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七三一耶
由於維持開門狀態時間過長,負八十度冰箱已經開始憤怒地蜂鳴報警,一聲一聲短促的鳴叫無比刺耳。
離冰箱較近的桌上,10×10規格的凍存盒整齊地擺放著。由於Corning的凍存管帽太大,塞起來有些困難,李娜把細胞錯行擠了擠,勉強能蓋上盒蓋。在打開下一個異丙醇凍存盒之前,她回身按了靜音鍵,整個冰箱室瞬間安靜下來。
「娜娜,你那邊的四盒沒有問題吧?」周一諾一邊清理手邊的細胞,一邊在記錄表上做標記。
「沒問題,這都是昨天剛凍上的,還沒來得及轉液氮。」李娜扶了扶大防護手套,沖周一諾笑笑,繼續埋頭對數。
中檢院和CRO的工作人員在另一張桌上整理血清,大家都在埋頭幹活,不時相互核對數字與編號。等到他們把所有血清整理完,周一諾又挨個對了一遍。所有樣品用乾冰打包好,纏好膠帶。
今天是整個一期臨床試驗第三個時間點的終止日,下個時間點在一個半月後。這意味著今天是年前的最後一天,整個項目完全按照預期進行,正好臘月二十七結束。幸好這次只是一期,受試者的樣本量只有60,都不用上二期,如果只是樣本量翻倍,整個春節假期就對付在這裡了。
送走了中檢院的人,周一諾和李娜在火車站分別。按照原計劃,在整理完所有樣本之後,周一諾和李娜應該直接回公司報道。但苦於張雲夢在電話中言語迫切用詞狠辣,周一諾只好請了假,轉戰廣州,去見這個潑辣依舊的大學同寢。
誰知從廣西到廣州的票買到了,回武漢的高鐵卻不好買。
在攜程訂完機票,周一諾默默地把鐵路運輸總公司罵了個死去活來。
張雲夢懷孕已近九個月,身子重了行動不便,卻執意讓周一諾徑直去了她最喜歡的那家館子。廣州的冬天並不太冷,但她仍舊穿著棉襖。她幾乎是慢慢從餐廳門口挪到桌前的,與從前在學校吵鬧玩耍時身手矯捷的模樣相去甚遠。周一諾上前想去攙扶,她卻固執地說沒事,調整好呼吸甩開手自己走。
剛一落座,張雲夢就笑了,畢業了這麼多年,除了頭髮長了些,周一諾基本沒什麼變化,依舊還是不論什麼時候都帶著一臉笑,無非是變成了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同學們一個又一個的結婚生子,好像生怕自己垂垂老去,又好像比考試成績一般,比起了成家立業兒女繞膝。
對,兒女,這正是她為什麼急於在此時見到周一諾的原因。
下次她再來廣西出差,也能把她忽悠到廣州,但自己肯定就生了,坐月子、餵奶,被孩子吵的夜不能寐,哪還有工夫見同學?
周一諾握住張雲夢已經有些水腫的手,慢慢地幫她揉搓,一邊等菜,一邊聽她講述著畢業后的生活。張雲夢的男友曾帆是大一還在東區時認識的,如今在IT公司工作,收入不錯,卻時常加班到半夜。張雲夢做醫藥代表,工作時間相對不固定,但壓力並不小。兩人一路相知相守,離開校園了,愛情還在,從當年到如今,都是一段佳話。兩個外鄉青年在廣州打拚,靠著雙方家長補貼,勉強在廣州付了房款首付,每月貸款壓力不小,本想先存兩年錢,可小生命卻在意料之外降臨。
「挺好的,」周一諾把菜品往張雲夢面前挪,又幫她倒了一杯熱豆漿,「有了就生下來,孩子都是天使。」
張雲夢白了她一眼,「你呢,別說孩子了,老這麼單著,也不是個事兒啊。跟王凌成分了幾年了,難道後來就沒遇上合適的?」
周一諾垂著眼,復又抬起,聽到那個似乎離自己很遠的名字,笑著搖了搖頭。
張雲夢拉下臉,「至於嗎你,難不成你還等著他回心轉意?」
「說什麼呢,沒有,」周一諾捧著豆漿,抿了一口,「可能就是沒遇上合適的吧。」
張雲夢的臉開始抽抽,「王凌成那傢伙本來就配不上你,還弄得你態度消極,對愛情喪失希望,切,什麼玩意兒,陳世美。」
「真沒有,」周一諾揚眉,情緒並沒因為提到王凌成而低沉,「我媽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介紹的相親我都去了,我真心一點都不消極。」真是想到這個就無奈,她又嘆了口氣,表情痛苦萬分。她一直沒弄明白,問題究竟出在自身,還是那些大媽看人識人的本領原就與常人不同。
張雲夢原本齜牙咧嘴的臉,嘩的一下裂開,整個人趴在桌上,笑得捶起了桌子。
有人說,看到坐在對面的相親對象時,你就能知道在介紹人的心裡,你自己是個什麼模樣。木訥瘦弱且高度近視的中學數學老師,身高和周一諾差不多,看上去體重也快差不多,一開口就是你包含於我、我不包含於你這種子集母集的假命題,而據稱他工作穩定、為人師表、帥氣逼人。曾出現過一個二十七歲高齡還頗有些殺馬特風格的小憤青,一坐下就開始大談特談各種****反政府言論,驚得周一諾想要撲上去捂住他的嘴,而他在介紹人的眼裡,被認為是朝氣蓬勃、單純可愛。還有一次,那倒真是一個五官清秀、妝容精緻的男人,只可惜剛一見面,人家就瞪著眼說,我有男朋友,你就這麼回去跟家裡交代吧,我不怕。那面目表情,簡直比江姐還寧死不屈。而據介紹的阿姨說,這個男孩兒特別帥,玉樹臨風,要身高有身高,要相貌有相貌。
可是阿姨啊,別人有男朋友你造嗎。
周一諾拿手支著腦袋,一臉無辜,「你說我可憐不可憐?」
從大一就被套牢,張雲夢沒有任何相親經驗,她覺得這些特別不真實,簡直像演電視劇,難道就沒有適齡的年輕人,同學或同事介紹些身邊的熟人?
