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論罪焚書取命
要說當今武林誰的武功最高,或許還存有些許爭議。
但要說當今武林誰的輩分最高,那一定就是黃山派的這位一百三十多歲高齡的龍老仙尊。
甚至,在這位龍老仙尊的面前,當今世上已經沒有人能夠和他論清楚輩分了
——因為他老人家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時候,分明已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甚至是傳說……
一百年韶光流轉,這當中至少隔著四五代人。莫說是昔日的故人,就算是故人的兒子、孫子,如今也已歸於塵土,不復存在。
但這位龍老仙尊,卻如一棵屹立不倒的蒼松,一直活到了今日。
可想而知,在這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江湖之中,能有這麼一位壽與天齊的前輩高人,無疑是整個武林的福氣,也是吉祥的象徵。所以大家都尊稱他一聲「仙尊」,久而久之,幾乎都忘記了這位龍老前輩原來的名字。
現在,這位龍老仙尊和黃山派的諸位英雄,終於要來了。
一時間,會場里的兩千多人,已同時望向會場入口。只見一行紅衣男女英姿颯爽,列隊入場,正是黃山派門下弟子。
待到他們一路來到會場當中,立刻從中分開,緩步行出一個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也是身穿一件做工精細的紅袍。
群雄中有識得他的人便低聲說道:「是黃山派的【氣撼徽州】潘行宇潘掌門!聽說這位潘掌門近年來不問世事,只是閉關修鍊【春秋正氣】,此番他既已下山,想必定是【春秋正氣】已臻圓滿之境!」
眼見黃山派掌門人親臨,傳義大師和洛長川二人急忙上前恭迎,一通寒暄后,便請這位潘掌門坐到主人席位桌上。至於同行的二十餘名弟子,皆已用過午飯,便在四下找了處空地站立。
可是黃山派的潘掌門和眾弟子雖已到場,但那位龍老仙尊,顯然還是沒到。
對此,潘掌門解釋說道:「師祖畢竟上了年紀,起身梳洗,難免要多耽擱些時間。還請各位英雄海涵,稍作等候。」
傳義大師和洛長川急忙說道:「不敢不敢,龍老仙尊親臨此間,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我們只管等候便是。」
於是在場的兩千多人,只能繼續等著……
南宮珏此時已不再理會同桌的王刀,眼見這個什麼龍老仙尊如此大的架子,難免心中惱火。
他雖然曾在廬州城外的荒棄客棧里,聽眾人提到過黃山派有這麼一位「太上掌門」,卻不知此人到底有多大本事,又有多大來頭,居然能讓連同武林盟主岳青山在內的兩千多人在此等他一人?
不止是南宮珏,就連在場的不少群雄,此時也難免有些躁動。
只聽隔壁一張八仙桌上,一個年輕晚輩忍不住向身旁長者問道:「師叔,為什麼大家都要等這個什麼龍老仙尊?」
長者立刻喝止道:「什麼這個那個的?沒大沒小!莫說這位龍老仙尊過去對中原武林的貢獻,就憑他如今已是一百三十多歲高齡,卻依然嫉惡如仇,心繫江湖安危,召集我等聲討國賊門生。光憑這一條,就值得你學一輩子了!」
年輕晚輩受此責罵,自然不敢再問。
長者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重了,當即又柔聲解釋道:「據說本朝建立之初,朝廷為了統御江湖,曾在太湖西山召開武林大會,名曰【太湖講武】。不料大會之上,竟有東瀛高手前來挑釁,其武功之高,天下英雄都束手無策,莫能與之匹敵。
當時這位龍老仙尊不過十七八歲年紀,憤然出戰,只用一掌,便將那東瀛高手打得抱頭鼠竄,從而替中原武林挽回了顏面。自那以後,這位龍老仙尊一百年間行俠仗義,克敵無數,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忠義俠士、傳奇高人!」
年輕晚輩聽到這話,忍不住問道:「既然這位龍老仙尊的武功如此厲害,那【西江月】上為何沒他名字?」
長者不禁一愣,隨即說道:「龍老仙尊縱橫天下的時候,【西江月】的作者諸葛先生都還沒出生,又豈能用一闕【西江月】來評價他老人家?」
就在眾人低聲議論之時,這位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龍老仙尊,這次是真的來了!
