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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七十六章 瀾月寐思

  是夜,月臨樹梢,靜悄悄。


  水月清冷,浸碎一地斑駁樹影。姚氏領著兩名貼身近婢穿過月樹叢籠,走向女兒的房間。婢女們托著熱氣徐徐的木盤,內中乃是姚氏親手煲的鮮湯。


  室簾未掩,月光與燈火互織,因乃客居在外,室中陳設較簡,一眼便見郗璇跪坐於烏桃矮案后,捉筆懸書。小女郎螓首微垂,秋水明眸不可見,唯見翹挺的小鼻樑與淺抿的一點櫻唇,以及那皓皓雪腕。


  姚氏輕步邁至階上,朝著女兒身側的兩婢搖了搖頭,示意婢女禁聲,心道:『璇兒就書亦同夫君,神意納於其中,渾然不覺外物,倆父女何其相似也,卻作陌人生。』


  想著,眉梢凝了,嘴角卻笑了,無聲入內,悄悄走到案側,瞥了一眼,但見並非簪花小楷,而乃草書,下筆卓勁,豐茂弘麗,一筆一劃皆若天外飛勾,不著痕迹,實從其父。再凝目細觀,姚氏神色又是一變,眉梢放了,嘴角卻抿了抿,忍不住喚了一聲:「璇兒……」


  「嗯……」郗璇猶自走筆,漫不經心的回應。


  「璇兒!」


  「哦,娘親!」


  郗璇歪著腦袋一看,見是娘親,神情一驚,卻倔強的扭過頭,盪腕捺盡最後一筆,方才把狼豪擱在硯角,盈盈起身,端手於腰間,淺淺一個萬福。


  姚氏拉著女兒的手,母女倆復落葦席。


  因夜漸深,郗璇已然散發,滿頭青絲一半披在背後,一半撩於胸前,烏墨與絳紅對映,極其俏麗。


  姚氏愈看愈憐,理了理女兒的耳發,柔聲道:「璇兒,莫與你阿父置氣,汝父與那劉郎君相識於八載前,倆人多年書信往來,汝父待其猶勝半子。故而,輾轉思念,方有此會。」


  郗璇顫了顫眉,輕聲道:「此事與孩兒無干,只要阿父莫怪孩兒便好了。」


  唉……姚氏幽幽暗嘆,撫了撫女兒背後的秀髮,指著案上之書,笑道:「若是無干,璇兒為何又行此怨懟,嗔怪汝父與為娘。」


  案上燈火舔抵,映著雪白的左伯紙,紙上書著:「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郗璇面上微微一紅,《國風,伯舟》乃是閨中女兒,自幼與人相知相愛,卻為父母阻隔,故而泛舟於湖,垂髮系水,概而悲歌之詩。


  「娘親……」郗璇翹著小嘴,眸子一眨不眨。


  「唉,我的兒……」


  姚氏攬著女兒的腰,微一用力,把郗璇攬入懷中,柔聲道:「汝父心中存結而難解,是以作瞞璇兒。然,我兒但且寬懷,往事已往,而今那劉郎君已與陸氏為姻,不日我兒亦將入江南,屆時,為娘定將好生勸你阿父,必使我兒覓得稱心郎君。」


  「娘親……」


  郗璇反手環抱娘親的腰,將小臉蛋緊緊的貼著娘親的柔軟而溫暖的胸膛,眸子一眨一眨,亦不知想到甚,竟然漸呈痴惘。


  姚氏伸手颳了下女兒的瑤鼻,緊了緊攬在女兒肩頭的手,想起昔年與郗鑒之舊事,臉上也微微紅了,嘆道:「世間女子有幾人可稱心如意?璇兒與為娘同也,皆乃有福之人。莫論何如,但取心中所向。唉,只是可惜那劉郎君……」


