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馬革裹屍
朝陽初上,愜意舒緩的陽光照耀著滿目瘡痍的揚州城,昔日的輝煌已不復存在,幾個月前還是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死人,整座城連座完整的房子都找不出來,天空中,不時飛過一群群黑壓壓的烏鴉,一隻只吃得腹部鼓脹,全城都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王嵐平站在滿是碎磚瓦礫的督師府的廢墟上,士兵們正忙碌的將瓦礫下的屍體挖出來,在王嵐平身邊,整齊的碼放著二十幾具史可法親兵的遺體,大多數都被倒塌的牆壁砸得面目全非。
已經蘇醒過來的揚州守備提督許定國顧不得身上的傷痛,不停的在廢墟里刨著,心裡默念著:千萬別找到,千萬別找到,千萬……
「這裡,在這裡」
突然,有人指著被碎磚壓著的一角紅色的衣服,大聲叫起來,這正是大明一品大員的官服,整個揚州除了史可法還能有誰穿這官服。
許定國急忙跑過來,顫抖著雙手,費力的扒開碎磚,那雙眼緊閉,面色煞白的史可法正安安靜靜的躺在他面前,早已氣絕多時。
「督師,末將來遲了」許定國老淚縱橫,雙膝跪倒,周圍原揚州兵也全部跪了下去。
王嵐平走了過來,心中愧疚萬分,撩開衣甲,對著史可法的遺體連磕了三個頭,史可法值得天下人敬佩、緬懷,他倒下的地方正是揚州督師府的帥堂,至死他也沒離職一步,真正做到了與揚州城共存亡,忠烈千秋,浩氣長存。
「閣老督師揚州,卻不料殉國於此,嵐平悲痛欲絕,閣老戰死疆場,大明痛失棟樑,三軍痛失其帥,隨軍書記何在?」
「下官在」
「六百里加急報送南京,甲申年十月初八,滿夷七萬餘眾圍攻揚州,揚州督師史可法據城抗擊,斬敵五千於通泗門下,是夜,夷驅火炮二百門轟塌西城,城防失守,史可法率部退守城內,巷戰一晝夜,斃敵五萬眾,揚州三萬守軍僅存兩千,史可法壯烈殉國於督師大堂,史公之德千古楷模,史公之忠,彪炳大明,史公之魂,當名垂青史,南京守備提督王嵐平斂其遺骨,葬於史公魂歸處,三軍將士乞朝廷恩旨表彰,以昭後人銘記,以勵天下臣民」
書記官一一記下。
周圍的官兵聞此急報,一個個泣不成聲。
許定國其實是明白史可法為什麼寧死也不會離開揚州,這一切都是為了成全王嵐平殲滅靼子,以身作餌,給了狀元軍這次名揚天下的戰機,為了能讓南京的******再發榮光,中興大明,他只求一死以報天下。
許定國沒有怪王嵐平的作法,作為一個將軍,他深深知道這也是萬不得已且也是能最大限度地殺地並減低自身傷亡的艱難決策。
現在聞聽王嵐平對朝廷的軍報,上面對狀元軍的戰績卻隻字未題,這也足以安慰那幾萬亡魂了。
許定國跪在上地,轉過了身,對著王嵐平拱拱手,沒有說話,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王嵐平站了起來,把許定國也扶了起來,說道,「許將軍,史公的後事就交給你了,戰事緊迫,一切從簡,既然他寧死也不離開這裡,我們就成全他吧,來人,就地破土,讓閣老入土為安吧」
許定國含淚點點頭。
這時,懷遠營指揮使方國安快馬而來。
「報,督帥,狀元軍以於西門集合完畢,隨時可以向靼子大營發動攻擊」
王嵐平點點頭,轉頭對許定國道,「老將軍,宜將剩勇追窮寇,我這就要這走了,保重」
許定國突然一改色,「史公戰死,我身為揚州守備提督豈能苟活,讓我也一起去,老夫手裡還有三千兄弟,願隨將軍同往,以慰史閣老英靈」
王嵐平翻身上馬,「你們的血流得夠多了,給揚州兵留些血脈吧,老將軍,保重」
許定國心中劇烈起伏,艱難地拱手道,「願將軍旗開得勝」
王嵐平一揮手,「出發!」
殘破的揚州城西門外,數萬狀元軍的將士陣列在城門前,戰旗都被鮮血侵染,全軍肅穆不語。
王嵐平打馬走過陣列,只剩這麼多了,一夜之間,多少忠魂不歸鄉。
昨夜血戰一場,斬首五萬級,狀元軍自身的損失也大得嚇人,好在是各營指揮使還活著。
王嵐平問著身後跟著的方國安,「損失多少?」
方國安神情凝重,嘆息了聲,「怕不下萬數,尤其守西門的風字營的六千人,已經,已經剩不到八百兄弟了」
西門昨天晚上承受著內外夾擊,戰鬥是各營里最慘烈的,若不是他們死死地堵在這,昨夜豈能成此大功。
慈不掌兵,縱然王嵐平心裡對狀元軍上萬將士的死痛心疾首,卻不能表現出來,一將功成萬骨枯,作為一個將軍,不能讓他手下的兵看到他的任何頹廢之色。
