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平安探視
簌簌的腳步聲與不同頻率的低談聲在耳旁響起,微弱的黎明之光浸透了清晨,灑在恍惚的眼上。周一諾翻身坐起,攏了攏胡亂披著的長發,揉完腫脹的眼,盯著那張熟悉的床鋪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動身去洗漱。
醒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交談的聲音越來越大。護士們仍舊有序地穿梭,隔一段時間做一次監察記錄。監護室外的大廳和走廊像一個被隔離的微縮的悲慘世界。這裡的人們面容愁苦,言生抱怨,這家說著病情危急,那家便說到了這種考驗人性的時候,才知道兒女諸多不孝;下一家便會接茬道,我家兒子本來挺好,都是被媳婦帶壞的云云。不太相熟的人會詢問身邊的人,你們家的什麼毛病啊?進來幾天了?什麼時候能轉出來?哎,能不能順利轉出來都不清楚,人啊,這都是命。
程梓明的情況沒有變得更壞。對周一諾來說,順利挺過第一晚,這無疑是撒進悲慘世界里的和煦陽光,帶給人生的希望。
七點鐘,李東石貼心地送來了早飯。簡單吃完,周一諾便和石頭一起去看望張哲。
張副營長不復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面色慘白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獃。看到推門進來的石頭,張哲有氣無力的嚷嚷,「懂不懂規矩,看病人什麼東西都不帶。」
「你現在能吃東西嗎?」門外一個不太熟悉的女聲響起。
張哲皺了眉,現在所住的醫院離駐地十萬八千里,要不是主動被告知,怎麼可能有人知道他在這住院?何況還是個女人。誰泄的密?
狐眼一轉,城堡都是從內部被擊破的,石頭這廝未免太過分,明明說好留下來照顧傷員,居然還帶著女人花前月下。哦,萬一這人不是溫婉,那可就好玩了。
石頭身後的女人走進了張副營長的視野,張哲微微仰了脖子,這個長發女人面色不太好,腫著眼,皮膚暗啞無光,定睛一看,竟然是明哥家的嫂子。
呸呸呸,我懺悔,我思想骯髒,我喪失覺悟,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人民。
懺悔完畢,張哲的面上立馬擠出一朵花,那******不變的大甜嘴,即便已經明顯沒了血色,也不妨礙他喜咪咪地道出一聲,「嫂子好。」
「都傷哪兒了?醫生說能吃東西了嗎?」周一諾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這傢伙變臉變得真快,反差那麼大。
張哲嘿嘿笑,「還沒,還沒,吃不了。」
他被爆炸時碎裂的彈片嵌如了肩膀及腹部。雖不及子彈造成的空腔和出血嚴重,但挑出那些細小的碎片,也花了大夫不少時間。
「還笑得出來,看來傷得不太重。」休整一晚,李東石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張哲這傢伙向來扛操,即使傷著,也不能讓他太消停,冷水什麼的,該潑的時候還得潑。
張哲朝他翻了個白眼,費力地抬起右手,朝周一諾指了指床邊的椅子。
在堅硬的地板上躺了一晚,骨頭都僵了。沒跟他們客氣,周一諾徑直坐下了。
「嫂子,明哥那邊,怎麼樣?」張哲擔心地看向周一諾,眼裡全是真誠。
「目前看上去還行,估計還得在ICU再呆幾天,」周一諾嘆了口氣,微微低下頭,眼裡全是落寞,「只是覺得自己好無能,當初要是繼續讀,學個普外或者胸外也好,也不至於像這樣,干看著。」
「嫂子你千萬別這麼說。」
聽了她一席話,李東石正想出言勸慰,無奈張哲的嘴皮子動得更快,搶在了他前頭。
看著嫂子這不哭不鬧的模樣,想起家裡那個一樣讓人心疼的小婉,石頭選擇了沉默。
「你得這麼想,知識改變命運。你要是讀個碩士,再讀個博士什麼的,估計就碰不上明哥了。」張副營長語重心長的模樣,看得李東石十分想衝上去給他兩拳頭。
這時候說這些幹嘛!有用么?
