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惟願海波平(下)
火光衝天,刀劍閃爍。
「殺!」楊寶大聲嘶吼著,左手盾牌護住要害,右手朴刀狠狠地劈在衝上城的海寇身上。這些海寇的求生慾望超出他們的預料,而城上的滾石檑木早就已經用完,箭矢也剩下的不多了,無奈之下楊寶作為老兵裡面的頭兒,一馬當先迎住率先上城的海寇。
其餘的老兵們也都不約而同的將那些吐得昏天黑地的新兵擋在後面,面色肅殺。一桿桿長槍和朴刀雖然看起來單薄,卻是一道難以逾越的死亡界限。
衝上城的海寇也不甘示弱,當先的一名小頭目手握魚叉,仗著兵器較長,竟然一連逼退了幾名老兵,要不是一名老兵拼著受了旁邊海寇一刀,猛地向前一衝,手起刀落將這名小頭目斬殺,恐怕後面的海寇早就以決堤之勢殺上來了。
兩條上城步道剛剛白刃相接便刀刀見血,饒是葉應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也不禁被震撼住了,回頭看著文天祥臉色也有些慘白,畢竟就在他們的身邊,城牆上濺滿的鮮血甚至白花花的腦漿觸目驚心。
葉應武強忍住噁心,盡量不是自己去呼吸帶著燒焦人肉味和嘔吐后酸臭味的空氣,一邊沖著蔣大打了一個手勢讓他將文天祥架到城樓里去,一邊帶著身邊幾個尚且堅持下來的新兵衝到城牆邊,抄起老兵們扔下的弓弩狠狠地射擊著瘋狂的海寇,將最後的箭矢全部打了出去,這時候任何保留都是自絕退路。
海寇的攻勢頓時有些停滯。而張麻子也已經意識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來臨,索性豁出去了,一手搶過一面盾牌擋住迎頭射來的流矢,怒吼著大步登城,朴刀揮舞的密不透風。
畢竟是在海上摸滾打爬的老油條了,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
看著前方的兩名海寇被當場斬殺,張麻子臉上只剩下了瘋狂,面部的肌肉在火光中不斷的扭曲,根根青色的血管爆滿左右手臂,這名已過中年的海寇頭子朴刀狠狠揮動著,怒聲吼道:「都給老子上,殺一個人賞紋銀百兩!」
說罷,張麻子一腳踹翻了幾經廝殺體力有些不支的楊寶,手中朴刀不斷揮舞,隱隱約約很有威勢,竟然一連傷了兩名老兵,將薄弱的防線生生撕開一條口子。
身後的海寇們叫嚷著殺了上來,手起刀落,幾名老兵或死或傷。
「都給某往前,不準後退!」葉應武也是急紅了眼,狠狠地將手中的弩扔到一名海寇頭上,將那名猝不及防的海寇砸下步道,然後抽出佩劍向前邁了兩步直直的刺向張麻子的側面軟肋。
擒賊先擒王,生死關頭,葉應武也顧不上這麼多了,腦子中早就是一片空白,一切的動作都已經是在下意識地進行。他甚至早就遺忘了自己應該牽挂什麼,也遺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浴血奮戰,只知道將眼前這個不斷殘殺自己的部下的人,斬殺!
見到都頭如此勇猛,剛才還心生怯意的新兵們也都赤紅了眼睛,大聲怒吼著撲上去堵在因為老兵們倒下而出現的漏洞上。雖然他們的刀法尚且生澀,但那是他們的鮮血從未有過的滾燙!