狀元軍所有的兵馬全在這了,總兵力不超過兩萬,陽光下,戰旗紛揚,士氣高漲,大勝的餘威還在。
王嵐平沒有下令,他在等。
終於,幾匹快馬從城外奔來,這是狀元軍的哨探。
「報,督帥,已探明,金牛山一帶的明軍陣地仍沒有戰事,整座大營安然無恙」
王嵐平鬆了一口氣,看樣子定淮侯那五萬人馬還駐紮在那,守住孔有德西逃的一側。
有了這個保證,王嵐平終於下達了全軍出擊的命令。
「風字營,宋憲,宋大力,並安遠營陳萬良,令你三人即刻出發,繞到孔有德的北側,在他北逃的昭關當道固防,不準放一兵一卒過去」
三人出陣應答,「遵命!」
「其餘眾將,隨我直取孔有德中軍大寨,我知道,你們都疲憊不堪,可靼子兵更疲憊,他們的兵力雖然是我們的兩倍,但是那只是一群被嚇破了膽的殘敵,你們,你們剛剛斬殺了五萬清兵,別讓你們手裡的刀停下來,趁勝追擊,出發」
全軍將士,兵甲耀日,戰旗呼嘯,尋著孔有德退還的路線,蜂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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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軍大營
孔有德垂頭喪氣,坐在帥帳前的台階上,周圍各營督統散坐一地,人人面無表情,說不出的窩心。
誰能料到,七萬大軍在二百門大炮的掩護下能把仗打成這樣,這敗得也太出人意料了。
「報,大帥,明狀元軍已朝大營殺來,哨騎探得,在北側要道口,出現明軍大股兵馬,正在構築工事」
孔有德驚得連懷裡的頭盔都滾到了地上,「什麼?殺到這來了,快,拒敵,拒敵」
眾清將聞聲也是大驚失色,昨晚死亡的陰霾還籠罩在他們頭上,聽到『狀元軍』三個字,他們頭皮都發麻,慌作一團。
孔有德知道現在可不能亂,攻城失利是小,起碼還保存著近一半的兵力,勝敗乃兵家常事,有機會還能捲土重來。
「慌,慌什麼?」孔有德強自鎮定,大聲吼道,「大營堅不可摧,我們能戰之兵還有四萬,趙督統,豫親王的援軍到哪了?」
「半個時辰前,哨騎來報,說是已經過了高郵州興化縣,離此半日之程」
孔有德心這才稍定,只要堅守半日就能內外夾擊狀元軍,反敗為勝。
當下孔有德把軍中銀餉全都拿了出來,一把給散了個凈光,他想用銀子把軍心給穩定下來,堅守半日便可。
可此時此刻,銀子對於一群嚇破了膽的清兵來說,銀子屁都算不上,金山銀山也沒小命重要,畏戰怕敵之氣充斥全營。
清軍的整座大營共分三座,孔有德的中軍大營居中,地勢最高,另兩營各置左右,成三足鼎立之勢,左營駐滿,右營駐蒙,營外深溝高壘,陷馬坑縱橫,拒鹿角遍布,用固若金湯來形容孔有德的大營,一點都不過份。
但有一點孔有德算計錯了,陣地是死的,只有人才是活的,兵無鬥志,最堅固的陣地也發揮不出他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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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峰正盛的狀元軍在清軍營外一字排開,他們將要用血肉之軀踏破清軍的營盤,狀元軍生死攸關的一戰近在眼前。
王嵐平親自破甲上陣,掌中一條銀白雪亮的鋼槍,戰甲赫赫,領著全軍主將立馬在全軍陣前。
清軍的陣地鐵一般的堅實,可人心比鐵還硬,意志比鋼還強,鬥氣直衝霄漢。
王嵐平沒有給將士們喘息的時間,他明白士氣這東西一而衰,再而竭的道理,只有頂著熱血涌過腦門那一刻,趁勢而出,方能再建奇功。
王嵐平打馬在陣前狂奔,他要讓全軍將士都看到、聽到,此戰,全軍上下,同生共死。
「將士們,這裡的山,是大明的山,水,是大明的水,你們,是大明的戰士,這裡每一寸土地都是漢人祖宗留給我們的,守不住祖宗基業,我們枉為漢家兒郎,將士們,當兵不光為吃糧,當兵更要保土守鄉,這是軍人的職責,雖死尤榮,不死於陣前,便死於恥辱,馬革裹屍棺還鄉」
一番鼓動,全軍沸騰,人人視死如歸,那首曲調雄渾,蕩氣迴腸的戰歌在軍中響起,這是當日王嵐平離開南京北上抗清時為激勵大軍隨興所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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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望,狼煙滾滾遮蒼茫。
