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無盡長夜
伴隨著謝王孫的身故,整個山谷之中,已然重新安靜下來。
只有馬車車廂里,傳來江濁浪的喘息聲,當中還夾雜著低沉的咳嗽聲。
白晝已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夕陽西下,將遍地的屍身鍍上一層血紅色的光暈。
過了好久,南宮珏才終於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到馬車前。
車廂里是謝王孫漸漸冰冷的屍體。
江濁浪也沒有了動靜。
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倚靠在車廂內壁,口鼻間氣若遊絲,就連眼神也逐漸渙散。
對此,幸好南宮珏已經有過一次經驗。
他急忙在江濁浪懷裡找到那個暗紅色的小瓷瓶,倒出在錢塘鎮外吃剩的半粒黑色藥丸,徑直塞進江濁浪嘴裡,又去席間盛來一大碗清水從他口中灌入。
雖然不知道這些黑色藥丸是何來歷,但想來應該對這位江三公子頗具功效。
果然,半晌之後,江濁浪的身子突然一陣抽搐,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整個人都蜷縮在了車廂里,額頭上儘是密布的冷汗。
但是不管怎樣,他的這條性命,就算是暫時從鬼門關前撿了回來
——僅僅只是「暫時」。
南宮珏正準備松下一口大氣,江濁浪突然又是一陣猛咳,濺得整個車廂里到處都是他的黑血。
他體內的鮮血,為什麼會是漆黑之色?
難道除了經脈損毀、武功盡失,這位江三公子還身染劇毒?
就在南宮珏驚疑之際,江濁浪已低聲問道:「你方才……為何……咳咳……為何不走?」
若是遇到什麼危險,南宮珏大可自行決斷,孤身前往廬州府的【如雲客棧】,與小雨和開欣兩人會合
——這是江濁浪赴宴之前就已吩咐過的。
理由很簡單,他花一百兩銀子雇來南宮珏,僅僅是要他護送少保的孫女開欣北上出關。
至於江濁浪自己的死活,則無關緊要,甚至根本就和南宮珏沒有關係。
所以今日以謝王孫和慕容公子為首的眾人,既然是沖著江濁浪和他身上那半部【反掌錄】而來,南宮珏完全有機會置身事外,乃至抽身離去。
然而對於江濁浪提出的這個問題,南宮珏只是淡淡地反問道:「我為何要走?」
江濁浪頓時啞口無言,沒有再深究這一點。
只見他蜷縮著的身子不停抽搐,彷彿是有一根無形的皮鞭,正在狠狠抽打著他的身體。
過了片刻,江濁浪才再次開口,斷斷續續地說道:「如此……便煩請……煩請南宮少俠……最後再幫在下……一個小忙……」
南宮珏的一顆心立刻沉了下去,臉上卻不動神色,冷冷說道:「你說。」
江濁浪急促地喘息幾口,差點沒能喘過氣來,終於又吃力地說道:」煩請南宮少俠,將在下……又或者是在下的屍體……送往廬州府的【如雲客棧】……咳咳……說不定……說不定臨死之前,在下還來得及……最後再看開欣一眼……」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幾乎已經輕不可聞。
南宮珏咬緊牙關,強笑道:「好,我答應你。」
江濁浪釋然一笑,輕聲說道:「多謝……」
然後他的目光一黯,緩緩閉上雙眼,身子也終於不再抽搐,僅餘一絲若有若無的鼻息。
南宮珏並沒有慌亂,只是靜靜望著車廂里昏死過去的江濁浪。
此時,夕陽已經散盡,夜幕開始籠罩天地。
自己的這位僱主,是否還有命前往廬州府的【如雲客棧】?
顯然,這位江三公子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如今的他,就像是一支狂風中的蠟燭,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耽擱得越久,他最後的這一願望,就越是渺茫……
南宮珏當即猛吸一口大氣,渾然不顧身上的傷痛,奮力將謝王孫的屍體從馬車裡拖了出來,丟到一邊。
接著,他取過慕容公子那柄鑲滿珠玉的長劍懸在自己腰間,又把江濁浪的那面破陣撿回車廂里放好。
然後他去席間揀了些肉脯糕點,一股腦裹成一大包,作為路上的乾糧。
誰知南宮珏正準備轉身回馬車之時,滿地的屍體當中,突然伸出一支纖細的手,輕輕拽住他了的衣角。
南宮珏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差點就要拔劍揮砍。
再定睛一看,拽住自己衣角的,分明是一個身披輕紗的少女,正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用哀求的目光望向自己,臉上猶有淚痕。
這個少女顯然還活著,只是雙腿膝蓋處滿是血污,似乎是折斷了雙腿。
南宮珏居然認識這個少女
——之前謝王孫曾吩咐一群少女來請江濁浪下車,她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她還曾以指為筆,偷偷在自己手臂上寫下了兩個字:
救我!
莫非她是謝王孫和慕容公子從別處擄掠來的良家女子?
南宮珏警惕地問道:「你是……什麼人?」
少女用驚恐的聲音顫聲回答道:「小女子姓林……家住洛陽,父親是城裡的花匠,母親早已……早已過世多年。家裡還有一個姐姐和……和兩個哥哥,排行第四……」
她顯然有些語無倫次,看來還沒從方才那場屠殺當中回過神來。
南宮珏只好打斷她的話,冷冷問道:「你為何會在此間?」
少女微一愕然,立刻又有眼淚盈眶,凄然說道:「是……是去年清明的時候……我隨父兄出城祭拜爺爺,誰知……誰知卻遇上了謝家的人,將我……將我……」
說到這裡,她的眼淚已經大顆大顆滾落,再也說不下去了。
南宮珏只得問道:「你是被謝王孫捉來的?」
聽到這話,少女眼中泛起一絲近乎絕望的痛楚,只是微微點頭,低聲哭泣道:「後來……謝家的人,就把我送給了謝王孫。然後……然後謝王孫那個……那個惡魔,就讓我在他府上當了一名舞女……」
南宮珏不禁暗嘆一聲
——他已經能夠猜到在這個少女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
而這些事,無需多問……
現在,整個山谷之中,除了自己和只剩半條命的江濁浪,這個少女已是唯一的活人。
既然她也是被謝王孫擄掠來的苦命之人,於情於理,南宮珏也不能對這麼一個受傷的柔弱女子棄之不理。
南宮珏便彎腰把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說道:「我送你到附近的城鎮。」
少女臉上頓時寫滿了感激,低聲泣道:「謝謝……謝謝你……」
很快,少女就被南宮珏小心翼翼地抱上了馬車,讓她和昏迷不醒的江濁浪一同待在車廂里。
馬車前已經沒有馬了
——原本拉車的兩匹駿馬,早已命喪於那個巨漢阿托之手。
南宮珏只能捲起衣袖,用雙手反握車轅,就這麼拉著馬車一步一步努力前行。
話說就在不久之前,這位出身名門世家的富家子弟,還不屑於持鞭趕車這份差事。
但此刻的他,卻心甘情願地當起了拉車之馬,義無反顧!
天色已經黑透。
山谷之外,更是無盡的長夜,全然看不見未來。
江濁浪是否能夠活著抵達廬州府的【如雲客棧】?
小雨和開欣兩人,是否也能平安趕到,如期與他們會合?
南宮珏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條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必須要走下去!
於是他強忍傷痛,腳下步伐越來越快,最後竟拉著馬車在這無盡的長夜之中狂奔起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