  「娘親!」郗璇一聲嬌嗔,雙手將娘親抱得更緊。


  「好,好好,不提,不提也罷。」


  姚氏無奈,再與女兒溫存片刻,又命婢女們奉上鮮湯,看著女兒食了足足小半盅,方才滿意的一笑,囑咐女兒早些歇著,莫要傷神、傷眼,而後估磨著郗鑒赴宴將歸,便領著婢女們款款離去。


  待娘親走了,郗璇本已歇下,卻又輾轉難眠,便又爬起了床,在婢女的幫襯下,穿好了絳紅抹胸襦裙,未著履,雪色蘿襪踩著葦席來到矮案邊,提筆蘸墨,信筆落紙。


  而後,歪著腦袋一瞧,眸子驀然一愣。只見左伯紙上,復落一行小詩,依舊是那《伯舟》。面上一紅,秀眉卻顰,提起筆來,在紙上交叉一撩。做完這一切,心中頓覺舒暢,恬靜一笑。


  「嗚嗚……」


  恰於此時,一縷塤聲幽幽而傳,隨著月光,盪入室中。郗璇提著筆,尋聲而望,那塤聲卻又弱了,幾不可聞。


  正欲擱筆不管,塤聲又起,拔弄著人的心炫,好生討厭。情不自禁掌案起身,提著裙擺,捉著筆,邁出室,漫步於月光下。


  「小娘子,尚未著履!」一婢輕呼,另一婢手裡提著墨藍絲履。


  「噓!」


  郗璇伸指靠了靠唇,又提著裙擺看了看,正欲著履,焉知那塤聲又來,頓時惱了,再也不顧了,提著裙擺,捉筆追聲。


  「嗚嗚嗚……」


  塤聲似路引,郗璇穿月而行,邁過院牆,牆邊的甲士見自家小娘子未著履,垂首不敢看。慢走小巷道,巷中執戈巡邏的軍卒避在兩旁,待小娘子與兩婢走遠了,調轉隊首,默然隨護。


  將至小巷口,塤聲漸烈,巷外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有阿父,有大弟,尚有何人?捉著筆,歪頭一想,塤聲猛然一裂,小女郎腳步不由得再邁,靠著巷牆,探首悄望。


  月光洒水,寬闊的中營,火把成陣,四下里一片通明。在火光正中,有兩人執劍對舞,一者頂盔貫甲,身姿若嬌龍,一者大袖寬袍,縱劍如舞筆。而在那燈火闌珊處,不知何時,擺了一張雪白葦席,中有一人挺身跪坐,月袍青冠,腰懸長劍,手捧一塤。塤聲,便來至於此。


  「呀,劉郎君……」身後一婢輕呼。


  「噓!」


  郗璇秀眉一顰,反過身子,順手執筆交叉一撩,在出聲的婢女臉上劃了一個叉,將將好,封住了嘴。而後,提筆便歸,行出三步,又捉著裙擺返身而回,微微傾身,俏俏探目,窺視。


  兩婢眨著眼睛,面面相窺,掩著嘴,忍著笑。最是那被封嘴的一婢,眸子滾動,可憐兮兮。


  月夜涼秋,祖逖與郗鑒到底年事已高,舞得一陣,兩劍「鏘」的一聲相交,齊齊頓止。而後,喘著粗氣,仰天長笑。


  塤聲隨即而止。


  劉濃把塤揣入懷中,面紅如坨玉,久已不鳴塤,今夜聞舞而隨。塤聲蒼古,劍舞雄健,兩廂恰至妙處,不僅舞者酣暢,鳴者也為之而神遊。徐徐起身,盪了盪袖,快步走向祖逖與郗鑒。


  祖逖抹了一把臉,甩卻滿手汗,看著神態靜雅的郗鑒,嘆道:「道徽兄之劍術,似筆游鋒,實乃游刃而有餘也,祖逖力雄而難收,故有不如。與君對舞,方知何為儒雅!」


  郗鑒把劍遞給郗愔,指著劉濃,笑道:「若言儒雅及身隨心,當今之士,尚有何人可與此子比肩?」


  祖逖回頭看向劉濃,但見其人寬袍大袖,卻按劍徐行,雖是踩著木屐,卻不起糜糜之音,反增幾許鏘鏘。眼光越來越亮,掂著腰腹,捋須笑道:「然也,剛柔並濟,水火共存,天下之子,余余茫茫,有此膽色,居此雅瞻者,概莫可比!」


