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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冠軍將軍

  太興四年,歲在辛巳,六月初三。


  值此濃夏之季,八百里建康,陽晝逢暴雨,雷劍狂閃於烏青蒼穹,大雨滂沱,潑珠倒豆般將江面砸作千坑萬蓮。


  一葉蓬舟至北而來,飄浮於江浪中,起起伏伏,其狀極危,幸而,操舟之人甚是了得,竹稈疾點,避過道道漩渦,險之又險的駐泊於城西柳渡口。


  「老人家,謝過!」


  舟中人披著蓑衣,牽著健馬,抹了一把滿臉雨水,遞給船家一吊錢。


  船家緊了緊船頭粗繩,撩起袍擺,擦了擦手,推過竄錢,緊緊的拽著那人的手腕,哆嗦著花白的鬍鬚,笑道:「好兒郎,拋顱棄肩,灑血於北,小老兒豈敢再受船資。」


  蓑衣人怔了一怔,低垂著頭,嗡聲道:「老人家聞洛陽覆陷痛哭失聲,某,愧而難當矣!」


  船家捋盡鬍鬚水漬,呵呵笑道:「非也,非也,大好兒郎豈可言愧!切莫自責,快快上岸,小老兒深信,今日聞敗,他日必聞大勝!終將一日,不聞戈馬聲!」


  「諾!」


  蓑衣人眼底淚光閃爍,再不敢看船家一眼,驅馬上岸,正欲揚鞭打馬,卻驀然一頓,勒馬回首,朝著亭中船夫沉沉一拱,叫道:「老人家,他日勢必復我……」


  「好兒郎,勿需再言,且往!」


  船夫斜靠於亭,揮了揮手,待蓑衣人打馬穿雨而走,默然走出亭,來到柳道中,目光追逐著馬尾,喃道:「每逢戰事,信使即作不同,好兒郎,好兒郎矣!」老淚混雜著雨水,爬了滿臉,卻渾然不顧,朝著雨幕,沉沉一揖。


  ……


  豫章,大將軍,軍府。


  雨水倒掛於檐,捲簾如珠。


  王敦踞蹲如廁,其人雖年已五十有五,面目輪廓卻俊朗依舊,鵝眉極長,斜斜掃入兩鬢,若雪;目若淵湖,開闔沉浮;鼻似懸鋒,略呈鷹墜;唇薄如紙,微微一抿,即若一線;蓄著三縷銀須,不怒自威。


  此刻,鼻子上堵著兩枚干棗,以此卻味。牆角置放著精美的矮案,內中燃著一品沉香,縷金木盆中盛著甲煎粉、沈香汁等物。


  十餘侍女身著各色錦裙,沿著屏風跪於葦席,手中抱著托盤,內置金漆瓮與琉璃碗,瓮中蕩漾著東山采來的泉水,琉璃出自華亭,淺淺埋著香澡粉,泛著徐徐清香。


  「呼……」


  稍徐,大將軍面泛紅暈,眉頭一皺,瞬間綻放,喘出一口氣,神情盡顯愜意。


  一婢捧著托盤,匍匐而前,大將軍取下鼻中干棗,嘴角一彎,投入口中細細一嚼,「咕嚕」一聲吞入腹中,拍了拍手,拾起盤中竹蔑,斜眼瞅了瞅,眉頭微凝,擱下,復撿一方絲巾,默然凈身。


