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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一章 盡入舞台

  歷陽郡原屬淮南郡,公元304年晉室划歷陽縣與烏江縣,二縣獨成一郡,為歷陽郡。歷陽縣左倚大江,右控天險昭關,東依天門梁山,北環濠滁之水,地理位置獨享上天之賜。


  由南入北進淮南,歷陽乃必經之路,是以便有『淮南之藩維』一說。當然,由北入南,歷陽亦乃首當要衝,故而又為『江南之屏障』。


  如此南北中轉之地,理應繁華無比。


  然,當劉濃與袁耽並肩行於歷陽縣城時,卻被眼前所見這一幕所驚愕。即便劉濃在進江北以前早已心有準備,也不禁呆怔半晌。


  這便是歷陽縣城?

  灰褐色的城池破敗不堪,坑坑窪窪的街面上污水橫流,隨處可見伏地而卧的爛布堆,袁氏部曲走上前一腳踢去,那些爛布堆一陣蠕動后,顯現出一張張麻木而茫然的臉。


  街面兩側的商肆無精打彩的開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間或得見有人拉著小孩往商肆里一扔,商肆管事木然遞過一片巴掌大的肉脯,亦或幾枚五株錢。


  那小孩站在門口,歪著腦袋看家人離去,眼睛沒有轉動,嘴唇蠕了兩下。商肆里的隨從走過來,「啪」的一耳光落下,小孩捧著臉,也不哭,默默的跟著隨從而去。


  郭璞皺眉道:「按晉律,販奴需經公署草市,此屬私販,為何不禁?」


  袁耽挑眉道:「殺之不絕,禁之何意?」


  再往裡走,黑壓壓的人群堵塞了道路,袁氏武曲抽出腰刀,對著人群一陣狂喝,人群如水而散,紛紛奔到樹下,藏在牆角里,躲在草叢中,探著一雙雙古怪的眼睛,看著劉濃一行人。


  「仙人……」


  「仙人也,夢中乎,可解苦難乎……」


  當劉濃走過一群跪匐的人時,有人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神帶著痛苦的掙扎,劉濃眯著眼看去,此人渾身上下骯髒無比,面目被一層黑乎乎的,分不清是油漬,亦或灰土的物什掩蓋。但他的頭上卻分明戴著一頂儒冠,雖然那儒冠破破爛爛,仿若鳥窩,但依舊端正。


  「唉!」


  袁耽長嘆一口氣,本欲打趣劉濃,卻委實難以出口,悵然道:「此乃新入流民,豫州之戰綿延千里,歷陽接納流民過萬,早已不堪所負。」


  郭璞看著四周人群,眉頭越皺越緊,沉聲道:「適才入城之時,眼見荒田無數,為何不事耕種?」


  一名袁耽文吏,搖頭嘆道:「人心浮遊,不事耕種。」


  聞言,袁耽嘴角一裂,看向劉濃,故意問道:「瞻簀,可知何故?」


  劉濃道:「想必有二,其一,荒田有主,其二,民恐春方播種,秋已逃,故而不種。」


  「然也,瞻簀且隨我來。」


  袁耽淡然一笑,捲起袍袖,大步而走。


  百名袁氏部曲分作兩隊,一隊居前持刀排眾,一隊居后不時眼望四周,神情盡皆謹慎。郭璞忍不住,再次問道:「為何防備?莫非草民敢行逆上乎?」


  文吏冷冷看了一眼郭璞,不答反問:「尊客可知,上任主薄與典臣,亡於何人之手?」


  「莫非……」郭璞神情一怔,慢慢轉頭看向身後那些四下遊離徘徊的人群,忽然間,恍覺那些麻木臉,瞬間一變,化作噬人凶獸撲來。


  郭璞渾身一抖,打了個激淋。


  文吏不屑的笑了笑,淡聲道:「尊客莫驚,那是一年前之事,自我家郎君來到此地,已無人敢行逆亂。」


  郭璞卻仰天嘆道:「怪道乎,王處弘身為歷陽郡守,卻居豫章遙鎮而不臨。此地,近乎蠻夷也!」


  這時,街道上迎面而來一群人,怕不有上百,盡皆束刀。


  為首之人身穿寬衣錦袍,懷抱黃毛麈,待看見袁耽,那人快步迎來,揖手道:「見過,袁典臣。」


  袁耽淡然還了一禮,並未作言,待與這群人相隔已有百步,袁耽看了看郭璞,突然問劉濃:「瞻簀可知,適才那人乃何人,去向何地?」


  「應是本地士族,前往方才途經之處,圈奴。」


  「然也,民,卧於街,游於巷,不思種,圈之為奴,此乃下下策,卻乃不得不為。五載前,方才那人只是一名破落商戶,而今卻坐擁良田三千頃,皆屬私產且未行上報。袁耽睜眼復閉眼,縣中士族也競相圈田霸奴,糜亂若濤波。且待三年,三年後,嘿嘿……」


