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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敗濁浪

  試問萬樂老人如此聲勢浩大的一支隊伍,隨身自然攜帶了不少食物。

  沒過多久,便有他麾下的白衣女子進殿,向眾人奉上烤饢、肉脯、水果和清水,還有如少女唇上胭脂般殷紅的葡萄酒。

  望著面前依次擺開的這些食物,鳳鳴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驚喜之餘,難免心生愧疚

  ——早知如此,方才又何必自相殘殺,不惜以自己同伴之軀充饑?

  這便是俗話說的「人算不如天算」了。

  即便是那位聰明絕頂的江三公子,在方才那一絕境之中,也不可能料到這位來自西域的【狂雷】竟會突然現身,而且還出手救下了眾人性命。

  可是眼前的這些食物,當真可以放心食用?

  鳳鳴霄不禁有些猶豫。

  要知道這位【西江月】上的萬樂老人,到底是來找江濁浪麻煩的。更何況還有殺害他門下女弟子的仇怨,又怎會如此好心奉上食物?

  但江濁浪顯然全無戒備,當即用他顫抖的手取過一張烤饢。

  誰知後面盤膝打坐的凡因大師立刻上前,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烤饢,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實在餓得緊了,還請江施主稍候,先讓貧僧填飽肚子。」

  說著,他已在鳳鳴霄等人懷疑的目光當中,張嘴咬了一大口烤饢,用力咀嚼起來。

  江濁浪忍不住嘆道:「雷老前輩若要……取在下性命……只在一揮手間,又何必……於食物上動手腳……」

  凡因大師並不理會,三下五除二將整張烤饢都咽了下去,又喝下一口碗清水,暗自運氣調息,這才向眾人緩緩點頭。

  鳳鳴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早已等得急了,當下也不客氣,一擁而上抓起食物狼吞虎咽。

  尤其是那位【河洛大俠】何不平,此番所受飢餓,竟是生平未遇,早已餓得怕了。是以口中一邊吃著,手裡一邊將幾塊肉脯偷偷塞進懷裡,以備不時之需。

  至於對面那位萬樂老人,此時已令四名抬轎的灰袍男子將軟轎放下,停在大殿的另一端,讓他面向江濁浪一行五人而坐,然後擺手辭退四人。

  隨後這位【西江月】上有名的高人既未催促進食的眾人,也不和他們交談,又向殿外那些手持各類樂器的青衣男女做了個手勢,便有一名青衣男子進殿,將一架淡綠色的胡琴小心翼翼地交到他手中。

  萬樂老人便在軟轎上擺弄著這架淡綠色的胡琴,默默調試著弓弦和琴弦,顯是準備演奏。

  如此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這邊為首的鳳鳴霄才終於放下食物,用一方絲巾擦凈雙手,向萬樂老人恭聲致謝。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師此時也已吃飽,也相繼停手,一同向對方拱手道謝。

  對此,軟轎上的萬樂老人卻只是微微點頭,並不應答。

  顯而易見,無論是給眾人送來食物,還是此刻靜候在軟轎之上,這位萬樂老人今夜的一切言行,僅僅只是沖著江濁浪一人而來

  ——除此之外,旁人是飢是飽、是死是活,都與他全無關係。

  鳳鳴霄身為岳盟主門下,這些年來行走江湖,幾時受過這等冷落?但碰上這麼一位和家師岳青山齊名的前輩高人,他再如何惱怒,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當下他只得尬笑兩聲,厚著臉皮再問道:「話說我等今夜為百毒神君所迫,原已是山窮水盡、命懸一線。幸得前輩仗義相救,此等恩德,晚輩不敢言謝。請恕晚輩斗膽多問一句,不知那位百毒神君,方才是否已經命喪前輩之手了?」