意識到危險臨近,張麻子大吼一聲,回手一刀打在葉應武的長劍上,葉應武虎口劇痛,長劍險些脫手,身子也不由自主的踉蹌了幾步。
不過好在趁著這個機會,一直在黑暗中喘著粗氣的楊寶顧不上剛才的傷勢,猛地躍起,一道耀眼的刀光閃動,將張麻子的左臂斬落。一道血箭,噴涌而出,灑在城牆上,使那裡縱橫的血痕又多了一道,分外的新鮮,分外的鮮紅。
張麻子忍不住長聲嘶吼,斷臂處血流如注,劇烈的疼痛使得他全身青筋暴起,彷彿浴血的惡魔。
「長槍兵,頂上!」葉應武怒吼著迎上一名海寇,毫不猶豫的揮劍橫砍,好在那名海寇的實力的確不怎麼樣,甚至和只是花架子的葉二衙內打了個平手。
而聽到葉應武的命令,幾名長槍兵很快就將其他上城的海寇捅了個貫穿,總算是阻止住了不斷衝上來的海寇。
一連殺了幾名士卒的張麻子似乎也看到身邊的這個花架子身上穿的是都頭的衣服,顧不上失去左臂的劇痛,沉重的朴刀一扔,趁著幾個得力手下將楊寶攔住的空隙,隨手拾起地上丟棄的一柄短刀砍向葉應武。
而葉應武正和對面的海寇打得旗鼓相當,絲毫不敢鬆懈,那裡還顧得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張麻子。而楊寶等人也發現了葉應武的險境,忍不住紛紛大吼,無奈對手十分強悍,一時間都來不及救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麻子一刀砍向都頭。
從未和死神如此的貼近,葉應武瞪大了眼睛,看著那柄短刀距離自己的肋部越來越近。他知道這一刀下去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但是這剎那心中、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賊老天,這就是你送給我的萬里青山?突然,腦海中閃過這麼一個奇特的想法。
千鈞一髮之際,一聲破空的銳響劃破彷彿凝固了的戰場,緊接著是一聲近在咫尺的刺耳慘叫,馬上就要砍到葉應武軟肋上的短刀最終還是無力的掉落在地上,發出震撼人心的聲音。
葉應武退後兩步,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抬眼看去,剛才還大殺四方的張麻子咽喉中箭,虎目怒瞪,雖然很努力的想要回頭看向弩箭射來的方向,但終歸的失敗了。這個縱橫海上一時風頭無二的海寇頭子無力的撲倒在地,卻死不瞑目,顯然到死都想知道是誰暗算了自己。
可惜沒有成功。
一道身影從斜地里橫衝過來,手起刀落,快如閃電,剛才和葉應武大戰好幾個回合的那名海寇甚至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便已經身首異處。葉應武震驚之餘定睛看去,正是其貌不揚的趙都頭。而身後腳步聲密集的響起,百餘名精銳老兵如同下山的猛虎,很快就將攻上城頭的海寇全部斬殺,並且將上城步道防的嚴嚴實實的。
趙都頭一刀割下張麻子的首級,遞給了依靠著城牆大口喘息的葉應武,眼眸中滿是敬佩的神色。這個一手操控了慈溪伏擊戰的葉家二衙內雖然武功不怎麼樣,但是的確有虎膽,第一次上陣便能夠身先士卒。對於這樣的勇士,趙都頭自然是很欣賞。
「趙都頭救了某的性命,這首級自當是你的。」葉應武輕聲說道,大局已定,他彷彿被抽空了力氣一般,靠在滿是血跡的城牆上,甚至懶得挪動半步,自然也不想和趙都頭爭功。
不知何時,張麻子剛才留上去的血跡已經漸漸乾涸,只剩下烏黑的印記彷彿在述說著主人的英勇和不甘。葉應武默默的伸出手去感受著那從未觸摸過的粘稠,心中五味雜陳。
「還真不是某救了衙內,救衙內的另有其人呢。」趙都頭看了一眼城樓,爽朗一笑,然後不再搭理葉應武,而是帶著一幫子殺紅了眼的老兵順著滿是屍體、滿是鮮血的城門步道殺了下去。
葉應武詫異的抬眼看去,卻發現文天祥不知何時站在城樓二樓的窗戶旁,手中正提著一具弩機,面色肅殺,冷冷的看著城下的海寇。剛才是誰救了葉應武自然已經不言而喻。
沖著文天祥點了點頭,也懶得管他看見沒看見。葉應武強打精神,高高舉起張麻子的首級沖著城下仍有的四五百名海寇大聲喝道:「爾等且看,張麻子的首級就在此處,爾等還不速速投降!」
「速速投降!」
「速速投降!」
城上的守軍們也都紛紛振臂吶喊,士氣大振。
而城下的海寇們看著身後熊熊燃起的大火,再看看城牆上高高舉起的頭領的首級,還有那些咆哮著向自己衝過來的百戰勁卒,哪裡還有抵抗的意志,紛紛顫顫巍巍的跪倒,五花八門的兵器更是扔了一地。
葉應武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邊狠狠地拍著染血的城牆,一邊長聲誦道:「小築漸高枕,憂時舊有盟。呼樽來揖客,揮塵坐談兵。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四下寂靜的東門上下,聲音衝天而起,震懾天地。
無論是咬著牙的趙都頭還是倚牆喘息的楊寶,無論是正匆匆趕來的葉夢鼎還是憑欄佇立的文天祥,無論是滿臉鮮血的守城士卒還是在火焰和塵土中匍匐的海寇,所有人都為之一顫,所有人都在這剎那被震撼,所有人都忍不住凝望聲音發起的地方。
