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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扶風唱響

  夜黑如墨塗,東華門外卻明亮如晝。


  「寅時四刻……」


  「寅時四刻,肅靜!」


  宮人們拉長了脖子,將一聲聲報更拖又尖又長,待人群一靜,九儐相挑著燈籠,走向左右城門大牆,其上滿布朝臣門籍,長二尺、寬三寸,乃竹制,內書姓名、年齡、身份等,除卻諸侯王,入朝覲見之官員皆在其中。


  璇即,內城牆上的甲士抬起三人巨角,鳴角手深吸一口氣,大眼圓瞪,繼而,猛力吹響。


  「嗚簧……」聲音如雷爆,刺破夜空,向四面八方呈遞傳開,宣揚著帝室之威嚴。號角一落,城門即開。


  稍徐,晉室百官依門籍高低魚貫而進,大司徒捧著玉笏,邁著翹頭鞋,在一名老宮人的攙扶下,踏入內城門。紀瞻、郗鑒與大司徒並肩而行,劉濃位處柴桑侯之後。


  一入東華門,內中鐵甲如雲,便見得,兩列宮庭甲士身著華麗的凱甲,頭頂紅纓,腰挎長劍,背牆而立,目不斜視,作威武狀。這時,劉濃恍覺有人在背後扯衣袖,回頭一看,只見謝奕的眼睛透亮如星,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謝奕低笑:「華而不實,其奈何哉。」


  劉濃但笑不語。


  身側宮人聽聞,眉頭一皺,轉眼之時,見是成都侯與遷縣侯,神情驀然一怔,繼而,嘴角抽了抽,陪了陪笑。


  「咳!」


  與此同時,兩聲輕咳響起,一者乃劉濃身前柴桑侯,一者乃左斜后左民尚書陸玩。前者回過頭來,朝著劉濃與謝奕搖了搖頭,劉濃捧笏一揖。後者挑了一眼劉濃,成都侯唯唯。


  「哈……」袁耽正欲大笑,突覺場合有異,以笏掩嘴。


  少傾,百官盡入東華門,左轉至端門。此門乃端正冠儀之所,待至此處人群分作四列。大司徒正了正冠,掃了掃袍擺,捧笏入宮城,內中自有牛車等侯,紀瞻、郗鑒與其同行。二人開府儀同三司,位從三公,需與大司徒一道先入台城,與司馬紹台議。


  待三人一去,劉濃身前僅余柴桑侯。此時,九儐相挑燈引前,晉室百官沿著高大的牆道,捧笏徐行,途經大司徒衙屬,直抵西華門。待至西華門,面北而行,徐進太倉台。


  一路,鴉雀無聲。


  太倉台,長九十丈,寬五十丈,梯有十五層。玄緋長龍拾級而上,面東而行,至此,方入內宮城。時已至寅時六刻,尚有兩刻即至卯時,伴隨著一聲長角,內宮城冉開,九儐相加快了腳步,引著百官直入太極殿。


  一入其內,燈火輝煌。殿內殿外,無數宮女挑燈如魚行,宮庭騎士與甲干環圍四方。劉濃抬頭看了一眼朝天覲見街,只見東西兩向浮滿華燈。驀然間,聞聽喘息聲不斷,稍稍側首,莫論玄緋儀態盡失,冠歪者有之,敞胸者不缺,更有甚者,低著頭,彎著腰,不住喘氣。


