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聽驚雷
待到斷臂處的鮮血繼續滴落,約莫已有大半碗時,凡因大師再也支撐不住,口中悶哼一聲,徑直摔倒在地。
過了許久,他才漸漸恢復了意識,又伸指將左肩周邊的幾處穴道一併封死,終於止住傷口處的流血。
隨後凡因大師潛運【菩提決】療傷,想要將斷臂處的傷口包紮起來,卻苦於左臂剛斷,一時還沒能適應單手應對。
只聽一旁的江濁浪喉間聲響,顯是有話要說,凡因大師估摸滴入他口中的鮮血早已下肚,這才再次出手,解開了他的啞穴。
江濁浪頓時咳嗽一通,努力調勻呼吸,緩緩說道:「大師恩德……不敢言謝……但在下……卻還有一事相求……」
凡因大師盤膝而坐,一邊療傷,一邊說道:「江施主請說。」
江濁浪卻沉默良久,隨即苦笑道:「罷了……就算在下開口,大師也……定然不會應允……何必多費唇舌……」
凡因大師微微一笑,說道:「莫非直到今日,江施主還信不過貧僧?江施主有話,儘管直言便是,只要貧僧力所能及,無不應允。」
但江濁浪還是沒有開口,似乎真不打算說了。
就在這時,鳳鳴霄的聲音已從大殿後面傳來,笑道:「若是在下沒猜錯的話,江三公子的請求,便是大師已經斷臂救了他一命,接下來的事,就別再多管閑事,更不必捨命救他了。」
話音落處,鳳鳴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已再次回到大殿之中。儘管氣色依然有些虛弱,但舉手投足間,顯然已經緩過一口氣來,氣力也已恢復了不少。
凡因大師聽他言語不善,一時也不知其中緣由,只得說道:「既然三位已經無恙,今夜之事,還請安排一位前往下方山路守候,以免被那些毒人攻了上來。」
卻見鳳鳴霄緩緩搖頭,笑道:「凡因大師好生糊塗。在下早已說過,山下的毒人不除,我等留在此間,終究也是死路一條。今夜守與不守,又有什麼區別?」
凡因大師一愣,問道:「那鳳少俠的意思是?」
鳳鳴霄笑道:「這座寺廟雖然修建在山路盡頭,再無別的路可走,但憑我們幾人的修為,又怎會困死此間?只需各自展開輕功身法,任憑四面山壁再陡,我等照樣能夠上山下山。只因先前腹中飢餓,渾身無力,這才走不動罷了。」
凡因大師恍然大悟,說道:「阿彌陀佛……貧僧愚鈍,慌亂中竟沒想到這一層,到底還是鳳少俠聰慧過人……」
說著,他不禁長嘆一聲,繼續說道:「……只可惜貧僧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此刻連站起身來的力氣都沒有。若要施展輕功沿峭壁下山,恐怕只會淪為各位的累贅。」
鳳鳴霄頓時笑道:「凡因大師何出此言?若非大師自斷一臂、捨身相救,我等三人又哪有力氣逃命?正所謂飲水思源,就算下山的路再如何艱難,我等定然也要帶上大師同行。」
聽到這裡,凡因大師再如何赤誠,也已察覺出了異樣,不禁問道:「那麼江施主呢?」
鳳鳴霄笑而不語,一旁的何不平已嘆道:「若是帶上江三公子同行,百毒神君和山下那些毒人又怎肯善罷甘休?逃來逃去,最後不還是眼前這一下場?」
凡因大師這才終於聽懂幾人的意思,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難怪江濁浪之前曾說,鳳鳴霄等人繼續餓著肚子,他還能多活片刻,一旦讓他們填飽了肚子,他反而命不久矣。
原來面對眼前的困境,鳳鳴霄等人早已心生退意,打算丟下江濁浪獨自逃生。卻因腹中飢餓,無力為之,直到此刻重新填飽肚子,才終於恢復了些許體力。
至於山下那位百毒神君,此番之所以大動干戈,說到底只是要取江濁浪一人的性命。若是眾人繼續帶著江濁浪同行,對方定然不肯罷休,勢必窮追不捨。
所以只有將江濁浪留在此地,才有可能替逃走的眾人爭取到一線生機。
那麼既然如此,與其把一個活生生的江三公子留給那位百毒神君,倒不如直接留給他一具屍體
——這就是鳳鳴霄和何不平此時的盤算!