  待凈身畢,一婢奉上漆瓮與琉璃碗。


  大將軍以香粉縛手,撩水抹擦,繼而,抬至鼻下一嗅,幽香徐來,令人神清氣爽,順勢以手抹了把臉,揚了揚手。


  當下,便有兩婢旋來,一者居前,一者處后,侍前者為大將軍卻冠,解卻身上衣袍,居後者為大將軍揉捏腰下。


  片刻后,除畢舊袍,復著新衫,大將軍揮了揮寬袖,帶起香味盤旋,嘴角一裂,大步邁出廁室。


  室外,雷雨如洪。


  三婢合撐七尺寬的桐油鐙靜候,狀若華蓋,大將軍木屐踏入鐙下,負手行往竹林雅亭。


  蘿裙掃青石,木屐踏雨聲。


  將將轉過假山,絲竹聲隨風雨悄浸,翠竹碧綠成牆,內中,突現長十丈、寬十丈紅亭,數十高冠峨戴者飄浮於其中,皆乃久負盛名之士。


  大將軍喜玄談辯論,時常于軍府聚眾論道,此時,玄談方畢,復起管弦與歌舞,操琴者乃當世名士謝鯤,起舞者身姿婀娜,乃王敦新寵舞姬。


  當事時,謝幼輿醉意酣然,背倚亭柱,橫琴於腿間,寬袖拔七弦,琴聲幽悠,雖歷風雨而不歇;亭中舞姬,蓮足似點蝶,小腰若蘿旋,一顰一笑,輾轉俏顧,奪人心魄。


  大將軍頓步於亭外,竹下,待得一曲畢罷,爽朗大笑,雙掌互拍,「啪、啪啪」的響聲,奪風泣雨。


  滿亭衣冠見大將軍歸來,神情各作不同,當即有人立身作揖,有人挽袖笑贊,亦有軍府長吏陸玩淡然一笑,端著茶碗,吹茶不語。


  更有甚者,乃謝幼輿,瞥見大將軍置身於綠竹叢中,卻著了一身紫服,當即把琴一拔,拾起一盞竹葉青,懶洋洋的站起身來,踉踉蹌蹌的奔至亭邊,打著酒嗝,舉盞笑道:「大將軍,呃……處仁兄,紫服融綠叢,實乃……呃……實乃一色,恰若,呃……恰若……」


  大將軍薄唇一展,露著雪白牙齒,負手掂腹,笑道:「恰若何色?」


  謝鯤長眉一揚,噴著渾濁酒氣,奔入雨中,將脖一仰,徐徐飲盡杯中酒,醉眼乜斜,指向大將軍,裂嘴笑道:「恰若綠身紅頂之八哥,倒懸也!」言罷,好似酒氣上頭,身子一軟,斜斜撲向大將軍。


  「幼輿醉也!」


  大將軍斜踏一步,將謝鰨伏住,挽著醉熏熏的謝鯤走向亭中,神情泰然自若,因其挽扶謝鯤,是以衣袍為斜雨盡濕,然其卻渾然不顧。待將謝鯤安置於亭角,拖曳著濕漉漉的袍擺行至左亭正中落座,身後白葦席為水所浸,色呈不同。


  音歇,舞止,眾人目光隨大將軍而動。


  零陵太守尹奉瞥了一眼葦席中的斑痕,復瞅了一眼倚亭歪睡的謝鯤,離案而起,揖道:「大將軍,八哥倒懸,乃不義之意也,其心難容,論罪,當罰!」


  「嗯……」


  大將軍慢騰騰的哼了一聲,斜挑一眼尹奉,雪眉若不可察的一抖,揮手笑道:「幼輿醉也,何言其罪!況乎,幼輿豪放豁達,心不系物,若遇七賢,必自攜入林,豈可容俗世之心,度名士之意!」


  尹奉面上豁地一紅,硬著脖子,沉沉一揖及地,揚聲道:「大將軍容稟……」


  「罷了!」


  大將軍聲音由然一拔,輕輕敲了下案面,「噗」的一聲脆響,若冰飛渣,當即將滿亭華冠震住,讓人猶置冰窖,各中滋味,難以言述。


  「哈,哈哈……」


  須臾,大將軍放聲朗笑,拍了一下案側痰盂,復擊一聲嗡響,高聲道:「倒懸八哥即若盂缶,盂者,容人口舌惡晦也!然若以掌擊之,亦可聞得慷慨之音,諸君,以為然否?」


  眾人面面相窺,繼而,齊聲道:「大將軍所言甚是!」


  謝鰨嘟嚷了一句,身子順著亭柱直滑入地,翻了個身,扯過木屐枕於脖下,憨聲響起:「呼嚕嚕……」


  陸玩將盞一擱,捋了捋須,淡然道:「人之目,有黑有白,黑者見黑,白者觀白!」


  「妙哉!!」


  大將軍拍案而贊,璇即,意興高昂,將痰盂抱入懷中,閉上了眼睛,細捕耳畔清風,聆聽淅淅雨聲,猛然一擊盂身,放聲高歌:「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碰、碰碰!」擊盂聲若雷鳴,詠闕聲若洪鐘,盤盪於亭內亭外,鎮風伏雨。