  只見萬樂老人緩緩搖頭,說道:「不認識。」

  鳳鳴霄頓時語塞。

  要知道萬樂老人能夠來到此間,自然已經擊潰了山下百毒神君的毒人陣,但藏身於暗處驅使那些毒人的百毒神君究竟是生是死,卻是不得而知。

  而萬樂老人此刻這一回答,雖然是在敷衍,但言下之意分明是說,他也不知道是否已經取了那位百毒神君的性命。

  照此看來,倘若百毒神君並未斃命,今夜眾人就算能夠過了萬樂老人這一關,往後去往洛陽的路途上,恐怕還得繼續與那魔頭糾纏了。

  就在鳳鳴霄思索之時,江濁浪終於和著清水將一整張烤饢吃入腹中,隨即停手不動。對面軟轎上的萬樂老人見狀,頓時目光一亮,緩緩問道:「夠了?」

  江濁浪點頭說道:「多謝……雷老前輩賜食,在下有傷在身……本就……吃不了多少……」

  萬樂老人「嗯」了一聲,立刻便有幾名白衣侍女進殿,替眾人撤去面前的食物,打掃得乾乾淨淨。

  待到眾侍女退下,軟轎上萬樂老人不禁神色一肅,向對面的江濁浪問道:「閣下可知,鄙人此來中原,是何緣由?」

  這話一出,鳳鳴霄等人心知已經說到正題,難免心中一凜,急忙對望一眼,看江濁浪要如何回答。

  只見江濁浪沉吟半晌,試探著說道:「在下嘗聽人提及……說前輩此來……是要討教音律……」

  萬樂老人追問道:「為何要來討教音律?」

  江濁苦笑道:「人生在世,紛紛攘攘……不過『名利』二字……但願雷老前輩此來……並非是為了揚名中原……」

  只聽萬樂老人緩緩說道:「久聞中原有一位諸葛先生,曾填寫一闋【西江月】,將鄙人同另外一十七位高手列於其間,並稱為當世最強的高手。然則在鄙人眼中,卻不以為然。好勇鬥狠,非我本願,此生所求,惟音律耳。是以這闋【西江月】上,鄙人真正在意的,只有江三公子和東海的冷宮主。」

  江濁浪嘆道:「可惜……如今的在下……早已淪為廢人……就算雷老前輩能夠勝過……亦或殺死一個將死之人……恐怕也搏不到什麼名聲……反倒會落個……恃強凌弱的說法……」

  萬樂老人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道:「鄙人研習音律,窮盡一生,終至進無可進之境。驀然回首,方知人生苦短,老之將至。思來想去,若想打破自身業障,於音律一道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僅憑鄙人自身,怕是無能為力。所以此番前來中原,便是寄期望於他山之石,於切磋印證中,攻破鄙人這塊頑玉。」

  聽到這話,江濁浪微一凜然,隨即笑道:「在下何德何能……實不敢當……」

  但軟轎上的萬樂老人已不再言語,因為他已經說的太多了。

  當下他左手抱定這把淡綠色的胡琴,右手弓弦在琴弦上緩緩劃過,卻無半點琴音響起

  ——反倒是這邊何不平手裡拿著的那面【破陣】,突然琴弦跳動,發出兩聲鏗鏘的音調。

  江濁浪心知今日之事,已是避無可避,只得苦笑道:「既如此……在下只好勉力彈奏一曲……恭請雷老前輩指點……」

  何不平也知趣,急忙將【破陣】送上。於是江濁浪便盤膝坐定,努力挺直腰身,懷抱琵琶試音。

  要知道江濁浪的這面【破陣】,原本是有纏、老、中、子四根琴弦。之前在柳林鋪設局擊殺百毒神君時,已彈斷了當中最細的一根【子弦】,此時便只剩下三根琴弦。

  而此時江濁浪並不續上斷弦,徑直用左手按定剩下的三弦,右手五指彈、挑、分、抹、掃,頓時便有一陣舒緩的旋律響起,娓娓飄揚在眾人所在的這間寺廟大殿里。

  只聽柔和的琵琶聲中,江濁浪已輕聲念道:

  「看山如看畫,

  聽水如聽琴。

  水流碧溪轉,

  山高白雲深。

  俯仰天地間,

  萬物本無心。

  松風颯然來,

  為我滌煩襟。」

  他這曲琵琶自然不見絲毫內力,只是老老實實地彈奏出了一曲。其間的旋律高低、曲調起伏,全靠指尖技藝,不見絲毫異常之處。

  鳳鳴霄等人雖然不懂音律,但琴音與詩句交織傳入耳中,心中皆已深明其意,不禁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只覺天地無限,山水無爭,人浮於世,萬般執念都於松風白雲中洗滌乾淨,一掃而空,就連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絲微笑。

  待到琵琶聲漸行漸遠,江濁浪指尖動作也隨之停頓。對面軟轎上的萬樂老人微微頷首,贊道:「不求技藝於弦上之音,不求聲情於口中之詩,會意達人,動情同心。難怪萊拉的胡琴技壓西域諸國,最終卻敗於閣下之手,倒是她蚍蜉撼樹了。」