但是和他們兩人同來的清泠子,卻似乎有其他打算。
就在鳳、何二人向角落裡的江濁浪緩緩逼近時,這位黃山派龍老仙尊的關門弟子,突然快步搶上,攔在了兩人面前。
何不平不禁一怔,問道:「清泠子道友……這是何意?」
鳳鳴霄則是笑道:「道友莫非忘了,你這半張臉和一隻右掌,是受了誰的牽連?」
面對殺氣騰騰的兩人,素來沉默寡言的清泠子已開口說道:「之前在山下溪水邊,你們棄我不顧,是此人堅持,救我一命。清泠子一生,不欠人恩情。眼下我們,要走便走,留他一命,自生自滅。」
她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原因也合情合理。
但鳳鳴霄顯然不贊同,緩緩說道:「道友可知——此番岳盟主派在下前來之時,便曾有過告誡,說能夠把江三公子平安帶到洛陽,固然是好;若是不行,便萬萬不可留他性命,更不能讓他落入旁人之手。」
一旁的何不平更是深吸一口大氣,沉聲說道:「舊皇退位,新皇登基,當朝少保更因意欲【謀為不軌,迎立外藩】獲罪,可謂天下動蕩,危如累卵。
豈料當此危急存亡之際,這位江三公子身為少保門下,竟不思為國效力,反而打算出關投靠北漠太師,借異族之兵犯我華夏,以雪師門之仇。其行可誅,其心可誅!
不僅如此,據說他身上還藏有少保臨終前留下的半部【反掌錄】,當中所錄內容,足以席捲天下,惹得黑白兩道的爭相覬覦,朝野間紛爭無數。試問如此兇險之物,若是落入北漠異族之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所以既然我等無法將這位江三公子平安送至洛陽,待到【天香閣】武林大會之上,再由天下英雄公開商議、當眾處置,那麼我何不平今夜縱然陪上性命,無論如何也要替中原武林除去江三公子這一心腹大患!」
聽完他這番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清泠子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擋在原地,默默凝視他們兩人
——恩怨兩清,互不相欠。這就是清泠子最根本的原則。
鳳鳴霄見狀,只好長嘆一聲,苦笑道:「如今道友雙劍已失,一隻右掌也已折損,莫非還能攔住在下與何大俠兩人?」
清泠子沉默不答,後面盤膝而坐的凡因大師已開口說道:「鳳少俠似乎忘記了,此間還有貧僧?」
鳳鳴霄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師如今這副模樣,還有力氣多管閑事?」
凡因大師淡淡說道:「看來鳳少俠是真的忘記了,貧僧的【虎衣明王金身】,如今還剩兩次可用。」
這話一出,鳳鳴霄頓時笑不出來了,何不平也是臉色微變,不由地屏息凝神
——白馬寺【虎衣明王金身】的威力,他們都已見過,就連【西江月】上的【鬼帝】也要忌憚三分!
一時間,大殿中的這四名高手分作兩派,各自對持當場,全都陷入了沉默。
終於,角落裡的江濁浪開口了。
只聽他吃力地說道:「鳳公子所言極是……為今之計,四位要想活命……便只有……將在下留在此間……拖住百毒神君和他的那些毒人……」
說著,他又勸道:「凡因大師……一路照應,在下已是……無以為報……若此刻還要因為……在下這個將死之人……與同伴爭執……在下更是承受不起……所以懇請大師罷手……休要強自出頭……」
凡因大師雙眉一揚,正要反駁,江濁浪已再次開口,向清泠子說道:「至於清泠子道友……山下相救,乃是……凡因大師所為……就算與在下有關……道友先前因在下身受重創……也算扯平了……雙方並無虧欠……」
清泠子只是寒著一張臉,既不開口答應,也沒挪動半步。
對面的鳳鳴霄聽到江濁浪這番話,不禁目光閃爍,含笑問道:「不想江三公子竟有捨身成仁之志,倒令在下佩服得緊。在下倒是想聽聽,如今這一局面,江三公子究竟是何打算?」
江濁浪緩緩說道:「百毒神君……要殺在下……在下同樣也要殺他……卻與四位無關。只是今日之事……在下必死無疑,無需各位……親自動手……
所以懇請各位……稍後離開之時……高抬貴手,留我半條殘命……並將在下的琵琶一併交還……百毒神君再如何高明,在下也有把握……與他拼個同歸於盡……也算替自己報仇了……」
話音落處,鳳鳴霄不假思索,當即笑道:「可以,便依江三公子所言!」
這話一出,凡因大師和清泠子都是一愣,不料他竟會如此爽快地答應。何不平更是脫口問道:「鳳公子這是何意?」
只聽鳳鳴霄笑道:「正如江三公子所言,待到我等一走、山下毒人蜂擁而至,他自然已是難逃一死,何必我等親自動手?何大俠若是放心不下,事後大可折返此間,來替這位江三公子收屍。」
說罷,他已將目光投向角落裡的江濁浪,意味深長地說道:「只不過在此之前,江三公子需得將那半部【反掌錄】交給在下帶回洛陽,由家師岳盟主處置。否則此物一旦落入百毒神君這個魔頭之手,必定後患無窮。」
他這個要求並不過分,而且也很合理
——況且他既然已經答應了江濁浪的要求,禮尚往來,江濁浪也不該拒絕他這一要求。
但江濁浪只是嘆道:「家師辭世之時,並未留下什麼著作……在下身上,也確實沒有什麼【反掌錄】……」
鳳鳴霄神色一肅,一字一句地問道:「如此說來,江三公子是寧死不肯交出此物了?」
江濁浪淡淡說道:「先前淮河、柳林鋪的兩次出手,在下已是……傷上加傷,如今怕是……只剩三五日性命……待到百毒神君一至……更是死路一條……何來『寧死也不肯』之說?」
鳳鳴霄直聽得臉色暗沉,當下也不再多言,緩緩摸出僅剩的三枚【鳳羽】,鎖定了面前的清泠子,然後向身邊的何不平遞了個眼色。
何不平立刻會意,腳步一動,已盯上了對面盤膝而坐、運功療傷的凡因大師,隨時準備硬接對方的【虎衣明王金身】。
眼看雙方就要動起手來,不料在這一觸即發之際,寺廟外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夜色中隱隱有人影晃動,仔細一看,正是百毒神君麾下的那些毒人!