只見會場入口處,四名黃山弟子推著一輛紅木輪椅緩步而來
——輪椅之上,是一個精神抖擻的禿頂老者,同樣身穿一件紅袍,上面是用金線綉制的大大小小的「壽」字。
一時間,主人席位上的傳義大師、潘掌門、洛長川和容玉四人立刻站起身來。就連一直似睡非睡的岳青山嶽盟主,這次也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揚聲說道:「恭迎龍老仙尊!」
話音落處,在場的兩千餘人也急忙放下碗筷,紛紛起身招呼道:「恭迎龍老仙尊!」
顯然,輪椅上的這個禿頂老者,正是今日這場大會的真正發起之人——黃山派的「太上掌門」龍老仙尊!
面對在場眾人的恭迎,這位龍老仙尊只是微微點頭,用蒼勁的聲音回答道:「不必多禮。」
可是等輪椅來得近了,群雄當中首次目睹這位武林前輩風采之人,不禁臉色微變,偷偷議論起來。
就連南宮珏隔壁桌那個年輕晚輩,也低聲詢問道:「師叔,這位龍老仙尊的腿……怎麼……」
這也是南宮珏的問題
——因為他看得清楚,坐在輪椅上的這位龍老仙尊,那件綉金紅袍的下擺,分明空空如也,竟是一雙腿早已斷去!
這位一百三十多歲高齡的傳奇人物,居然還身負殘疾?
只聽隔壁桌那長者已低聲喝止道:「住口!那是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的一場浩劫……總之此事休要再提!」
很快,龍老仙尊已在四名黃山派弟子的護送下,一路來到正北方向的主人席位前,徑直坐著他的紅木輪椅入席。待到他老人家入座,桌上眾人又恭維幾句,這才敢相繼座下。
隨後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公道堂的主事之人洛長川便重新起身,向在場群雄揚聲說道:「有勞諸位朋友久候,今日天香閣的武林大會,這便正式開始了!」
話音落處,在場群雄立刻出聲附和。也不知是誰帶的頭,漸漸地還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洛長川等眾人的掌聲漸緩,這才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舊皇病危,新皇登基,國之大變,既是新興之象,亦是動蕩之時。再有北漠異族狼子野心,可謂內憂外患,波橘雲詭!
俗話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黎民百姓尚且如此,況乎我輩中人?是以中原武林,如今可謂任重道遠……」
誰知他話到此處,同桌的龍老仙尊突然重重咳嗽兩聲,滿場皆聞。
洛長川不禁一愣,急忙打住話頭,恭聲問道:「不知龍老仙尊有何見教?可是……可是晚輩所言有不妥之處?」
卻見龍老仙尊神情冷淡,並不回答。一旁的黃山派掌門潘行宇則是歉然說道:「還請洛大俠見諒,鄙派師祖上了年紀,性子反而愈發急躁。因為對他老人家而言,若是浪費他的時間,便是在浪費他的生命。」
洛長川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幸好潘掌門已笑道:「今日天下英雄齊聚於此,所為何事,大家都已心知肚明,何不直入正題?況且我等江湖中人,都是直來直去的豪邁性子,聽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說辭,洛大俠不妨便免了罷!」
洛長川頓時醒悟,急忙說道:「龍老仙尊教訓得是,確是晚輩有欠考慮……」
說著,他重新轉向在場群雄,提高聲音說道:「……今日之所以邀請各路英雄前來這天香閣,便是因為近日來江湖上發生的一件大事;而這件大事,正是少保門下的這位江三公子、也便是本該在三年前就已經和【妖君】同歸於盡的【濁浪】重現江湖,而且意欲前往北漠投靠異族太師。此外,還有他身上攜帶的半部【反掌錄】……」
在場群雄聽到這裡,都是心中一凜,紛紛將目光投向江濁浪這張桌子。
而江濁浪只是靜坐當場,默不作聲。同桌的南宮珏、小雨和王刀三人,也同樣沒有說話。
只見洛長川又轉向龍老仙尊,恭聲問道:「……至於如何處置這位江三公子和那半部【反掌錄】,晚輩才疏學淺,不敢造次,還請教龍老仙尊指點。」
龍老仙尊這才點了點頭,用蒼勁有力的聲音緩緩說道:「很簡單,書——燒掉!人——殺掉!」
這話一出,便如一道驚雷炸響當場,直聽得在場兩千多號人目瞪口呆,就連同桌的洛長川、傳義大師和容玉也是一臉愕然。
要說殺掉江濁浪這個國賊門下弟子,倒還可以理解,可是少保臨終前留下的那半部【席捲天下,易如反掌】的遺著,為何竟要付之一炬?
