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血為水
荒山破廟,大殿之上。
萬樂老人此番東行帶來的數十件樂器,無論長短大小,此刻已盡數損毀。
雖然這些樂器都是萬樂老人千挑萬選出來的畢生珍藏,但到底只是人間凡品,又如何承受得了今夜【西江月】上兩大高手之間的這場曠世對決?
更何況,它們的對手,還是有著【武林十大神兵】之稱的【破陣】!
所以這數十件樂器不管今夜是否參戰,身在局中,全都不能倖免。
樂器尚且如此,人當然也不能例外
——萬樂老人麾下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無論穿的是黑衣、白衣還是青衣,如今已再無一個活口。橫七豎八的一具具屍體連同各種樂器殘骸,擺滿了大殿外的整片空地。
他們並不無辜,因為本身就是局中之人
——若非他們奉獻出自己的身體,供萬樂老人的神識同一驅使,試問這位【狂雷】到底只是一人雙手,又怎能同時演奏十多件樂器?
至於和這些樂器對陣的【破陣】,下場也沒好到哪裡去
——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已然盡數斷裂,再也無法奏響旋律,如今更是掉落到在江濁浪身旁,再無往日的神采。
現在,萬樂老人正將一把純金色的嗩吶,從自己嘴邊緩緩挪開。
立刻便有鮮血沿著他嘴角流下,顯然已經受了不輕的內傷。
「啪——」
這把純金色的嗩吶,也是萬樂老人身邊的最後一件樂器,也沒能逃過損毀的命運,兀自從中裂開,碎成兩半。
萬樂老人似乎愣了一愣,抬眼望向對面的江濁浪,眼神意味深長。
江濁浪依然盤膝而坐,就在他的對面,身後是鳳鳴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四人
——四個人分別探出一隻手,以掌心抵住江濁浪後背,將功力輸送到他的體內,所以才能讓功力盡失的江濁浪與萬樂老人之間,有了今夜這場驚天動地的對決。
而以江濁浪為首的這五個人,如今依然完好無損。
唯一不同的是,江濁浪原本蒼白而削瘦的臉頰上,此刻分明籠罩著一層黑氣
——這自然是因為,他之前一口氣服下了鬼郎中煉製的所有藥丸。
萬樂老人望著江濁浪作勢虛按的十根手指,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挫敗,淡淡地問道:「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江濁浪努力一笑,開口說道:「音律者……寄一時之情也……情之一物,本就是人之情,未必……未必一定要有樂器,方可寄之……」
萬樂老人緩緩點頭,若有所思。
就在剛剛結束的這場對決當中,他先後動用了十七件樂器,都沒能攻下江濁浪手裡的這一面琵琶。直到最後他用上了嗩吶,施展出【雷動九天,大音希聲】的神通,才終於擊潰了江濁浪的旋律,甚至震斷了【破陣】上面的最後一根琴弦。
可是就在萬樂老人勝券在握之時,已經失去【破陣】的江濁浪,本該再也無法奏響琴弦,更不應該有反擊之力。
誰知趁著萬樂老人嗩吶收聲的一剎那,這位江三公子居然作勢虛抱琵琶,模仿【破陣】之音,用十根手指憑空彈出一個輕音。
於是萬樂老人這把純金的嗩吶,在他畢生功力的灌注之下,本就已經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被江濁浪這弦琴音一碰,便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立刻從中裂開,從而令這位來自西域的音律高人失去了他此行攜帶的最後一件樂器。
其實早在兩人今夜初見之時,江濁浪便曾展示過他這手憑空彈琴發聲的絕技,最後也是用他這手絕技,一舉逆轉戰局,敲定了雙方的勝敗!