  說著,萬樂老人豎起手中胡琴,將右手弓弦貼上琴弦,淡淡說道:「既然劣徒的胡琴敗於閣下,鄙人今夜同樣也以胡琴討教。」

  伴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弓弦已在琴弦間來回遊走,隨即便有一首中正平和的曲調傳出,其靜好似沙海峭壁,一覺千載;其動卻如斗轉星移,一眼萬年,彷彿孕育著一種混沌初開時,天地間難以言喻的神秘。

  隨後萬樂老人一邊拉琴,一邊用他那醇厚而沉重的聲音開口唱道:

  「莫看銀河疏星無岸,

  雲罩殘月黯淡。

  煎一壺苦茶把盞,

  冷眼相看,

  看人間幾回聚散;

  休嘆孤城黃沙填滿,

  枯藤爬遍山岩。

  溫一壇濁酒舉碗,

  顧首長嘆,

  嘆塵世幾番悲歡。

  ……」

  歌至此處,他的琴聲已是一揚,如同大漠狂風忽起,蒼穹雲開霧散,口中歌聲也隨之拔高,唱道:

  「……

  今生付之一弦,

  且放萬事流水黃沙間。

  歌盡君不見,

  恍然到天邊。

  ……」

  激昂的胡琴聲衝天而起,透出大殿,刺破黑夜。其中但聽江濁浪的【破陣】也在錚錚作響,三根琴弦上旋律鏗鏘,分明是在為萬樂老人手中的胡琴伴奏,令其勢一發不可收拾。

  這倒不是江濁浪有心奏響琵琶來為對方伴奏,而是在對方胡琴和歌聲的帶動之下,他這面有著【江湖十大神兵】之稱的【破陣】,居然也為對方所控,兀自抖動的三根琴弦,竟反過來牽引著他的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奏響了伴奏之聲!

  江濁浪臉上神色大變,急忙凝神集念,指尖發力,奮力掙脫對方的牽引,用琵琶奏響一段截然不同的柔和曲調,在對方洶湧的胡琴聲中苦苦支撐。

  與此同時,他口中再次念道:

  「馬上春如夢,

  空嗟歲月長。

  天涯無限路,

  芳草自斜陽。」

  然而伴隨著他最後這個「陽」字一出,忽聽「砰」的一聲輕響,【破陣】僅存的三根琴弦中,【中弦】在雙方力道的抗衡下,再也無力為繼,當場從中斷裂,從而令這面半黑半白的古木琵琶上,只剩【纏弦】和【老弦】兩根琴弦!

  只聽對面軟轎上萬樂老人的琴聲不減反增,曲調再次往上一揚,在更高的音調中繼續唱道:

  「……

  來世付之一弦,

  只願此心冰花玉蝶間。

  歌起複雲煙,

  一夢在眼前。」

  胡琴歌聲之中,江濁浪的【破陣】也不甘示弱,僅憑剩下的兩根琴弦取陰陽之勢,迸發出一連串金戈鐵馬的殺戮之音。

  而他的口中,也配合琵琶的旋律,努力念道:

  「三面英雄正角持,

  孤臣生死系安危。

  大星不向營前墜,

  混一寰區未可知。」

  一時間,胡琴琵琶,爭鋒相對;長歌短詩,各不相讓!

  待到雙方琴弦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江濁浪手裡的【破陣】又是「砰」的一聲輕響,【老弦】也已斷裂當場,從而令原本的四弦琵琶,只剩下一根最粗的【纏弦】。

  再往後,便是無窮無盡的靜謐……

  無論是胡琴還是琵琶,無論是長歌還是短詩,都已不復再聞。

  夜色不改,大殿如故。

  軟轎上的萬樂老人和盤膝而坐的江濁浪,依然遙遙相對,既無動作,也不說話。

  直到又過了半晌,一旁的鳳鳴霄、何不平、清泠子和凡因大師四人才陡然驚醒,相繼回過神來。

  所以,【西江月】上【狂雷】和【濁浪】之間的這場較量,終於結束了?

  但所有人更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這場較量的結局,究竟是誰勝誰敗?

  只聽軟轎上的萬樂老人突然長嘆一聲。

  嘆息聲中,是難以掩藏的惋惜,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而這邊盤膝坐定的江濁浪,只是努力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不料笑容未成,他已「咳咳」幾聲,嗆出大口黑血,盡數噴洒在懷中那面【破陣】之上。

  所以今夜的這場較量,是這位江三公子敗了?

  果然,江濁浪接連嗆出好幾口黑血,這才嘶啞著嗓子,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雷老前輩……琴藝……天下無雙……咳咳……是在下……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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