一時間,群雄驚駭之餘,都不知該說些什麼。至於江濁浪這邊,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整個會場頓時陷入沉默,靜如死寂。
然而就在這片寂靜之中,卻有一陣狼吞虎咽的咀嚼之聲響起,和在場群雄的沉默分明有些格格不入。
眾人尋聲去看,卻是會場南面的一張八仙桌上,七個人都因龍老仙尊的驚人之語呆立當場,但同桌還有一個白衣胖子,卻在旁若無人般地大吃大喝,只管將大塊醬牛肉往嘴裡塞,似乎全然沒將此間之事放在心上。
眼見這胖子好生無禮,群雄難免心中不悅,卻又不識此人,只能相繼怒視一眼,又將注意轉回到場中龍老仙尊和江濁浪兩桌之上,看他們到底是何意思。
如此僵持半晌,最後還是洛長川按捺不住,開口問道:「龍老仙尊的意思是說,要將那半部【反掌錄】焚毀?這……卻是為何?」
黃山派潘掌門立刻接過話頭,說道:「師祖的意思其實不難理解。世間種種秘籍寶藏,本就是萬惡之源,只會徒增災禍,導致人心向惡,【反掌錄】亦是如此。所以要想平息紛爭,永絕後患,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徹底消滅這一禍根。」
洛長川賠笑兩聲,見岳青山並不反對,只好自己說道:「只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半部【反掌錄】若是能交到正直之士手中,未必不能造福蒼生。貿然焚毀,未免太過可惜。」
話音落處,潘掌門還未答話,一旁的龍老仙尊已開口問道:「行宇,你此番閉關,可有將本門的【春秋正氣】練至第十重境界?」
潘掌門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說道:「回稟師祖,本門的【春秋正氣】雖有十重境界,但歷代黃山派高手,皆止步於第九重。甚至就連創出這門神通的【黃山謫仙】自己也未練至,只能憑臆想推測出第十重境界的存在。
是以古往今來,黃山派能將【春秋正氣】練至第十重境界的,便只有師祖一人。弟子資質愚鈍,此番窮盡心力,也只是突破了九重境界。再往後的第十重境界,弟子終生不敢奢望。」
龍老仙尊再問道:「那你可還有精力去學【反掌錄】上面的功夫?」
潘掌門回答道:「弟子連自家武功都沒學到家,又怎敢痴心妄想,貪圖別家武學?」
龍老仙尊微微點頭,隨即望向洛長川,問道:「岳青山的武功,你學到幾成了?」
洛長川聽兩人這番對話,自然已經明白這位龍老仙尊的意思,不禁額上見汗,回答說道:「晚輩無能,只是……只是學到家師的皮毛。」
龍老仙尊追問道:「那你可還有精力去學【反掌錄】上面的功夫?」
洛長川只能搖頭答道:「晚輩不敢……」
龍老仙尊不再理他,轉向岳青山說道:「你倒是有精力去學【反掌錄】上面的功夫。」
面對這位武林前輩的詢問,岳青山再不想說話,也只能老老實實地開口回答道:「晚輩的武功已經練到頭了。學與不學,並無區別。」
龍老仙尊冷笑道:「那倒也是。」
說罷,他掃視在場群雄,揚聲再問道:「那是誰想學【反掌錄】上面的功夫?」
眾所周知,少保門下共有三名弟子,各自身負一門絕學。分別是大弟子段行空的【化龍一槍】,二弟子慕沉雲的【焚雲功】和三弟子江濁浪的【水擊三千里】。
據江湖傳聞,少保臨終之前,已將這三門神通一併錄於【反掌錄】中,只是不知是否便在已經完成的這半部之中。
而這三門神通,自然便是江湖中人垂涎這半部【反掌錄】的主要緣由。
可是此刻面對龍老仙尊的詢問,在場的兩千多人,竟無一人開口回答
——這當中約莫有一成的人,是被龍老仙尊的這番道理打動,覺得自家武功都沒練好,確實不該再去貪圖別家的武功。而剩下的九成,則是因為不敢當眾承認。
洛長川見狀,只得說道:「除了武功,據說【反掌錄】上還記載了少保生平所學經略,更有他在位期間經營的各方黨羽勢力……」
