的郭昶郭衙內臉色都有些紅潤起來。
「親衛都,跟上!」看著葉應武和文天祥絕塵而去,楊寶狠狠地一勒馬韁,大吼一聲,率先打馬而去。他身後百餘名親兵默然無聲,只是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
眾多官吏們站在碼頭上面面相覷,一時間誰也參透不了這新來的兩位上官到底想做什麼。
「疊山兄,你說,這兩位上官是什麼意思。」一名小吏注視著絕塵而去的親兵方陣,忍不住感慨,「不過不得不說,這百十號親衛,比咱們城裡那些老弱病殘的鄉軍要強多了。聽說在城北清理出來一片荒地,用來屯駐從咱們江南西路各處抽調來的精兵,人數有六千餘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咱這一輩子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六千人聚在一起列陣,那得是多麼壯觀······」
被稱為「疊山」的中年小吏默然不語,只是靜靜地佇立著,任由浩浩江風吹動他刻滿歲月稜角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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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永興天氣正好,空氣中瀰漫著潮濕涼爽的氣息。
縣城之北已經開闢出了一大片空地,只是因為人手實在不足,營帳還沒有建立起來。不得不承認,整個營區選取的很符合屯駐的現實,一座地勢明顯高於四周的土丘佇立在整個營區的正中央,方圓數里的所有雜草都已經被清理乾淨,用來紮寨的圓木堆積在營區的四角。幾面寫著「宋」字旗號的旗幟在土丘上迎著風招展,而恐怕和這些不太相稱的,便是那幾個無精打采或蹲或坐守在土丘上的地方鄉兵了。
葉應武繞著永興縣城轉了一圈之後,並沒有入城,而是先來到了這個即將屯駐他麾下的第一支軍隊的營地。此間的事情已經不是文天祥的管轄範圍,文天祥自從在慶元府被葉應武狠狠的折騰過之後,對於練兵這等事情早就沒了興緻,所以早早的便進城交接事務,順便幫忙安置宅院家屬,文天祥的妻子歐陽氏、六歲的長子文道生等家眷也都由廬陵北上,不日便將抵達興國軍。
駐馬在土台之上,葉應武根本沒有搭理那幾個迎上來的鄉兵,他的親衛都邁動沉重的步伐,堅持著圍了上來,哪怕周圍沒有什麼危險,親衛都也有職責將葉應武圍在中間守護。
「章誠,各處兵馬何時能夠到達?」葉應武淡淡的說道。
在隊伍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章誠急忙站了出來,喘了幾口氣之後方才大聲回答:「啟稟團練使,按照原先的估計,最快的明日即可到達,最慢的也在兩天之後!」
葉應武點了點頭,章誠的身子弱一些,不太適合當武官在前面衝鋒陷陣,不過讓他打理些事務當個文官倒還算綽綽有餘。現在葉應武的爪牙也算不少,但是真正靠得住的也就一個文天祥,可惜那謝枋得還不知道在哪裡,只好瘸子裡面拔將軍,先讓章誠頂上。
「郭昶!」
被王進和馬廷佑拼死拼活架著跑到這裡的郭衙內都快暈死過去了,聽到葉應武叫自己,已經緊緊閉上的眼皮子終於還是費力的張了開來,看著那個坐在馬上彷彿是閻王樣的傢伙,心裡早就不知道已經罵了他祖宗多少代了,反正比十八代要多。
「叫你呢,媽的精神點兒!」江鎬看這個郭衙內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日在萍水樓將郭衙內嚇得險些大小便**的也是他,現在見到葉應武好不容易耍次威風這傢伙還不配合工作,自然是毫不留情的喝罵,用的沒有馬鞭順手的腰刀「唰」的一聲抽出來半截。