  袁耽裂嘴一笑,朝著劉濃擠了擠眉,又伸出右手,淡然在左手掌心一劃。


  劉濃眼底一縮,心中憂慮卻頓減,回以袁耽一笑。


  方才,他一直在替袁耽憂心,現下卻知袁耽早非昔日,先積威,再安民,分化勢力,徐徐以圖他日,進退已然有據,事也有輕重緩急之分,袁耽已投水而攪水也。


  穿過城北,來到城南,面前豁然開朗。


  一群衣衫較為整齊的人正在修補街道,其間有人走來走去,不時東指西點,辯其人模樣,應屬郡中濁吏。見了袁耽紛紛揖手,袁耽默然點頭還禮。


  繞道而行,來至城南之牆。


  一眼之下,心胸猛然大開,但見城牆上爬滿了人,上上下下一片忙碌,不時傳來陣陣吆喝聲。


  一行人來到七丈高的城牆上,迎風而立,袁耽指著東面,笑道:「此城,昔日毀於胡騎之下,去年來時,此牆僅有丈高,城門不存,牆石藏於雜草。袁耽到此,首要之事,便是重築此牆。」


  郭璞問道:「役夫從何而來?」


  袁耽背著手,笑而不語,劉濃也有心考究這文弱的郭璞,反問道:「依參軍之見,當從何來?」


  當從何來?郭璞眉梢一拔,捋了捋三縷黑須,左右一陣顧,眼光忽然一滯,似有所得,笑道:「若郭璞所料未差,役夫皆來至本地士族。」


  袁耽文吏道:「按晉律,每年夏冬行役,此乃春也,無役可發。」想了一想,又補道:「郡中存糧不足以納流民,是以流民不從。」


  郭璞笑道:「此有何難,不過,暗置律,明換役爾。」


  「哈哈……」


  聞聽此言,袁耽與劉濃齊齊朗笑,二人常年書信來往,此策,正是劉濃與袁耽共出。


  兩人走到一處牆樓前,劉濃輕聲道:「彥道,江北與江南大異,君行此道亦乃為時所迫,然,歷陽畢竟緊臨江南,恐惹人非議,可有想好應對之策?」


  袁耽看著熱火朝天的四野,冷聲道:「欲有所成,必有所失。瞻簀勿需為袁耽憂慮,袁耽已有后謀。」一頓,挑了挑眉,笑道:「瞻簀,袁耽雖居江北,然,亦聞君之喜事連連,我家弟妹乃吳郡驕傲,江左畫魂,嘶……」


  言至此處,一聲長嘶,嘖嘖嘆道:「袁耽常思,當是何等女郎,方可配得瞻簀。瞻簀,可有弟妹畫像乎?」


  「彥道,何故打趣劉濃也!」劉濃半半一揖,嘴角上揚,忽然想起一事,笑道:「臨走時,無奕一再托我問彥道一事。」


  袁耽道:「何事?」


  劉濃正色道:「無奕問,彥道幾時成親,他好與彥道締結姻親。」說著,面色一沉,嘆道:「唉,君可知,無奕已醉后許諾,日後若得女,劉濃若有男,理當結為夫妻。苦也,苦也……」連連搖頭。


  「啊?!」


  「哈哈……」


  袁耽神情一愣,俄而哈哈大笑,猛力的拍著劉濃的肩,一口氣咽住,順不過來,喘氣道:「瞻,瞻簀,君,君竟也學人打趣,此,此舉……」


  劉濃笑道:「此舉何如?」


  袁耽面上的笑容包也包不住,怪模怪樣的道:「此舉,仿若未出閨之怨女也!不適於君,不適於君……」笑得前仰后俯,笑聲朗朗而傳。


  劉濃微笑,面上卻帶著苦惱,謝奕醉后所言並非為虛,醒后他尚一再強調,倆人相約,莫論前途幾何,日後斷不負諾,故而,劉濃心中陣陣悵然:莫非,我之子,將娶謝道韞乎?!嗯,兒啊,命好,父博聲名子繼承,取得千古奇女子……


  半晌,袁耽直起身,看了看天色,一拍腦門,笑道:「險些忘了一事,瞻簀,且隨我來!」


  劉濃道:「何往?」


  袁耽甩著衣袖,頭亦不回地指了指城牆內外,揚聲道:「莫非,君以為,而此便是江北之風彩乎?來,來來,袁耽帶君領略,領略……」


  江北之風彩!

  再入城內,行往城東。


  一路上,袁耽腳步飛快,劉濃恍然發現,他竟棄了木屐,穿著高邦步履。行進間,帶著風發意氣,眉骨間,更多幾許堅毅。匆匆一載逝去,莫論謝奕,亦或袁耽與褚裒等,身邊的人都在改變,便是身居廣州的祖盛,已非昔日戲水奪雞蛋的無憂少年,而自己,即將千里北上。


  英傑,盡入舞台。


  燈籠,斜掛飛檐。


  袁耽與劉濃並肩來到燈籠下,袁耽仰著頭,指著燈籠笑道:「一入此間,可舍繁華,可棄煩憂。」


  與此同時,廣陵渡。


  桓溫一步邁下高聳的兵船,回頭看了看南岸,但見紅日垂江,灑下鱗波汪洋,而江南則靜靜的卧在煙雲之中,伴隨著萬道霞光,盡展美輪美奐身姿。


  江山如畫,讓人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輕吟。


  身側的近隨道:「郎君,入城否?」


  桓溫注視著江南,眼神迷惑,默然無言。


  近隨加高聲音,喚道:「郎君!!!」


  桓溫神情一震,長長喘出一口氣,胸中有一股奇怪的意念鑽來鑽去,忍不住的走到江邊,挺胸掂腹,對著江南彼岸,放聲長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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