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原石焚身
怪異生物的身子像犰狳的,頭部又像穿山甲,這是什麼梗?
一見生人,它聳著鼻子用力嗅聞著,一對比綠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尖牙不自覺露了出來,上面掛著幾顆腥膩無比的哈喇子。
美味的食物?
看來被餓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它嗷嗷尖叫幾聲,不顧拇指粗的鐵鏈鎖在身就想竄過去,生生咬上幾口喬氏鮮肉。和卯十一相比,它的體型頂多算得上一隻寵物狗,可對於喬蒙塵,它更像一頭成型的野豬精。
「作死的『化銅』,貪吃的死性何時才改得掉?」化銅急不可耐的樣子,成功獲得卯十一的獎勵:一記窩心腳。
卯二十七一撇嘴:「十年沒吃東西,換作你試試看?」
是的,卯二十七的話很有見地,神仙也要食氣聚元,遑論一隻野性十足的化銅獸呢?十年吶!它見了活物不像見了親娘一般親切,那才是活見鬼了。
兩個玩數字遊戲的兄弟前面開路,丑叔坐著一團會動的圓蒲,威風凜凜地在路上擺著譜。
圓蒲像個吹脹的氣球,裡面裝滿水,水床一樣舒適。下方有須腳一圈圈地蠕動,貌似生活在陸地的水母。這不是喬蒙塵第一次發現水母狀的怪異生物,記得上次還有幸品嘗過會飛的水母肚子里的蜜汁。
嘖嘖,那個味道還真是贊呢。
下一步該是準備埋人了吧?喬蒙塵收回開小差的念頭,搖頭向四處東張西望:他們所經過的地方,到處都是岩石覆地,哪怕一寸方圓的泥土也見不到。
獨釣石啊獨釣石,全是石頭的海島哪來的泥土?可是,離開土壤,樹木花草又是怎麼長出的?而他們又將莊稼種在石頭縫裡?哎喲,實在找不到泥土的話,莫不會準備把喬蒙塵「浸豬籠」?
真的,他們大概走了一個多時辰,沿路見到的大得嚇人的果樹、莊稼,無不植根在光禿禿的岩石表面。話說會飛的馬匹都能改良出來,因地制宜弄出些適應岩石地表的植物,也應該未嘗不可。遠離人間好多年,相信天譴族會想點辦法來自娛自樂,權當無聊解悶了。
海風慢慢強勁起來,走在最前面的卯十一和卯二十七也停下腳步。
彼處臨近懸崖,下面海波不興。一個半圓的石丘,丘頂光禿禿的像鎮守雲堤大門那個不識字的漢子的腦袋。不過石丘似乎更爭氣一點,四周稀稀疏疏長有些雜草野花。
是時候顯擺一回化銅的手段了。
俗話說「狗見骨頭親,橫豎一家人」,脫得鐵鏈的化銅嗷嗷尖叫著,不消卯十一動手,便一頭跳上石丘頂部,然後張開上下顎全是利齒的尖嘴,咯吱咯吱地啃咬起石頭來。不大一會功夫,圓溜溜的石頭竟缺了一小半。牙口好還就算了,關鍵是這東西只吃不吐,啃下來的石頭全部吞進肚中。
吃下石頭,化銅的肚子鼓起來,枯暗的毛色也變得油亮多了。眾人熟視無睹,只有喬蒙塵目瞪口呆,不知道接下來要賣什麼葯。
看看化銅吃得差不多了,二十七吆喝一聲,就要這扁毛畜生干正事。誰知化銅吃得性起,根本不想幹活,還裂牙露齒的表示抗議。一急之下,二十七抬腳就踢。他的低級魯莽被卯十一擋在身後,然後,用一種更高級的魯莽代替:卯十一一把提起化銅的脖頸,不由分說摁在已豁了口的石頭上。
就看見蒸汽不斷上冒,它鼻子底下的石頭開始慢慢軟化。須臾,原本堅硬的表面變得像一團稀泥,連化銅自己的身體都陷了少許進去。接著,卯十一和卯二十七一前一後,分別抓住化銅的頭和尾巴,繼續以那它不可思議的身體干著不可思議的怪事。
一盞茶的功夫,毫不起眼的石頭熱氣騰騰地發出淡淡的石膏味,烤熟了一樣。不知存在多少年的原石,已徹底化成液態的岩漿。岩漿分五色,赤橙白綠黑。五種顏色的石液互不相犯,各安其好。兩個孫子輩看看老族長,等待他的示意。丑叔卻半閉著眼,絲毫不理會別人的殷殷目光。
如此,直到化銅那油亮的毛色不斷褪色,變得枯萎乾燥,軟化的石頭才不再冒煙。
「褪下衣褲,跳進五色石里去!」老族長突然發話。
啊?喬蒙塵遲疑一下,這才想到巨人老頭是對自己說話。可是,不用親力親為前去實驗啦,一看便知,液化的石頭沒有一千度也有八百度,下去后還會有活人嗎?