  「唉……」一聲長嘆,響起於身前,陶侃滿把銀須輕盪於夜風中。


  「趨……」便在此時,階上傳來宮人獨特的長喚聲。一干玄緋面面相窺,抹著額角汗水,神情無奈。


  「趨,趨……」接二連三的喚聲,由上往下傳,聲聲急促,催促著百官上階。陶侃搖頭一笑,捧著玉笏,邁開大步,直上天街。劉濃從隨,身姿矯健。


  「呼,呼呼……」喘氣聲不絕於耳。


  「唉,逸少,且,且扶……」有人輕語。


  「吸氣,吐氣,吸一,吐二,徐進徐出。」有人低聲指導。


  片刻后,天街上東倒西歪一片片。


  著緋裳者,在陶侃與劉濃的引領下,依品級高低站於西街,面朝東。著玄裳者,隨刁協而列,站於東街,面朝西。至上往下看,此幕極其壯觀,天街級數上百,每一個台階都站著人,尚且不夠,拖曳至階下,幾近上千。浮燈照游長龍,色作黑紅,夜風繚旌旗,泛濫如海,更有宮娥嬌秀於風中、裙衫輕裂,且不時聽聞,渾身披甲的健馬輕輕的打著響鼻。


  而此刻,時將入卯時。


  劉濃捧著玉笏與刁協面向而立,不知何故,刁尚書令上下打量著成都侯,小眼睛乍吐著鋒芒。


  成都侯視若不見,面正色危。


  「瞻簀……」


  耳畔傳來輕呼聲,眼角餘光斜掃,只見謝奕腮幫鼓鼓的,正在不住嚼動,而自己的腰上一觸一觸,低頭一看,謝奕塞來一枚糕點,輕聲道:「瞻簀,今日庭議定將耗時,且食些。」


  「多謝無奕。」徒步行走了大半個時辰,劉濃也有些餓,當即接過糕點,囫圇一陣嚼,食不知味。華燈耀眼,眯著眼睛一瞅,但見階上階下一片忙碌,眾臣紛紛從袖囊里掏出食物,默默啃著,陣陣香味盈透天街。


  「肅靜……」一名宮人扯長著脖子,放聲呼喚。璇即,人群一陣悉悉索索,將各自食物收起來,挺胸掂腹,目視前方,作肅穆狀。少傾,大殿一側,袍角翻飛,王導、紀瞻、郗鑒三人聯袂而來,默然列於隊首。台議已畢,司馬紹將出。


  郗鑒看了一眼劉濃等人,捋了捋須,神色沉穩。此乃暗信,意指台議並未論及大事,一切將顯於庭議。而此時,劉濃暗覺數十道眼光掃來掃去,交纏如織。勿需看,王謝袁蕭盡在其中,顧陸朱張亦不例外,此番庭議,朝野內外皆知,謝袁綢繆已久,將行聯橫合縱於庭。如今時局,恰若平湖千里,暗流洶湧。


  靜默,潛風繚袍角。九儐相站於高處,見時將至,一揮令旗,即見得宮人來回奔走,百千宮娥滅燈,徐徐退入後宮。


  月褪,星黯,華燈俱滅。


  稍徐,東天飄起一縷光,宛若仙子舞渾凌,唰破淡薄浮雲,漸而,渾凌若劍,愈演愈烈,繼而驟然一放,東天朱劍逼得人睜不開眼,俄而,劍鋒若束,直直刺向太極殿,將殿檐騎鳳仙人攔腰一載,一半明黃,一半火紅。


  「叩……」宮人長喚,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簧,簧簧……」十二名雄壯甲士抬著四具長號,長鳴作三響。


  初陽染冠,百官微微伏首。即於此時,大殿東向奔出一隊騎士,人人華甲明劍,至階下作水分,列於左右。須臾,十二名甲士掌著大纛徐行於前,四十九名宮娥持羽扇於左右,簇擁著司馬紹的鑾輿,諸侯王從隨於后。


  「簧簧簧……」長號作九啼。滾聲若雷,震蕩得人渾身如遭重擊,滿心滿腔俱存一意,天威浩蕩,不可目視。六匹雪白健馬拉著司馬紹徐徐而前,司馬紹緩緩掃過階上階下,嘴角微翹,亦唯有此時,方覺已身乃六合之主,九州之君。


