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回 不是世伯
午覺睡得很不安穩,黛玉總是翻來側去。楊嬤嬤見此也只能搖了搖頭,知道黛玉早慧,心中卻希望她不要想明白,這樣的事終歸不是好的。
但楊嬤嬤的祈禱顯然沒被大神們聽見,黛玉在翻來覆去很久之後,突然坐了起來,臉色有些蒼白,目光有些渙散,額頭的汗珠子,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身上的衣衫早已濕透。
含笑原在一旁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搖著扇,黛玉突然坐起來可是嚇了她一跳。又見黛玉如此神情,更是慌了神的喊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錦兒姐姐快來呀!」
不待黛玉回神應答,含笑已經換亂的喚來錦兒,錦兒本在外間兒做著針線,一聽含笑如此慌張的呼喚也是慌了神,連針線簍子掉地上也顧不得了。
聽了含笑的呼喊聲,黛玉已是回神,抬頭看了眼含笑,不似往常或微笑安撫,或低聲輕責。黛玉有些獃滯的對含笑道:「去請了楊嬤嬤過來。」
錦兒跑進來正好聽到黛玉的話,也是一臉緊張的上前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言罷便看見黛玉一頭一臉的汗,且臉色也不太好。她是沒見著黛玉剛坐起來那會兒的臉色,現在已經好太多了。
又見黛玉衣衫濕透,忙道:「楊嬤嬤哪兒一會兒去也是可以的,先給姑娘燒了熱水,找出換洗衣裳,這出了一身的汗,若不沐浴一番仔細著涼。」
可黛玉卻突然一把抓住錦兒忙乎的手道:「現在,立刻,馬上!去找楊嬤嬤。我這裡沒事兒,打盆熱水來擦擦就好,不必沐浴。」說完自己下了涼塌。
錦兒也是一愣,似乎到了京城姑娘變了很多,這樣的情緒是以往沒有過的,錦兒不由得有些心驚,姑娘怕是遇著什麼事兒了!如此錦兒也不敢在耽擱,轉身出了門,讓寄春跑了一趟楊嬤嬤屋子。
楊嬤嬤如今與黛玉本就住在一個院兒里,今日午休也是不太踏實,方才含笑那驚慌的呼聲早已驚醒了楊嬤嬤,此刻正欲往這邊兒來,可巧寄春跑了進來道:「姑娘請楊嬤嬤過去。」
楊嬤嬤聽后心便往下一沉,到底還是被她想明白了!一時卻是躊躇起來,要怎麼和她說呢?又能說什麼?該說什麼呢?
楊嬤嬤一邊兒想著一邊兒往黛玉屋裡過來,一路上便總是在不住的嘆息,瞧得寄春也很是好奇,卻又不敢詢問楊嬤嬤。見楊嬤嬤進了屋子,才跑開了去。
楊嬤嬤來得極快,到時黛玉仍在梳洗,經過這麼一會子,黛玉也冷靜了不少,並沒有打發了丫鬟們就這樣與楊嬤嬤交談,而是對著楊嬤嬤微微一笑道:「嬤嬤稍等我片刻。」
也不上妝,只在腦後挽了個纂兒,換了身細棉的衣裳。黛玉在楊嬤嬤身邊兒坐下后,又對錦兒道:「燒壺茶過來,我與嬤嬤說會子話,你在外候著。」
錦兒暗道一聲果然,便退了出去,也將屋子裡的人都帶了出去。如此黛玉親自起身,打開了屋裡所有的窗戶,在窗邊兒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看向楊嬤嬤問道:「嬤嬤早已猜到是嗎?或是玉兒猜錯?」此時的黛玉,那雙眼睛似乎能看破人心。
楊嬤嬤雖然心中知道黛玉所言何事,此時卻故作不知的笑道:「姑娘莫不是睡糊塗了?這沒頭沒腦的說什麼呢?嬤嬤竟是聽不明白。」對於黛玉的目光,卻是避而不見。
黛玉聽聞楊嬤嬤如此說,也只得沉默下來。她實在不知後面的話,該要如何說出口……或許……就不該再提起……
一時錦兒送來茶水,便看到楊嬤嬤坐在桌邊兒沉默不語,而黛玉立於窗前緊皺眉頭。暗道:這是怎麼了?姑娘與楊嬤嬤都好生奇怪。再仔細一想,便也察覺是婉縣主走後,黛玉的神情才發生變化的。卻又想不通這是為何?