隱隱察覺了石頭的不滿,張哲眯了眯眼,「緣分嘛,向來都是剛剛好。你要相信他,他一定能挺過去,對吧?」
周一諾重重地點頭。
「我們還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李東石終於插得上話了,ZQ男孩靦腆的臉上也帶了溫柔的笑。
「對啊,嫂子,你可不能拿幾顆糖就打發我們。上回要不是石頭幫你撒了謊,就我們營長那個膽小鬼,怕是還要在地里多埋一會兒呢。」張哲癟癟嘴,歪著頭朝李東石做鬼臉。
一天一夜,神經一直高度緊張,直到這會才能輕鬆地笑出聲。周一諾很清楚,這兩個男人和她一點交情都沒有,純粹是因為程梓明,因為他們是過命的兄弟,所以他們想盡辦法照顧她的一日三餐,照顧她瀕臨崩潰的心情,即使自己渾身是傷地躺在病床上,也要拐彎抹角地逗她笑。
「好好養傷,傷養好了,嫂子陪你們喝酒。」周一諾的目光掃過躺著的張哲和一旁立著的李東石,面上帶著淺笑。
坐了一會便離開了,畢竟還是放心不下程梓明。和李東石約好一起吃午飯,周一諾關上了病房門轉身離開。
「你這個不仁義的,就把我丟這一天一宿啊?」張哲不耐煩地看著李東石。
李東石懵懵的,嘴裡念念有詞。
「中邪了啊你!趕緊給我回神!有你這麼伺候人的嗎?老子才是傷員!」張哲吹鬍子瞪眼。
「嫂子剛才說什麼?請我們喝酒,還是陪我們喝酒?」石頭迷瞪地瞧著床上的病號。
「啊?你不會真的中邪了吧?有明哥在,他會讓他媳婦陪我們喝酒?你是不是傻!」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張副營長險些要砸床。
「哦,也是。」要是我,才不會讓小婉跟這群單身狗喝酒,見都不想讓他們見,簡直不夠煩的。
重症監護室每天僅允許一名家屬探視30分鐘,時間安排在下午三點到三點半。吃過午飯,周一諾回酒店小睡了一會兒,出門前特地洗了澡,換了新買的衣服。
換上隔離服,戴好一切防護措施,周一諾很安靜地走到了程梓明的床邊。護士說他仍在昏迷,雖然用著呼吸機,但有自主呼吸,血壓和心跳一直正常,情況還算樂觀。周一諾點點頭,輕輕地附上了他的手。
這隻手沒有以前溫暖,隔著乳膠手套都能感覺到手掌的粗糙。她俯下身子,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話。
程梓明,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拉我的手是什麼時候嗎?我當時嚇得連電擊棒都抓不住,卻那樣傻乎乎地拽著你的衣服,連哭都忘了哭,只覺得要拽住點什麼可靠的東西,心裡才踏實。你呢,跟個沒事兒人一樣拉著我的手,一直念叨著別怕,沒事了,有你呢。你說,當時我是不是嚇傻了?但凡我的腦子正常點,肯定會想,怎麼可能沒事,那是兩把刀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兇器,有你,就算有你又有什麼用,你又不是我的誰,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你還能護著我嗎?
你就那樣拉著我的手走了一路,一直送我到家門口,而我,居然呆傻得忘了害羞。現在呢,我就在你旁邊,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拉著你的手,合理合法地拉著你的手。你說,這是不是很神奇?
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就一年半了。這一年半里我們見過幾面?我們經歷了那麼多,承受了那麼多,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你可要努把力,花了大價錢娶回家的媳婦呢,總不能這樣白生生便宜了別人。你的好兄弟們,還在外面等著你出去呢,這屋子裡儀器雖多,空氣流動不足,你不覺得憋屈嗎。還不准我進來,每天就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能跟你說說話,你說,就為了跟我多呆一會,你是不是也應該好好努力,趕緊好起來?等轉到普通病房去,我就能整天整夜地守著你了,是不是很好?所以啊,你一定要趕緊好起來。
半個小時,連份監察記錄都寫不完,又能說得了多少話。探視時間結束,周一諾一步三回頭地朝他揮手,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
到了ICU門口,程偉國看到的便是這一幕。年輕的女人朝自己的兒子揮著手,沒有哭沒有鬧,乖乖地跟在護士身後出來了。
兩隻紅眼出賣了她的哀傷,周一諾自顧自地往外走。
「丫頭。」程偉國輕聲喚她。
沒聽見周圍的聲音,腦中全是程梓明閉著眼插著管的模樣,平時多陽光多好動的一個人啊,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衰弱而單薄。她憋了半天眼淚,不敢給裡面增加一絲傳染源,直到現在,眼淚才開了龍頭一般往外流。
「一諾!」程偉國上前兩步,拍了拍從身邊經過的姑娘。
滾珠般的淚從臉上滑落,周一諾驚訝地看著面前的人,「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剛來。梓明他,他情況怎麼樣?」看到淚人般的兒媳婦,程偉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這個兒子再跟他不親,也是他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周一諾趕緊擦淚,搖了搖頭,「沒事的,沒事的,會好的,他現在狀態還行,只要能醒過來,就沒什麼問題。」
喘著粗氣,程偉國茫然無措地點點頭。從大哥那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他就崩潰了,推掉所有的工作,緊趕慢趕,就怕兒子有個什麼萬一,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一路上,他甚至考慮到了最壞的可能,如果要白髮人送黑髮人怎麼辦?雖說當兵就應該有這樣的自覺,何況他還在那樣的單位,但作為一個父親,誰又忍心看兒子走在自己前面?還好,還好,兒媳婦已經早他一步到了這裡,她是學醫的,應該懂這些手術啊,急救什麼的,既然她說沒事,那就應該沒事。
程偉國也濕了眼眶,看上去面色蒼白憔悴。但他仍在安慰周一諾,告訴她,放寬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吃過晚飯,周一諾要去醫院,程偉國不放心,也要跟過來。發現她的背包里只有一片瑜伽墊子和一張薄毯,程偉國又開始憂心,這丫頭,夜裡就這麼過的?怎麼受得了?
他找到值班的護士,申請要床位,可就算是移動床,也沒有擺在大廳的道理。周一諾拍著公公的小臂,直說沒關係,守在這,離得近,至少心安。他的戰友在樓下的病房,還有一個跟著的戰友陪護,很安全。
通宵有護士值班,安全倒是安全,可人這樣熬著,熬不住啊。兒媳婦有這份心,程偉國很感動,勸了半天勸不動,只能隨她去。他也不願意走,到大廳側面找了座椅坐下,一起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