誰知他話還沒說完,龍老仙尊已厲聲打斷道:「江湖人管江湖事,除此之外,休管閑事,尤其是朝堂之事!否則今天當了掌門,明天就想當丞相;今天當了盟主,明天就想當皇帝!越俎代庖,終將惹來殺身之禍!」
潘掌門也語重心長地說道:「洛大俠說的這些內容,幸好你沒看過。不然的話,洛大俠覺得自己還能平安否?」
聽到這話,洛長川當場嚇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言語。
而同桌的白馬寺新任住持傳義大師已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要除惡果,先除惡因,不詳之物,不如毀去。龍老仙尊的提議,白馬寺第一個贊成。」
眼見身為佛門領袖的白馬寺已經表態,在場的一眾佛家門派,如開封大相國寺、九華山化城寺、長安大慈恩寺和卧龍寺這些,立刻緊隨其後,紛紛開口贊同。
而今日到場的這兩千多號人,其實大都只是來湊個熱鬧、混個臉熟。因為大家心中明白,知道就算江濁浪今日果真交出傳聞中那半部【反掌錄】,這本奇書也無論如何落不到自己手裡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倒不如就此毀去,誰都別想得到!
於是漸漸地,便陸續有人出聲附和,支持龍老仙尊的這一提議,到最後竟有大半之數振臂高呼,贊同將那【反掌錄】燒成灰燼。
眼見群雄如此反應,洛長川就算心有不甘,也再不敢就此事糾纏,只能僵在原地,不知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但傳義大師的話卻還沒有說完。待到群雄的激憤聲稍歇,他便向龍老仙尊合十行禮,恭恭敬敬地問道:「只是這位江三公子,誅【摘心魔】、滅玉山派、揚威【萬國盛會】,約戰東瀛江戶,最後還替中原武林除掉了【通天妖君】這個大魔頭,過往種種,不違俠義之道,可謂我輩楷模。如今少保獲罪受誅,與他本無關係,我等又何必趕盡殺絕?」
說著,他再次躬身行禮,說道:「是以小僧斗膽向龍老仙尊求情,還望您老人家慈悲為懷,高抬貴手饒過這位江三公子的性命。畢竟……昔日【西江月】上的【濁浪】,如今已然淪為廢人,可謂生不如死。再加上他重傷在身,也沒幾日好活了,倘若我等堅持要取他性命,龍老仙尊宅心仁厚,想必也是於心不忍。」
要知道江湖並非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這位白馬寺的新任住持方才第一個表態,贊同龍老仙尊燒毀【反掌錄】的提議,無疑是賣了一個極大的人情。此時他再替江濁浪求情,龍老仙尊自然不好當面駁斥,只能沉默不答。
但旁邊潘掌門已搖頭說道:「傳義大師此言差矣,倘若江湖傳言屬實,此人是要前往北漠投靠異族,揮師南下替他師父報仇,那麼今日我等的婦人之仁,便是明日黎民百姓的萬劫不復!此事關乎中原武林乃至江山社稷的安危,就算此人只剩一個時辰的壽命,甚至只有一息尚存,也絕對不能放過!」
傳義大師卻不以為意,笑道:「此事好辦,只需將這位江三公子留下便是,由黃山派、公道堂和鄙寺共同照顧,甚至是囚禁起來。如此既可免除後患,亦不違俠義之道、仁義之心。」
潘掌門不禁無言以對,只能望向龍老仙尊,看他如何定奪。
只見龍老仙尊沉吟半晌,終於冷哼一聲,說道:「也罷,看在白馬寺的面子上,讓他先將那半部【反掌錄】交出。至於殺與不殺,容后再議。」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再一次落到江濁浪身上
——顯而易見,主人席位上幾人的這一番商議,根本就是自說自話,從頭到尾就沒把這位江三公子放在眼裡。
這也並不奇怪,因為面對今日到場的兩千多名英雄好漢,當中更有岳青山、龍老仙尊、黃山派潘掌門和公道堂洛長川這些一等一的人物,這位武功盡失且重傷垂死的江三公子,分明只是砧上之肉,釜中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