萬民哀,滿騎猖,少年何忍歷國喪。
江南望,山河依然雄壯。
漢家郎,舉刀槍,揚鞭縱馬過大江。
明未興,民為昌,馬革裹屍棺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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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戰歌在狀元軍中反覆回蕩,歌聲氣壯山河,雄心萬丈,萬人同歌,萬人同心,這是最能凝聚人心的力量,兄弟在,情份在,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仇,豈曰無衣,兄弟同穴。
王嵐平一提馬疆,戰馬四蹄威揚,「開炮!」
這還得多虧了孔有德,早上潰逃時在山上留下了無法帶走的大量火炮,足有三十多門,雖然被清兵破壞的很嚴重,但由於清兵是倉皇逃走,破壞得還不算徹底,有的只是把炮架給燒毀了,狀元軍硬是用馬拉人抬,將這些龐然大物給拉到了清軍營外,讓你們也嘗嘗挨炮的滋味。
火炮齊震,清軍營外木屑紛飛,一排排拒鹿角被轟得四分五裂,那大營外的簡易的拒馬牆頓時被轟得飛上了天,粗壯的木質柵欄七零八落,火炮的威力就是利害,尤其是這個平射火炮,難怪揚州那麼堅固的城牆都沒支撐到三個時辰。
清軍營內,亂作一團,那橫衝直撞的炮彈掃除前路上一切障礙,如同割草一般將半個右營給抹成了平地,殘肢斷臂漫天飛舞,更倒霉的要數那些被炮彈直接擊中的清兵,一陣血雨後,連一塊完整的肢體都找不出來。
這種炮擊,對士氣的打擊那是致命的,清兵一個個只恨腿短,一窩蜂地朝後面跑,右營立刻陷入渾亂,全軍潰散。
王嵐平見時機已到,鋼槍一指,喝道,「破敵!」
一匹白龍,旋風般地當先衝出,他就是王嵐平,這一戰他親自上陣。
狀元軍將士一見主將一馬當,更不甘心落後,一時萬馬奔騰,震顫大地,狀元軍全軍朝著清軍大營鋪天蓋地的席捲而去。
清軍中軍大帳的孔有德臨高望著眼前這一切,萬念俱灰,敗勢已無可挽回。
「反擊,反擊,將王嵐平給我擋住」孔有德暴跳如雷。
右營督統跑得連頭盔都不見了,踉蹌著從山下跑了上來,「大帥,撤吧,軍心大勢已去,無回天之力了,快撤吧」
孔有德哪裡還有路跑,南下時兵威漫天,揚言要踏平江淮,卻沒想到在揚州城下折戟沉沙,幾乎是全軍覆沒,他能去哪?縱使從這裡跑了,多鐸會放過他嗎。
「混賬,敢亂我軍心,左右,拉下去砍了,我要給堅守半日,你卻只守了半個時辰,我要你何用,砍了,砍了,命令左營向右營靠攏,擋住王嵐平」
幾名士兵上前就把這督統按倒在地,當著孔有德的面,手起刀落。
就在那顆人頭落地時,孔有德呆住了,隨著右營的兵敗如山倒,左營也開始亂了,人流向中軍大營涌了上來。
王嵐平在清軍之中來回衝殺,英勇無敵,槍尖飛轉,挑斷清兵咽喉,提槍衝刺,將一個個清兵挑在槍尖拋入敵陣之中,橫槍勁掃,將數人震離馬身,狀元軍軍卒個個力敵不止,尾隨在潰逃的清兵後面,一路掩殺。
孔有德踉踉蹌蹌,督統劉之源趕忙扶住他,焦急道,「大帥,快下令撤兵吧」
撤,往哪撤。
「不,不準撤,死守大營,死守」孔有德心存最後一絲希望,一定要守到援軍到來。
孔有德的中軍,清一色全由漢人組成,這些人投身清廷,飽受不公平,孔有德是他們的主心骨,只有定南王才能讓他們活得像人,因此戰鬥力和凝聚力也是八旗兵中最強的,只要孔有德不退,他們這一萬多人肯定不會走,沒有定南王在,誰也不會要他們,一朝降清,終生為虜,回不了頭了。
孔有德顧不得那些跟在滿蒙八旗和狀元軍渾戰在一起朝山上涌,直接下令,萬箭齊發,不管是滿人還是狀元軍,全部射死。
一時,山上箭雲密布,呼嘯落下,百十人瞬間就被死死的釘在了地上。
王嵐平鋼槍揮舞,箭支紛然折落馬下,但這陣箭雨實在是太過密集,一陣陣鑽心的痛傳遍他的全身,白馬身上插著四五支利箭,將王嵐平掀落馬下。
王嵐平的親兵見狀,立刻涌了過來,取盾牌擋箭。
盾牆后,懷遠營指揮使方國安都呆住了,督帥王嵐平身中三箭,全身是血。
「督帥,你……」
王嵐平推開眾親兵,扯個一面盾牌就要往上沖,喝道,「別管我,別給孔有德任何喘息的機會,攻上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