  待得一闕《龜雖壽》詠罷,大將軍徐徐開目,斜視亭外斜風珠雨,神情不盡悵然。


  這時,亭外傳來鐵甲磨擦聲,眾人眯眼而望,只見錢鳳按劍徐來,待至亭畔,嗡聲道:「大將軍,豫州,有信至!」


  「啪!」


  一聲裂響乍起,大將軍懷中痰盂盡碎,污穢之物瞬間浸透紫服。


  眾人瞠目驚顧,大將軍卻裂了裂嘴,拾起案上竹葉青,以酒澆洗。


  稍徐,大步出亭,昂立於風雨中。


  當下,三名婢女欲替其持鐙擋雨,卻被推入草叢中,大將軍冷聲道:「乃何?」


  錢鳳垂首道:「洛陽失陷。」


  「呵……」


  大將軍噴出一口笑,繼而,笑意難止,將袖一挽,背負於後,徘徊於竹下,凝視著青青翠竹,淡聲道:「甚好,洛陽若失,建康必動!」


  錢鳳道:「可需致信劉……」


  「罷了,其人當知,機不容失,時不復來!」大將軍拉起袍擺,擰水作溪,闊步回返亭中。


  「諾!」


  ……


  建康宮,司馬睿身著帝皇兗服,踞坐於九五龍床,身姿挺拔,神情正然,臉上堆著雍容笑容,伏於身側的手,卻緊緊拽作拳頭,根根青筋好似脫背欲出。


  殿中嗡聲如潮,猶蓋殿外風雨聲。


  刁協怒指劉隗,略尖的嗓音充斥大殿:「劉侍中此言差矣,洛陽復陷於胡酋,乃我晉室舉國之慟,刀協聞之,亦然痛肝寸斷。然,洛陽乃李矩治下,與祖豫州何干?豈可相提而並論!」


  劉隗冷冷掃了一下矮小的刁協,斜踏三步,俯視刁協,冷聲道:「李矩治洛陽,失職之責,自當懲察!然祖逖據豫州,陳雄兵於內而未援洛陽,論罪,當罰!」


  刁協赤目中顧,髮指眥裂,仰視著刁協,寸步不讓:「不知軍者,何以言軍!信使報言,石胡駐五萬大軍於陳留境,若援洛陽,豫州即不保矣!」說著,朝著殿內蟻嗡眾臣,團團一揖,叫道:「在座諸公,以為然否?」


  「嘿嘿……」劉隗猛地一袖子,冷笑:「汝既未臨豫州,安知陳留之戰?而今洛陽已失,彰功論罰,祖逖當以畏戰之罪矣!」


  「然也,洛陽已失,豈可不罰!」


  「陛下,失土之責,不容不察!」


  「陛下……」


  劉隗黨羽轟聲如潮,紛紛捧笏而出,聲援劉隗。劉隗置身於人群中,仰著脖子,以下巴對著刁協,冷笑連連。二人自刁協怒撞王導牛車之後,愈發不和,每逢殿中議事,勢必針鋒相對。


  刁協一時勢弱,眉頭緊湊,捧著玉笏繞柱徘徊,繼而,眼睛咕嚕嚕一轉,大聲道:「汝既未臨豫州,安知豫州之勢矣!」


  「這……」


  劉隗神情一頓,嘴唇輕輕顫抖,璇即,亦不知想到甚,眼中豁然一亮,排眾而出,朝著司馬睿捧笏一揖,高聲道:「陛下,刁尚書所言甚是,我等皆未臨江北,故而不知江北事。故而,臣有一議,尚請陛下恩准!」


  司馬睿暗覺眉心脹痛難耐,卻不得不容身於此,擺手道:「卿有何議,但且言來!」


  劉隗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大司徒王導,復掃了一眼殿左紀瞻、謝裒、蔡謨、周顗、阮孚、陸曄等人,淡然道:「洛陽之役,李矩失城,祖逖遙顧,唯有汝南郡守、平虜中郎將劉濃,率八千悍卒出軒轅關,三戰三捷,斬首萬餘,力護十餘萬晉民,此功,不容不彰。」


  「嗯……」


  司馬睿微微一頓,眼中精光一閃即逝,看向殿左一群人,嘴角顫了一下,笑道:「然也,此功殊勝,理當彰表,依愛卿之意,當以何績?」


  劉隗恭敬道:「李矩、祖逖皆敗,唯劉郡守獨勝於胡,是以,臣議:當表,冠軍將軍!」


  「嘩……」


  一言既出,闔殿震驚,即便司馬睿亦眯了眯眼。冠軍將軍乃三品列將軍,雖有桓溫居前任輔國將軍,然華亭美鶴乃次士,入北尚不及兩載,教人如何不驚!

  當即,刁協捧笏道:「陛下,臣以為不妥!劉郡守固然功勛著著,然則,冠軍將軍乃國之重任,豈可輕予!」


  「非也!」


  劉隗揚聲道:「劉郡守渡江伐北,勞心晉事,乃滿殿諸公所共知!此等英豪,非重表不可述其功,非華彰不可言其志!」說著,看向殿左,慢聲道:「諸公,以為然否?」


  紀瞻心思瞬息數轉,暗忖:『劉隗所謀,當在豫州矣,然,大勢難違!』是以,只得暗暗一嘆,捧笏道:「臣,附議!」


  謝裒瞥了一眼劉隗,冷冷一笑,面向司馬睿,沉聲道:「臣,附議!」


  「臣,附議!」


  「臣,亦附議!」


  當下,滿殿附議,唯余大司徒眼皮顫了顫,不作一言。隨後,司馬睿眉頭一拔,墨色寬袖揮展,若潑烏雲,朗聲道:「暨表劉郡守,冠軍大將軍!」


  「陛下聖明!臣,尚有一議!」


  劉隗歪嘴一笑,捧笏躬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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