  待至階下,司馬紹眼睛一眯,抖起十二縷紋章兗服,踩著赤舄,跨下馬車,目視前方,迎著朝陽紅日,沿天街中階而行,一路匍匐往上,百官斂首。盞茶之後,司馬紹踞坐於太極殿內龍床,諸侯王分坐於其下,俱乃年邁老朽,且寥寥無幾。概因豫章之亂中,司馬氏有數位實權諸侯王,為大將軍所斬。


  帝已坐龍床,五品以上官員便需入殿奉庭議,五品以下則靜侯於殿外。劉濃除卻步履,卸下楚殤,捧玉笏而入。殿中楠木板光潔如玉,足可鑒人影,布襪踩於其上,微涼。百官夾笏徐行,直至內殿,默然無聲。待至天階外,大司徒捧笏於眉,高聲道:「臣,朝覲陛下。」


  「諸愛卿,入坐。」司馬紹起身,朝著眾臣團團一擺手。


  人群一水二分,玄緋兩列,各自依品級落座於墨色葦席中。遂后,即行庭議,初議之事乃鮮芥末節,眾臣一番爭吵之後,由大司徒作定論。大司徒捧著玉笏,顫顫危危起身,慢慢掃了一眼庭中諸公,而後,洋洋洒洒數百言,將刁協一黨駁得面紅耳赤。


  司馬紹臉上掛著笑容,身子卻微微前傾,將滿殿諸公一看,琅琊王氏雖已折一支,然未傷根基,其威猶存,遂洒然一笑:「即如愛卿之言,此事當以此作決。」


  「陛下聖明。」王導捧著玉笏淡淡一揖,而後,慢吞吞落座,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謝裒等人。


  緊隨其後,刁協復提數議,或為大司徒所駁,或為諸公共駁,竟無一得逞。司馬紹坐於龍床上,身子挺得筆直,手掌邊緣卻微微顫抖,情不自禁的瞥了一眼紀瞻與郗鑒。


  郗鑒默然,紀瞻卻站不住了,鋌身而出,附從刁協之意,令司馬紹顏面稍存。


  待至此際,已至巳時,晨陽穿窗而入,遍灑殿內,為袞袞諸公抹上一層華光。殿中氣氛卻愈來愈凝,百官暗度,時已過半,圖將盡,匕當現。果不其然,待靜默一陣之後,溫嶠捧著玉笏,轉庭柱而出,朗聲道:「陛下,臣有一請。」


  眾臣見是溫嶠,神色俱奇,司馬紹眼底暗暗一縮,掌著龍床邊角,微笑道:「愛卿所請何事,但且道來。」


  「謝過陛下。」


  溫嶠朝著九五之尊深深一揖,而後,徐徐起身,瞥了一眼刁協,緩緩掃過在座諸公,神情驀然一肅,捧笏道:「逆臣伏誅,社稷復安,此乃天下之大喜。然,臣常憶一事,不免涕零。」說著,面露悲傷之色,竟詠賦起來:「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其聲低沉,其韻蒼涼,來回盤盪於殿中,深纏人心,令所聞者無不捋須、扼腕。


  待其長長一闕詠罷,司馬紹眉頭微皺、面泛紅潮,刁協眼神閃爍,怒視溫嶠,滿殿諸公面面相窺,神情各異。繼而,私語聲悄起。漸而,蟻嗡如潮。


  此闕《扶風歌》,乃是劉琨所作,其人由洛陽至晉陽,眼見胡寇塞路,百姓流離,墳冢生煙,荒村無數。故而,由感而發,憂憤而悲吟。而此闕,恰若劉琨一生,心存報國志,卻為國所棄。終生戎馬,到頭來,換得已身蒙塵。


  溫嶠昂立於殿,直目司馬紹,半晌,沉沉一揖,悲聲道:「臣啟陛下,越石冤也,越石悲也。越石之冤,在魂不歸圭也。越石之悲,在濁骨待雪也。」


  一語既落,滿殿聞驚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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