所以,若說萬樂老人的本事,是在他掌控的一百件、一千件甚至一萬件樂器上面,那麼江濁浪的本事,絕不只是在他那面有著【武林十大神兵】之稱的【破陣】上面,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高手之爭,勝敗本就只在毫釐
——兩人今夜一戰的勝敗,也已經足夠判定了。
江濁浪開口說道:「承讓……前輩……已經敗了……」
萬樂老人沒有否認
——直到失落之情寫滿他這張鶴髮童顏的面容,才終於讓人感覺到,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但是萬樂老人也沒有承認他的失敗。
他突然轉開話題,問道:「冷玄霜,是死了,還是廢了?」
話音落處,江濁浪的臉色立刻變了,甚至不由自主地猛咳起來。
他沒有回答萬樂老人的這個問題。
萬樂老人自顧自地說道:「閣下已無爭強之心,今夜亦不願與鄙人動手。而今不惜耗盡最後一線生命,與鄙人殊死一戰,其目的,則是要阻止鄙人前往東海的【蓬萊天宮】。」
江濁浪還是沒有回答,本就籠罩著一層黑氣的臉,也越來越難看。
萬樂老人往下說道:「閣下之所以如此行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閣下知道,一旦鄙人去往蓬萊天宮討教音律,敗的一定會是那位冷玄霜冷宮主,所以才要拚死阻止鄙人前往。
至於閣下為何能夠確定冷玄霜必敗,答案也很簡單——若非這位冷宮主已經不在人世,便是如今的她也同閣下一樣,已經淪為了一個廢人了!」
聽到這裡,江濁浪終於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所以……前輩……還是要去?」
萬樂老人反問道:」既是必勝,為何不去?」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說道:」能夠一舉擊敗【西江月】上的【濁浪】和【玄霜】兩大高手,若是江三公子與鄙人易地而處,可會輕易放棄?「
江濁浪的一顆心不禁沉了下去
——如此看來,這位閑雲野鶴般的世外高人,到底還是沒能逃過」名利「二字。
所謂的「討教音律」,到最後依然是要爭個輸贏勝敗。
只聽萬樂老人繼續說道:」今夜閣下雖然僥倖勝了半招,但要想取鄙人的性命,卻還差得遠了。相反,鄙人要取閣下的性命,則是易如反掌!」
說到這裡,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了,當即伸出左手,用拇指扣住中指,朝大殿的上方輕輕虛彈
——大殿之中、屋頂之下、雙方之間,是一口高高懸挂的鐵鐘,其大小怕是要兩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此時已被萬樂老人麾下的胡人少女擦盡銹漬,泛出黑黝黝的光暈。
「嗡——」
伴隨著萬樂老人這一隔空輕彈,鐵鐘頓時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之聲,音波充塞於整個大殿,帶動氣流四下翻卷,直奔江濁浪一行五人而去。
雖然數十件樂器盡毀,但對這位【西江月】上的【狂雷】而言,世間萬事萬物,又有什麼不能成為他的奏樂之器、殺人之器?
巨響聲中,已經是強弩之末的江濁浪等人再也抵擋不住,紛紛口噴鮮血,橫七豎八摔倒在地
——而鳳鳴霄、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將各自的功力注入江濁浪體內,從而形成的對陣之勢,也便就此消散,不復存在!
待到四人功力的一撤,江濁浪的身子便如一副即將脹裂的皮囊,四肢和後背都有黑血滲出,漸漸將衣衫浸透。
可想而知,雖然提前服下了鬼郎中研製的藥丸護體,但他如今的這副殘軀,也根本承受不住今夜這一戰的強度。
對此,江濁浪還沒說什麼,後面的鳳鳴霄已驚恐地質問道:「我的內力……內力……為什麼我的內力沒了?」
何不平和清泠子一驚之下,也急忙提氣運功,才發現歷經剛剛這一戰,體內果然只剩下一兩成功力了。
只聽凡因大師虛弱的聲音說道:「阿彌陀佛……三位不必驚慌。我等有幸與【狂雷】一戰,難免損耗極大。今夜喪失的真氣,往後只需勤修苦練,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八年,便可恢復如初……」
話音未落,鳳鳴霄已破口飆出一連串髒話,最後罵道:「闖蕩江湖,要出名便要趁早!你讓我從頭再練十年八年?混賬!人生有幾個十年八年?」
對於他這個問題,對面萬樂老人居然給出了一個答案。
他含笑說道:」那就下輩子趁早。「
說罷,他的左手二指再次隔空需彈,大殿上方的鐵鐘又是」嗡「的一聲巨響,其勢更勝之前。
劇烈的轟鳴聲中,江濁浪、清泠子、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口鼻中又是一道鮮血狂噴,周身經脈幾欲斷裂。而正值心神不定之際的鳳鳴霄,竟被鐘聲當場震暈了過去。
萬樂老人顯然沒打算停手
——江濁浪不死,他今夜便是以敗局收場;相反,江濁浪一死,他今夜便是擊斃了與自己齊名的【濁浪】,而且還能按原定計劃前往東海的蓬萊天宮,再拿下一個【玄霜】!