郭衙內最怕的就是這動不動就拔刀的江鎬,當下便打了一個激靈,一下子從王進和馬廷佑的攙扶中掙扎出來,定定的看著葉應武。
葉應武對於這個吃硬不吃軟的郭衙內也是啼笑皆非,只能淡淡說道:「你的身體卻是弱了點兒,以後要節制飲酒,不可再四處尋歡作樂,另外每日要加強訓練。還有,本官暫時將全軍的糧秣交由你來籌集管理,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本官拿你是問!」
郭衙內頓時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為全軍收集糧秣看上去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事實上此處駐軍的糧秣正是由他那老爹負責的,為了讓兒子好好的混出個人樣,想必他那老爹也不會從中剋扣,甚至還有偷偷地加點兒量也說不定。
「使君以重任委於汝,汝便是這麼表示的么?!」王進強忍著笑,從後面暴喝一聲,嚇得郭衙內一個哆嗦險些在地上的泥濘里,當下里郭衙內也知道自己有失禮節,更何況此處人生地不熟,周圍的還都是流氓紈絝的骨灰級人物,這個虧怎麼著也得吃,當下里也不再猶疑,急忙畢恭畢敬的跪倒在地,沖著葉應武行了一禮。
「希望你不要讓某失望。」葉應武淡淡說道,「這麼多弟兄手裡的刀也不是吃素的,亂世治軍,當用重典,你可明白?到時候一旦發現剋扣,軍法不容情!」
「下官明白!」可能是物極必反的道理,郭衙內已經慫包軟蛋到了極點,現在卻突然轉了性子一般,站起身來抱拳朗聲回答,似乎對於自己的任務信心滿滿,反倒是嚇了江鎬他們一跳。
葉應武已經看出來這個曾經不學無術甚至調戲綺琴的紈絝子弟急切想要融入這個充滿朝氣和蓬勃力量的小團體的願望,想必此次委以後勤重任,他會拼力完成的。
「王進,馬廷佑,江鎬!」葉應武緊接著喊道。
三人同時向前踏出一步,抱拳朗聲唱喏。
「王進負責此山丘向北營寨修建,江鎬負責此山丘向南營寨修建,馬廷佑居中策劃,若有不解之處,可以向楊寶詢問。」葉應武將目光投向遠方,整個營寨盡收眼底。
這短短的一句命令中所夾雜的意思已經很明了了,王進和江鎬作為這些人中最能打的,明顯將會被授予統領新軍左右廂的重任,而馬廷佑本來就和他族兄馬廷鸞有相似之處,為人穩重卻不失聰穎,而且在幾個人中誰都不得罪,用來居中坐鎮甚至調節王進和江鎬這兩個暴脾氣之間隨時有可能爆發的衝突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遵令!」三人同時大喝一聲。
「走,進城。」葉應武調轉馬頭,前方永興縣城就這樣靜靜地匍匐在腳下,葉應武下意識的環顧四周,每一張年輕的臉龐上都刻滿了對於未來的希望和片刻的滿足,彷彿被這剎那的征服感所震懾,滿意地點了點頭,葉應武接著說道,「終將有一天,北方的韃子,也會在我們的腳下匍匐。走!」
話音未落,駿馬已經飛也似的衝下山丘,楊寶也是大喝一聲,緊隨其後。不過葉應武似乎已經意識到親衛都快承受不住這種長途跋涉的辛勞,在山丘下縱馬飛馳了一段之後又一把勒住馬韁,駿馬人立而起,少年直直的迎向在東方越升越高的太陽,無限的光輝將一人一馬所籠罩,彷彿天神降臨此世間。
將光芒撒向寰宇。
那一刻,每一個站在山丘上的人,無論是穩重如馬廷佑、章誠之輩,還是勇武如江鎬、王進之人,無論是剛才就想迴光返照一般的郭衙內,還是縱馬疾馳的楊寶,所有人都在心中莫名其妙的堅信,那個在曠野上迎著太陽的少年,終將會引領著他們走向光明。
原本駐守在山丘上的鄉兵們早就目瞪口呆,而至於那名騎著一匹老馬遠遠地吊在後面負責將這些新來的官爺們引領到營地來的中年小吏,已經忍不住是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