可想而知,就在凡因大師回到寺廟后,直到此刻與眾人起了爭執的這段時間裡,山下的毒人已經打通了被岩石堵住的山路,終於追趕到了此間
——也就是說這些毒人並非凡因大師所料,無論白天黑夜,同樣可以驅使行動。
一時間,大殿里的眾人都是一驚,立刻便有三道金光破空飛出,卻不是沖著清泠子而去,而是盤旋著飛出大殿,當場割破了三名毒人的咽喉,正是鳳鳴霄祭出的三枚【鳳羽】
——顯然,當此危機時刻,這位岳盟主的高徒到底還是顧全大局,立刻放棄內訌,一致對外!
接著,恢復了不少氣力的何不平也躍出大殿,準備施展他的【震山掌】絕技。
可是此時來到殿外的這些毒人,卻分明有些奇怪,非但不似之前那般窮凶極惡地直撲上來,甚至還有些畏畏縮縮,四處躲避,彷彿已經失去了控制。
眾人不禁心生好奇,都想不通其中緣由。何不平只得提掌站定,試探著問道:「看這些毒人的舉止,倒不像是要追殺我們,而是……而是受了什麼驚嚇,一路逃竄至此?」
他這話倒是一點沒錯,就連江濁浪也是面露驚疑,沉吟道:「莫非是……控制這些毒人的……那位百毒神君……已經遇害了?」
不等眾人細想,突便聽「噗」的一聲悶響,當中一名毒人的胸膛竟毫無徵兆地脹裂,噴洒出滿地毒血,就連碎裂的心臟也一併掉落了出來。
要知道這些毒人雖已失去意識,更不會感到疼痛,但身體四肢的動作,到底還是要靠心臟將血液輸送至全身。而今伴隨著胸膛脹破、心臟碎裂,整個身子立刻就沒了力氣,徑直癱倒在地。
緊接著,又是幾聲悶響傳來,旁邊幾名毒人同樣也是胸膛脹破、心臟碎裂,相繼倒地而亡。
看到眼前這詭異的一幕,在場眾人驚駭之餘,心中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怖
——明明不見任何刀光劍影,也沒有沒有絲毫聲音響動,這些毒人為何會一個接著一個受創,無緣無故地倒在地上?
這當中,難道是有什麼妖魔鬼怪在作祟?
忽聽大殿里的江濁浪一陣猛咳,吃力地說道:「是……咳咳……是【大音希聲】……煩請各位……解開在下穴道……咳咳……還有……在下的琵琶……」
聽到這話,眾人更是一頭霧水。
【大音希聲】?
要是沒記錯的話,這四個字應當出自道家的老子,意思是說,真正至善至美的聲音,其實卻是「無聲」。
莫非江濁浪的意思是說,此刻擊斃這些毒人的那股看不到、聽不見、摸不著的無形力量,居然是一種耳朵聽不見的聲音?
隨後又是「噗」的一聲,一名毒人胸口毒血狂噴,向後摔倒。大殿中盤膝而坐的凡因大師調動周身神識,果然察覺到四下的氣息似乎有一絲微弱的震動,就像是有高手施展【傳音秘術】之類的神通時所引發的動靜。
頃刻間,這位白馬寺【佛杖】的衣缽傳人已是臉色劇變,脫口問道:「【雷動九天,大音希聲】……江施主是說,這是……這是【西江月】上那位【狂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