一輪耀眼的火紅的朝陽就在東面,就在那道孤傲頑強、依舊佇立不到的身影背後,緩緩升起,彷彿象徵著永不熄滅的希望,又彷彿代表著一個左右天下的英雄的新生。
文天祥想到剛才在城樓上葉應武和自己談笑風生,相互敬酒,又想到剛才無數的將士們浴血拚殺,斯時斯景,和詩中所描繪的寸寸相合,心中一動,第一個大聲喊了出來:「彩!」
回過神來,諸軍自然是一片喝彩聲。趙都頭、楊寶等人更是身有同感,心中熱血沸騰,恨不得再重新廝殺一陣。
而滿臉喜色的葉夢鼎更是喜上加喜,雙手甚至有些顫抖,不由自主間已經是老淚縱橫!在這雄渾有力的聲音中,在將士們堅毅的目光中,他已經看到了遠方朝堂上的腐朽截然不同的光芒。
「封侯非我意,惟願海波平!」文天祥又是以第一個跳了出來,振臂大呼,無限的光明傾瀉在他的身上,將這個民族最後的脊樑籠罩在無比耀眼的光輝中。
下一刻,所有的士卒都振臂大呼,迎接朝陽。
「封侯非我意,惟願海波平!惟願海波平!」
滾滾的聲浪直衝九霄,震撼著六合八荒。
黑暗結束,黎明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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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元府,慈溪。
整座縣城已經徹底的沸騰,一口口肥豬、一頭頭犍牛都化作了鍋中滾滾之物。身上尚且帶著血跡和征塵的士卒們散坐在大火燒盡后的斷壁殘垣之間,眼睛中都閃動著一樣的光彩,死死的看著正不斷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那一口口大鍋。
好在慈溪的縣衙並沒有被燒毀,否則葉夢鼎等人也不得不幕天席地了。作為此役的最大功臣,葉應武在文天祥、趙都頭等人的擁簇下進了縣衙。葉夢鼎臉上帶笑,早早的就等候在堂上。
而一名陌生將領則站在葉夢鼎的身側,臉上的風塵和疲憊同樣難以掩飾。看到此人有些失落的表情,葉應武已經猜到這位應該就是帶著二百精兵死死的守住平石礁並且打得海寇丟盔棄甲的楊提轄了,兩人雖然曾經身處同一個戰場,卻終究只是曾經遠遠地對望過,對於對方的印象至始至終都只是停留在猜測當中。
說不定在真正的歷史上剿滅張麻子的大功便應該歸於這位楊守明楊提轄,可惜半路殺出個葉應武,使得這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速戰速決,雖然慈溪東門附近的房屋都被焚毀,但是和海寇上岸劫掠不可估量的損失比起來,這些還都不算什麼。
「來來來,小武,老夫引見一下,這位便是慶元府的楊提轄,海寇的前幾次進攻多靠楊提轄指揮調度有方,否則慶元早就危險了。」葉夢鼎根本不想掩飾自己的高興,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立了大功,任何父親的喜悅都可以理解。
「晚輩見過楊提轄。」葉應武對於這位勇士也是持禮甚恭,畢竟當日在平石灘頭,楊守明率眾死守,一番衝殺分外慘烈,葉應武站在高處,一切都是盡收眼底的。
見到這位立下大功的二衙內絲毫沒有自持身份,畢恭畢敬,如果自己再不滿反倒是自家的不對了,想到這裡,楊提轄心中的不快也消散了,反倒是很欣賞這位年輕人,當下不敢怠慢,急忙回禮。
「好好好,諸位的功勞老夫都已經上奏朝廷,到時候少不了一番封賞。今日慶功,諸位也都莫要推辭了,好酒好肉,不醉不休!」葉夢鼎哈哈大笑著,手中端起的赫然是武夫方才使用的粗瓷碗。
見到知府如此爽快,楊守明和趙都頭等人自然也是心中大喜,哪裡還推辭,有的甚至也顧不上什麼禮節,索性抱起來一壇酒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
外面士卒們的哄鬧聲一浪接一浪的,不斷地傳向遠方。
片刻之間,葉應武看著手中的酒碗,突然間有些恍惚。戰前自己還曾經為了這些無名無姓的生命而惋惜,現在竟已經忘卻了這事,看來自己已經完全的和身邊的這些人融為了一體,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宋朝人,而不是一個冷眼旁觀者了。
想到這裡,葉應武忍不住苦笑一聲,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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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載,咸淳二年,葉夢鼎以資政殿大學士知慶元府,奉旨靖剿海患,麾下士卒奮勇爭先,屢戰屢捷,慈溪一役夢鼎之子應武火燒縣城,大破海寇,斬殺賊酋,盡降其眾,朝野震驚。
葉應武作為一個穿越者,第一次登上了歷史的浩浩舞台。
但是事情還遠遠沒有落下帷幕。
至少當那幾條曾經給慶元府帶來噩夢的破舊海船出現在海平面上時,剛剛從慈溪歸來的葉夢鼎忍不住皺緊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