殺一個是殺,殺五個也是殺!
萬樂老人第三次隔空虛彈!
但這邊的幾人又怎能坐以待斃?
現在的局面,已經不再是保護江濁浪的安全,而是要救自己的性命!
雖然江濁浪已無力再戰,鳳鳴霄也暈死過去,但還有黃山派的清泠子、【河洛大俠】何不平和白馬寺的凡因大師三人!
不等萬樂老人的隔空指力再出,清泠子已拔出腰間短劍,用力將短劍擲出
——她的短劍,自然不可能傷到【西江月】上的高手,所以她這一出手,根本不是沖著萬樂老人而去,而是沖著大殿上方那口懸挂的鐵鐘!
劍光過處,懸吊著鐵鐘的繩索立斷,鐵鐘徑直落下,重重砸落在地。
萬樂老人彈向鐵鐘的隔空指力頓時落空。
他立刻屈指再彈,目標依然是掉落在地的鐵鐘。
但這一次,何不平及時飛身撲上,緊緊抱住鐵鐘,用後背硬生生擋下萬樂老人隔空射出的指力。
」噗——「
指力洞穿何不平的身體,炸開一片血花。余勢繼續敲打在鐵鐘上,只是發出一聲悶響,並未激起太大威力。
萬樂老人驚怒之下,還要屈指再彈,但眼前突然有金光映照,勾勒出一個獨臂僧人的輪廓,朝他迎面一拳攻來,就像是一尊金身羅漢降世!
出手的自然是白馬寺的凡因大師
——在這生死關頭,他拼盡殘存的功力,再一次施展白馬寺【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全力攻向萬樂老人!
萬樂老人一來沒料到對方竟然還能動手反擊,二來也沒料到這個年輕和尚居然能發出如此大的威力。等他醒悟過來的時候,凡因大師金光流轉的拳頭,已攻到了他的面門。
情急之下,萬樂老人只能舉起右掌格擋。雙方拳掌相交,頓時便有骨骼錯位之聲傳出,卻是萬樂老人的一條右臂被凡因大師這一拳直接打得脫臼,整個人也踉踉蹌蹌退後數步。
凡因大師一招得手,當即趁勝追擊,搶上幾步再次揮拳。
然而他方才那一拳之所以得手,是因為萬樂老人一時大意,沒能及時調動功力,這才吃了年老骨疏的虧。
此時這位【狂雷】全力以赴,又豈是凡因大師所能匹敵?
只見萬樂老人大袖一揮,使出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巧勁,頓時便將凡因大師【虎衣明王金身】的勁力帶開,順勢將他整個人都扔了出去,「轟」的一聲撞破大殿牆壁,摔落到了寺廟外面。
一時間,鳳鳴霄被鐵鐘震暈,抱著鐵鐘的何不平奄奄一息,凡因大師也被扔出大殿。
萬樂老人面前再無阻礙,當即踏上兩步,向對面垂死的江濁浪歉然說道:「得罪了!」
說著,他緩緩推出一掌,隔空拍向江濁浪
——這一掌看似普通,卻已凝聚了他的畢生功力。
這也是對與自己齊名的【濁浪】,最大的一份尊重!
江濁浪無能為力,只能長嘆一生,淡然赴死。
誰知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後面的清泠子突然飛身上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江濁浪面前!