錦兒雖然猜不透,卻也不敢留在這裡繼續猜想。輕輕放下茶盤便退了出去,遠遠的按照黛玉的意思守在門外。
楊嬤嬤見黛玉筆直的站在窗邊兒,透著一股子堅韌與傲氣的身影,此時卻顯得格外的孤零零的。楊嬤嬤不由得很是心疼地道:「何苦想那些有的沒的?終歸是與你無關的!縱是想明白了又能如何?」
聽楊嬤嬤這話,黛玉猛的抬頭道:「真的無關嗎?若傳了出去……」不等黛玉說完,楊嬤嬤便打斷了她,有些生氣的道:「誰傳了出去?婉縣主?還是姑娘?或者是嬤嬤我不成?!既然今日婉縣主沒說,那麼日後,姑娘也只當不知便好,何苦這般苦苦尋思?」
楊嬤嬤說完這話,整個人喘著粗氣,卻又沉默了下來。一時間黛玉也沉默著,但黛玉卻覺得心中彷彿鬆快了許多,不似方才那般壓抑。不由得自嘲道:難道是在這個世界久了,被同化了?竟然也為這種事情擔憂受怕。
看著桌邊兒仍喘著粗氣的楊嬤嬤,突然有些愧疚。黛玉來到桌邊兒給楊嬤嬤滿上一盞茶,自己也挨著楊嬤嬤坐下,卻不知說什麼才好。二人便這樣沉默著,卻不顯得沉悶。
好一會子正當黛玉想開口時,錦兒在門口稟報道:「姑娘,黃府派車來接姑娘了。」聽了這話,黛玉迅速抬起頭看向楊嬤嬤,詫異地問道:「怎這個時辰過來?」
那濕漉漉的眼睛看得楊嬤嬤是心軟軟的。楊嬤嬤摸了摸黛玉的頭笑道:「難不成還等黃大人下衙后親自來接你?自然是由黃夫人接你過去,等黃大人下衙后在見你便是。」
聽了楊嬤嬤的話,黛玉簡單梳洗一番,又清點了要帶去黃家的隨手禮。方在楊嬤嬤含笑芷萱三人的陪同下,坐上黃家駛來的藍頂青帷雙轅馬車。趕到黃家時,果然還未到下衙的時辰。黃夫人丘氏在其弟妹羅氏的陪同下見了黛玉。
兩位黃夫人見黛玉穿淺粉深衣,襟領袂裾以瑰紅飾之,下著綠煙蘿紗裙,裙裾三層,層層綉蓮葉,衣裾處綉朵朵新蓮。頭上雲發只用兩支玉簪定住,飾以幾朵小珠花。項上並無金鎖項圈珠鏈等物,嬌艷卻不奢靡,清秀卻不失端莊。
再看黛玉送來的各色禮物,大多也是江南土儀,或魚脯,或昆布,或螺細盒,以及黛玉自製的花茶,果茶,等物。雖無甚貴重之物,卻處處可見用心。
黃老夫人卻是單獨送的一份,乃是黛玉親手縫製的一條圈絨錦寬抹額,上面鑲嵌著指頭大小南珠一粒,周圍一圈米珠,圓潤光澤,據黛玉說那粒主珠乃是黃季雲親自尋來的。雖別無它物卻比之前所有物件更見用心,更顯貴重。
兩位黃夫人也對黛玉感觀更好許多,心中不住的點頭,暗道:不愧是季雲教導出來的。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真誠慈和。
黃夫人丘氏高興地從手腕上退下一隻鐲子道:「也沒什麼好東西給你,這是我當年的嫁妝,也是我當年做第一首詩得來的彩頭。今兒便送給你了,你那些姐姐們想要我還捨不得給呢。」
黛玉一聽知道這是黃夫人丘氏極為看重之物,當下行禮雙手捧過。
羅氏笑道:「嫂嫂給了這麼個心頭好,卻是讓我為難了。」說著從頭上取下一支蓮花簪道:「不是什麼精貴物件兒,卻與你今日衣衫極為相配,權作表禮莫要嫌棄,我可沒有你大伯母那份才氣,去贏來芸香公主的鐲子。」說完竟是掩口笑了起來。
黛玉一聽此言,連忙道:「如此貴重之物,林慧怎敢生受?」說著便要退回黃大夫人。
黃夫人丘氏卻道:「既給了你哪有拿回來的道理?你只好好用功求學,將來也給我贏個好彩頭便是。」
黛玉聽了心中溫暖,點頭應是道:「定不辜負大伯母期許,林慧自當用功學習。」
又吃一盞茶功夫,大黃夫人便領著黛玉去見了老黃夫人,老黃夫人得了那抹額,喜得黃老夫人什麼似得,尤其是看著那粒南珠,不住的問黃季雲的近況。
要知道黃季雲已有兩三載未歸家來,黃老夫人自是萬分思念幼子,卻也知道勸他不住,今日見了他唯一的學生,且是一女學生,心中自然歡喜。這女學生也很是知禮,可見教導得極好。
在老黃夫人屋裡,黛玉又見了黃季雲的幾個侄女兒,具是風姿婉轉,通身書香之人物。
眾人說笑一陣,大黃夫人便打發幾個女孩兒自己玩去,黛玉方隨著幾位黃姑娘去了園子。
至晚間用過晚膳黃孟雪方得以歸家來,先見了老黃夫人,又聽自家夫人言及黛玉,具是贊溢不絕。遂在大黃夫人陪同下與正房見了黛玉。
黛玉剛邁進正房,便見首座上坐著一中年男子,兩鬢已經花白,卻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如今天熱,只著一件深青色家常儒袍,不及父親飄逸,卻更顯端方。
黛玉盈盈而拜口道:「林慧見過世伯。」誰知黃孟雪卻板著臉道:「何人乃汝世伯?」別說黛玉,便是邊兒上陪坐的大黃夫人也是一驚,心道:難道老爺對季雲這位女學生有何不滿?或是嫌棄此女不得進入考場之故?