卯十一:「你不是要治病嗎?還不快去!」
無奈,四下看了幾眼,確定沒有外人,喬蒙塵才磨磨蹭蹭地脫衣褪褲。十一和二十七等到不耐煩,合力扥下喬蒙塵最後的遮羞布,然後一左一右像提化銅一般架起喬蒙塵,強行推到「五色石熱湯」中去。
啊呀!喬蒙塵大叫起來,這石頭湯太燙了,黏稠狀的高溫液體火辣辣地粘在他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
「痛死我……」一句話沒說完,喬蒙塵的腦袋被粗糙的巨掌摁入石頭湯,含含糊糊的咕噥聲讓石液吸收殆盡。
石頭湯中的肉身變得通紅,一塊塊死皮碎屑不斷褪下,又被石液熔解消化。說來也怪,花白的頭髮沒有隨著高溫的石液而燒損,而是慢慢變青變黑,恢復到屬於它本來的顏色。但是,肉身所承受的待遇就沒這麼簡單。
高溫下,喬蒙塵在劇烈的抖動,振幅大得令整座圓丘都連根顫動。各色石液燒沸了一樣飛濺著,中心開花四周撒點,景象蔚為壯觀。
是準備要超頻吧?
這還不算完呢,抖動之餘,喬蒙塵的身體還在開裂。
他痛苦地掙扎著,老皮像蛇蛻一樣,從頭到腳從肉體外殼整張褪下來,露出晶瑩暗閃的肌體。赤橙白綠黑石液的五色分層變得模糊,隨著蛻皮的進程,一股淡淡的黑色逐漸滲透到石液各個角落,取代了五色。
肉體嬗變中石液迅速冷卻,漸成一層層的半黏稠石板,不再流動如波。而石丘左近的雜草野花,紛紛凋謝變暗,距離死亡只餘下時間的長短。同時,那原本透著悠長歷史的石膏味消失了,濃烈的腥臭熏得趴在旁邊恢復體力、以彌補消耗能量過甚的化銅,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石液中的肉身已經沒了動靜,十一和二十七對視一眼,又一次不約而同將目光定在老族長臉上,只想伸手提出癱軟如泥的喬蒙塵。丑叔擺擺手,那意思好像是說要死早死了,此刻沒必要這麼急了。
倆大個面面相覷,呵呵,硬漢柔腸的一幕,較之聲色俱全的香艷畫面,倒另有一番風情。
哈哈哈——震天撼地的長笑直衝天宇,音波過處,驚起林中飛鳥、陸上走獸、水裡游魚。比之爻山後背的恐怖獸嘯,這笑聲無論底蘊、中氣還是強度,都差不了太多,連獨釣石海域的巨魚大蝦,也為這笑聲所撼,紛紛逃離間攪得海波蕩漾不定。很爽很過分之後,一個白生生的面孔,從泥污中仰出來。面孔以下嘴唇狠狠裹住上嘴唇,向著天空示了一回威:你大爺的,老子還活著!
十一和二十七紛紛鼓掌,好小子!真漢子!這一身作死的好本事,可能也只有叔祖他老人家比得上;即便差,也差一點不多,反正至少比我們強太多!
甭管五色石液有多神奇,平庸的人類,歷千百度高溫而不死、沐百萬載頑石而不僵,本身就足以改變天譴族對下界人的偏執。而喬蒙塵能活下來,一直能活下來,不是奇迹二字能涵蓋得了的,有機緣有造化有獨一無二的內體。
白生生的肉體從迅速乾涸的石液中一跳三丈高,啪地落在丑叔的水母坐騎前,差點掀翻老人家。
約定俗成,強者總能倍受尊重。一左一右,十一和二十七想拍拍對方肩膀表示祝賀和欽佩。孰料人家不買賬,使了個快得不能再快的身法,眾人眼前一花,砰砰兩聲過後,兩巨漢倒在地上。
這還不算完,無數粒黑紅色的血珠,從打人者嘴裡暗器一樣飛向兩人,先飛十一再飛二十七,有少部分沒有控制好,讓水母坐騎也不幸被飛。
這不叫雙飛,叫三飛啊。
赤裸裸的挑釁就算了,關鍵是血珠砸在身上太痛,巨人還勉強承受,水母就不行了,須腳顫動間仆倒在地,死了。丑叔見機不對,早已抽身而去,避免坐實丑叔之名。
直到吐出最後一粒血珠,也不見喬蒙塵有穿上衣服的意思,他顧影自憐著白凈的軀體,大大咧咧地扒拉著還沾在上面的碎石粉屑。丑叔等人正欲出言催促,突見有駭人精芒從喬蒙塵的眼眸閃過,生生把他們已含在嘴裡的話壓回肚子里去。
事後,某天夜裡,天譴族老族長夢中又一次見到這種眼神,他想了半夜,才找到一個最恰當的詞,用來表述那一瞬間喬蒙塵給他的感覺:攻擊性。
五色石液端的厲害得超乎尋常,不僅迫去喬蒙塵身上的異氣,似乎也動了他的氣質、性格和決心……
整個人前後出現的巨大反差,頗通人性的化銅也察覺到了,可是,它的第六感來得晚了一步。隨著屁股上挨了一記飛腿,它那犰狳樣的身子飽受痛苦、穿山甲樣的腦袋發出一聲慘呼,便遠遠飛了出去,直到消失在懸崖底下幾百多里遠的海上。
牛刀小試,丑叔幾人全被唬住不說,連喬蒙塵本人也懵逼了,這特么還是他自己嗎?這腿功、這身手、這狀態,別說一般人辦不到,換成天譴族的巨人,恐也難以完成這種完美弧線。
為什麼?因為他們下不了這樣的狠手!還因為化銅普天下只有這麼一隻,沒了就沒了。
實話實說,這,也許是鬱鬱寡歡的化銅的最佳結局。
十一和二十七更加瞠目結舌,意料之中的返老還童也就罷了,這廝表現出來的本事也還說得過去,唯一說不過去的就是對待化銅的態度。
他們火冒三丈,雙雙撲上去,老族長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