  「郗伯父,過贊也!」


  「將軍,過贊矣!」


  劉濃面上微微一紅,朝著郗鑒一揖,面向祖逖一揖。今夜赴宴,賓主盡歡,但經他細觀,祖逖與郗鑒倆人,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宴畢時,劉濃趁勢向郗鑒請辭,郗鑒不允,言三日後,一併離開雍丘。他已拒郗鑒南邀之情,便不好再拒其相聚之意,只得再留三日。


  宴已畢,舞已盡。


  當下,祖逖與郗鑒作別,劉濃也告辭離去。既要再留三日,劉濃便未與祖逖言及鮦陽之事,正欲轉入營中,身後卻傳來馬蹄聲與一聲喚:「劉殄虜!」


  來者又是駱隆,騎馬於月下。


  劉濃心生慍怒,挑眉看向駱隆。


  駱隆驅馬近前,看著劉濃腰間劍,拋著胡桃,戲道:「此乃軍營,此乃雍丘,劉殄虜縱使欲取駱隆項上人頭,也需謹慎。」說著,撩了撩冠帶,又道:「劉殄虜可知,謀之與敵,千里殺將。」


  劉濃冷聲道:「駱長史可知,擅謀者,必亡之於末道。」言罷,甩袖欲走。


  兩人,一者正中有奇,一者奇朔於正,各走各鋒,所言所指卻殊途同歸。


  「劉郎君,何急也!」


  駱隆哈哈一笑,縱馬而前,攔住劉濃,懶懶一揖:「將軍有請,欲邀劉郎君,共馳月下。」


  「稍待。」


  劉濃劍眉一拔,當即入營,牽出飛雪,與駱隆並肩馳出軍營。徐乂跟在身後,手提劍槊,引著五十白袍。


  駱隆瞥了一眼頂盔貫甲的徐乂,冷冷笑道:「劉殄虜當真謹慎也,莫論身行何地,皆有武勇護身。莫非,意懼駱隆埋戈陰弒乎?」


  劉濃道:「事不豫則廢,欺身者,人恆欺之。」


  駱隆一愣,少傾,捉起腰間酒壺,灌了一口,笑道:「好個事不豫則廢,誠如所言,劉郎君可知,而今之豫州,又作何象?」


  劉濃不答,縱馬慢跑。


  駱隆看了看四周,漫不經心的順手指東,低聲笑道:「祖約,束軍八千,踞守雄關。」再一指北:「祖納,領軍五千,虎目雍丘。」反手指西:「祖渙,據杞國,傍軍窺視。」朝著南面,晃了晃手指:「尚有一群弱夫,卻狼心叵測。」


  劉濃道:「此乃將軍布局,豈可妄議?」


  「哈,哈哈……」


  駱隆壓著嗓子低笑,勒馬靠近劉濃:「若駱隆言,將軍已有心而無力,故而,唯有奮力死戰,以震諸方。劉郎君,信乎?」


  劉濃劍眉一簇,默不作聲。


  駱隆再近三分,歪著脖子,附耳道:「將軍昨日昏厥於帳,足足兩個時辰方醒。劉郎君且度之,若將軍一亡,豫州將以何如?」


  將以何如,大亂即起,王敦即反,胡騎趁勢而入,擊潰祖約,席捲千里,吞沒豫州、徐州、兗州。


  劉濃沉聲道:「將軍今日舞劍三刻,足見身姿健雄,駱郎君做杞人之憂也。此言,劉濃僅聞而不知,與劉濃無干。」言罷,抖韁欲速。


  「劉郎君,事不豫則廢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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