黛玉心中更是忐忑,心道不是世伯!卻極力穩住心神重新行禮道:「林慧拜見黃大人,受家師所命,為黃大人送來家書。」說罷黛玉便要取出信件交予黃孟雪,心道:早日完成師傅所託,早些離去便是。
黃孟雪聽了黛玉一聲『黃大人』更是提高了音量道:「黃大人?!你師傅便是如此教導你禮數的?」
這話說的極重,便是旁邊的丘氏也是一臉的尷尬,心道黃孟雪故意找茬為難小女孩兒,且這小女孩兒她瞧著是極好的。便悄悄的拽了拽黃孟雪的衣袖,誰知黃孟雪卻是理也不理。
黛玉聽此話已是言及師傅,更是說自己禮數不周,不知自己********,更不知他們兄弟有何怨結。暗暗思索怕是與老黃大人仙逝有關,遂低著頭不敢輕易言語。
黃孟雪盯著黛玉半晌,見黛玉低頭不語,既不分辨也不委屈,沒有慌亂,更沒有阿諛。眼中方露出滿意之色,遂道:「難道你師傅的兄長,不該是師伯嗎?!那小子當年可是我親自啟蒙的。」
一句話說的黛玉猛地抬頭,滿臉的懵愣。見黛玉如此神情,便是丘氏也忍不住掩口而笑。忙讓丫鬟扶了黛玉起來,黛玉起身時雙腿有些顫抖,卻仍穩穩的走回下首椅子上挨邊兒坐下。
見黛玉如此,黃孟雪方和緩了神色道:「將季雲讓你帶來的書信給吧。」黛玉又自袖中取出書信,雙手捧著舉至黃孟雪面前。黃孟雪點頭接過,只看了兩眼,便皺起了眉頭。
沉吟片刻后黃孟雪盯著黛玉問道:「這書信可是季雲親交予你?」黛玉沉穩答道:「此書信乃是師傅在揚州家父書房書寫,交予弟子時墨跡未乾。」因黃孟雪方才言道不是世伯是師伯之言,故而黛玉此番自稱弟子。
黃孟雪一聽此話急問道:「信中內容你可知曉?」黛玉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知曉一些,不知具體如何書寫。師傅與家父商討之時弟子在側伺候,而後親守門戶,直至師傅將書信交予弟子。」黛玉自然不會說當時她就坐在一旁與黃季雲二人你言我語。
黃孟雪聽了黛玉之言,眉頭更是深鎖。片刻后黃孟雪壓低了聲音問道:「這書信你還給誰看過?」黛玉莞爾一笑道:「師伯放心,此信弟子從未離身,不曾予人觀之,也不曾予人言及。」
黃孟雪卻是突然冷聲問道:「既不曾言及你大舅舅怎地知道你要送來家書與我?」黛玉一愣后從容答道:「只言家書,師傅與師伯乃是同胞兄弟,有家書往來並不為過,讓弟子送信也在情理之中。」
見黛玉神色坦然,語速淡定,黃孟雪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道:「季雲收了個好徒弟啊!」說完與丘氏對視一眼哈哈而笑。隨即就著燭台點燃了書信,直至化為灰燼。方對黛玉道:「你師傅信中言及恐他未能歸來你怠慢功課,讓你跟我學習二月。」
見黛玉吃驚的抬起頭望著自己黃孟雪笑道:「只我每日當差,也不得空閑,你且五日過來一次,我考校功課便是。」黛玉心念一轉笑著蹲身應承下來。
黃孟雪當即考校功課後留下課業,遂遣人送黛玉去辭別黃老夫人,又讓長子親自護送歸去。
黛玉走後黃孟雪方道:「難怪季雲肯收她為徒,竟是難得的聰慧!經子史集卻學得甚好,已能融會貫通,比之叔風那些學生不知強上多少倍,只詩詞歌賦欠佳,勞夫人多用些心思才好。」
丘氏亦是笑道:「初見時還以為是詠絮之才,如今看來若是男子當屬王佐之能。」說完夫妻二人皆是搖頭嘆息。不知是嘆息黛玉沒有詠絮之才,還是可惜了那女兒之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