周一諾搖著頭笑出聲來。跑臨床是一項經常需要出差的工作,忙起來的時候,一年能有半年在公司就不錯了,整天來無影去無蹤,根本沒辦法跟上同齡人組織的各種活動。至於同學們,留在武漢原本的就不多,能保持聯繫的,也就那幾個。
「也是,出差那麼累,回來就想宅著了,」同為醫學生,張雲夢對臨床監察很了解,「拿人做實驗,你個731。」
「哈,虧你還是做化葯代表的,沒有我們這些731,你們有東西賣嗎?」周一諾笑罵。
「哎,你們當時學生會那個,那個什麼宇,當時我們還以為你會跟他在一塊兒呢,看你失戀時他那個關心,那個緊張。」張雲夢如夢初醒,卻怎麼也記不全名字。
「哪跟哪兒啊,他那個腦殘,就喜歡大胸長腿,我一直拿他當弟弟好么。哎,當妹妹的心都有了,就沒見過心思那麼細的男生。再說了,我可不接受姐弟戀。」提起陸宇,剛畢業那兩年,兩個人還經常一起出去坐坐,後來他出國了,只是在網上偶爾聯繫。
距離上一次同學聚會已經過了兩年,兩個老友聊著自己的工作生活以及八卦,興緻極高。原本周一諾已經訂好了酒店,卻死活扛不過張雲夢的執著,被拉去她家繼續聊天,聊著聊著,就被拽住不準走。
周一諾無語,只好把酒店退掉。還沒結婚就要陪孕婦睡覺?這實在是難得的體驗。
被趕到客卧的曾帆絲毫不覺有他,倒床就睡,一睡就著。
張雲夢一個懷胎八個多月的孕婦,居然還能精神抖擻地聊天到半夜。第二天,兩人興緻勃勃地去市中心逛了一圈,只是速度有些慢,張雲夢堅持,月份越大越要多走動,可走多了就心有餘而力不足,兩人只好打車回家。許久沒下廚的周一諾做了頓豐盛的晚飯慰勞房東。吃飽后,張雲夢捧著肚子打嗝,搖頭晃腦說,好久沒吃湖北味了。她沖著正在洗碗的周一諾仰起頭,說看,這就叫以渡夜資。二人又是笑成一團。
吃完飯,兩人悠閑地歪在沙發上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幸好女人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九點半,曾帆加完班回家,驚訝於桌上有特意給他留的飯。吃了兩口,他把張雲夢拉到一邊教育,怎麼能讓客人做飯呢。
張雲夢斜著眼瞪他,你怎麼就知道這不是我做的!
曾帆嘿嘿地笑,太明顯了,你哪有這水平。
結果換來一頓胖揍。
中午的飛機,周一諾原本沒打算和張雲夢一起吃午飯,準備吃過早飯就去機場,懷孕到了這個月份,還是在家吃比較安穩。在張雲夢家的第二晚,周一諾被禮送到了客卧,雖然周一諾一再聲稱不需要送,但主人夫妻絲毫不理會,直接替她做了決定。
臘月二十九,曾帆休假,小心翼翼地帶著大肚老婆來機場送同學。
「哎,都說了你現在要注意安全,不要到處跑。」坐在車後邊的周一諾拉著張雲夢的手。
「沒事啊,有帆帆陪著呢。」張雲夢咧著嘴笑。
看著他們倆,周一諾覺得很滿足。愛情是什麼?不外乎你贊同我的決定,我滿足你的需求。校園愛情堅守這麼多年,終於開花結果,也能稱得上可歌可泣。當年讀書時,他們倆也時不時吵架,曾帆在東區,那時還沒通地鐵,從光谷到解放大道的距離完全算得上異地戀。兩人見不著面,吵架多在電話里解決。想當年,寢室里每個人都是張雲夢的知心大姐加愛情導師。
不過,導師之一的周一諾,如今仍是個大齡單身女青年。
三人在機場吃過飯,周一諾便進了安檢,她臉上笑容滿滿,回頭朝小兩口揮手,如同作別自己青澀的校園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