江濁浪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勸阻,清泠子已一掌擊中他的胸口,將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絲功力,毫無保留地注入江濁浪體內。
與此同時,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江濁浪,傲然說道:「一命還一命,我不欠你……」
然而她最後這句話還沒說完,萬樂老人的隔空掌力,就已經結結實實拍中清泠子的背心。
受到【西江月】上【狂雷】畢生功力凝聚成的一掌,這位黃山派龍老仙尊的關門弟子,整個人當場四分五裂,伴隨著四處激射的碎骨爛肉,一團血霧也在江濁浪面前綻放開來。
這是清泠子的血……
江濁浪沒有時間憤怒,也沒有時間悲傷,更沒有時間感慨
——因為他明白清泠子的意思!
絕不能辜負自己這位同伴,用她的生命替自己創造出的這個機會!
於是,江濁浪立刻把清泠子注入自己體內的所有功力,全部灌注於雙掌之間,然後將手探入面前這一團用清泠子的血綻放出的血霧當中……
血,又何嘗不是水的一種?
有了水,江濁浪就可以施展他的一門功夫:
水!
擊!
三!
千!
里!
雖然已是將死之軀,雖然只有清泠子最後一絲微薄的功力,但是江濁浪知道,這一次出手,是自己的【水擊三千里】技成以來,生平最為強勁的一次出手!
趁著萬樂老人用畢生功力凝聚的一掌擊出,舊力未盡、新力未生之時,鋪天蓋地的血霧如同一陣清風乍起,悄無聲息地輕拂萬樂老人的身子,透體而過……
頃刻間,這位白袍大袖、鶴髮童顏的萬樂老人,便已徹底淪為了一個血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是一尊上古時期的石像。
所以,江濁浪的這一記【水擊三千里】,已經一舉擊潰了這位【西江月】上的【狂雷】?
又或者,是一舉擊斃?
結局並沒有留下懸念。
眼見清泠子慘死,旁邊的何不平激憤之下,頓時大吼一聲,居然迴光返照般地用雙手將那口大鐵鐘舉了起來,轉身朝萬樂老人當頭罩落!
「砰——」
鐵鐘狠狠砸落,將周圍整片地面的青磚都砸了個粉碎,從而將萬樂老人整個人罩在了裡面。
而凡因大師此時也已重新趕回大殿,當即揮出淡金色的右臂,重重一拳擊打在鐵鐘上面!
「嗡——」
鐵鐘再次發出一聲巨響,整個寺廟大殿似乎都在微微搖晃!
凡因大師沒有停手,繼續揮拳,發瘋似地擊打這口鐵鐘。
一拳、兩拳、三拳……
巨響一聲接一聲,不絕於耳,漸漸地,就連寺廟所在的這整座荒山,彷彿都在鐵鐘的轟鳴聲中微微顫抖!
最後,凡因大師也記不清自己揮出了多少拳,一直打到這口黑黝黝的鐵鐘上面全是凹陷的拳印,再也無從下手。
終於,凡因大師【虎衣明王金身】的寶光褪去,肌膚也恢復了平日的白皙。
累到脫力的他吐出一口長氣,人已緩緩坐倒,就此失去意識。
而鐵鐘裡面,則是安靜得出奇,沒有一丁點動靜
——莫說是【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裡面的是大羅金仙,也經不住這一番折騰……
至於鐵鐘旁邊的何不平,則是怒目圓睜,依然用雙手抱緊鐘身,整個人站得如同蒼松一般筆直
——早在用這口鐵鐘罩住萬樂老人的時候,這位【河洛大俠】便已油盡燈枯,停止了呼吸。
結束了……
面對眼前這一幕慘烈的結局,江濁浪忽然有點想不明白
——為什麼不該死的人都死了,而自己這個早在三年前就該死的人,卻偏偏活了下來?
幸好,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漆黑的血不停從他體內滲出,用不了多久,他的這副殘軀,就會像一塊風化后的岩石,輕輕一碰,便要化作塵土,隨風散去。
對此,江濁浪反而鬆了一口氣,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誰知有人卻偏偏不肯讓他死得安詳
——被鐘聲震昏的鳳鳴霄,這時已經蘇醒過來。
看到眼前發生的事,他也難免有些驚駭。
但是他並沒有驚駭多久,便重新恢復了冷靜,然後掙扎著來到江濁浪身邊,向他伸手索取道:「【反掌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