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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章 偷畫於牆

  穿過一千八百步的庭牆,邁入雕龍附鳳的朱紅廊道。


  眼角餘光隨步而流,晉室宮庭較簡,建築以朱、墨二色為主,間或參雜著土德之黃,但若論浩大與奢華尚不及王謝莊園。廊道外碎石道盤繞,不少宮女穿梭於其間,再往外展,便見在那斜右方的假山之上,一群戴著華勝、穿著綾羅的女子正朝著廊道指指點點。


  稍徐,幾名女子似嫌隔得太遠,看不太清,抓著裙擺飄下了假山,朝著廊道便奔,驚得一干宮女嬌呼連連。待至近前,指著一群烏衣俊顏,評頭論足,嬌笑不斷。


  「哪個,哪個是華亭美鶴……」


  「王氏羲之郎君,何在?」


  「殷家大郎呢……」


  「我知,我知,此人定是桓七星,好大的七顆星……」


  殷浩飛快的溜了她們一眼,低聲笑道:「瞻簀可知她們乃何人?」


  「不知。」


  劉濃淡然一笑,捧著玉笏,目不斜視,心道:尚能有何人?若是嬪妃斷不敢如此戲言,定是司馬家的公主了!早聞司馬家的女兒彪悍,果然如此,得走快些,切莫招惹事非。


  幸而,司馬家的公主們到底系出名門,只是對著他們指點評論而未行攔截,如若不然,一干烏衣子弟們能否走到天子面前尚是兩說。


  戰戰兢兢的穿過廊道,面前豁然開朗,整齊寬大的青石一路鋪至台階下,在台階下稍穩片刻,王允之打頭,領著眾人銜十五級台階徐徐往上。至階上,有一百五十步斜道,往上再是十五級台階,以此類推,共計六層,層層疊疊,乃六九合一之意。


  「新晉士子覲見……」


  「勤見……」


  當行至第三層台階時,一聲聲長長的吆喝又尖又亮,一干烏衣子弟們則大多氣喘吁吁,再反觀身側的殷浩,面上亦似染了兩坨朱紅。


  此時,劉濃方知,剛才王允之為何要在台階下稍歇,原是烏衣子弟們大多體弱之故。而宮人們遲不叫、早不叫,偏偏於此時放開喉嚨喊,讓人忍不住嗟嘆而腹腓:怕是司馬家當權委實太弱,因而便在這些尚未長成的烏衣子們身上,尋找成就感……


  果不其然,殷浩喘著粗氣,嘆道:「昔年皆在台城勤見,而今卻要爬此高階!唉……」說著,瞅了瞅劉濃,奇道:「瞻簀體若纖纖美鶴,為何竟不疲累?」


  「新晉士子覲見……」


  「勤見……」


  劉濃尚未答話,宮人們見烏衣子弟們停步喘氣,紛紛裂著嘴角不停的喊。


  「起!」


  王允之瞅了瞅望不到邊的台階,抹了一把汗,咬著牙,緩緩挪步。


  「唉,此道,難乎登天也……」


  當一群烏衣子弟艱難的爬上台階之頂時,王允之情不自禁回望陡長的台階,好生一陣唏噓,突然看見那門口立著的四名宮人又要張開嘴,趕緊幾個疾步竄至近前,揖道:「稍待!」


  四名宮人齊齊面窺,忍住笑,閉口不言。


  王允之神情一松,走向同伴,只見一個個氣喘如牛,東倒西歪。中有兩人挺背如松,最是突兀,一人正是桓七星,而另一人竟是華亭美鶴。


  劉濃踏前一步,對著眾人,輕聲道:「吸一,吐二,深進,緩出。」


  「吸一,吐二……」


  王耆之年齡最小,往日與劉濃也有數面情緣,此時又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便依此法,默然的深吸一口氣,分兩次緩吐,果然胸口火灼之意漸去,復生一陣微涼,喜道:「美鶴此法甚好!」


  聞言,眾人紛紛仿習,片刻后,暗覺力氣稍復,各自整理衣冠。


  王允之朝劉濃揖手:「多謝!」


  「共行即是同道,何需言謝。」劉濃淡然還之。


  「然也!」


  王允之微微一笑,滿臉都是讚許,正了正頂上三梁冠,除去腳上步履,領著眾人走入殿中。


  殿中空空蕩蕩,一眼便見司馬睿坐在最深處的矮床上,未著帝王正裝,一身寬袍大袖。兩排粗大的朱紅庭柱夾道,中鋪黑紅相間葦席,一行人捧著玉笏,沿席徐行,至司馬睿案前大禮稽拜。


  士子見天子勿需下跪,稽首便可。


  三稽之後,王允之朗聲道:「臣,王允之率新晉士子覲見!」


  司馬睿懶懶起身,揮手笑道:「王家七郎勿需多禮,快快起來。」


  「陛下,禮不可廢!」


  王允之領著眾人再度一稽,默然走到左首案后,落座。十八人分左右而座,殷浩與劉濃居最末,但見案上已擺滿色彩鮮艷的各式點心,而每人身後則站著兩名手持酒壺的宮女。


  「殷家大郎何在?」當司馬睿對王允之一陣噓寒問暖后,見右首之人並非五品太子庶子殷浩,眉頭微微一皺,揚聲便問。


  殷浩站起身來,朗聲道:「陛下,臣在此!」


  司馬睿笑問:「咦,何故在最末也?何不坐前,讓朕一觀?」


  殷浩揖手道:「陛下,此地甚好!」


  司馬睿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在何也?」


  殷浩瞅了瞅大門,正色道:「氣貫而通,氣通則神順,故而,此地甚好!」


  聞言,王允之等人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的確如此,坐得越是靠前,呼吸越不順暢,方才的勞頓於不知不覺間,又堵上了胸口。


  「哈哈,果真率直通達也,有王東海之風……」


  司馬睿撇了一眼前座者,但見個個面色蒼白,一時心懷大暢,按案而起,沿著黑紅葦席對各家子弟細心一陣慰問,當行至殷浩時,更把著殷浩的手,好生一番稱讚。而後,順眼看見目不斜視的劉濃,只見此子面色平淡,目光卻深邃如海,九五至尊駐足於其面前不遠,猶自淡定如松。


  當即放下殷浩的手,走向劉濃。


  劉濃按膝而起,深深一揖。


  司馬睿虛虛一扶,笑道:「好,甚好!我已見汝兩度,汝卻不知我,汝可知面前乃何人?」


  此問……甚險!聽得此問,王允之等紛紛投目。若是劉濃一味阿諛奉承,其名便毀,若是其放蕩不羈,居此廟堂又何意?


  劉濃揖道:「陛下,飛龍在天,不可妄觀。」


  答得極妙,既不失名士風範,又不墮司馬睿威儀。以《周易》爻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暗示司馬睿,見而不見,不見乃心見。


  「嗯……」


  司馬睿微微一愣,隨後放聲大笑,震得滿殿都回蕩著笑聲:「妙哉!妙哉!果然乃青俊第一名士也!他日,或將為我晉室再添一柴桑侯也!」言罷,揮袖走向龍床。


  經此一問,一干烏衣子弟看待劉濃,又是有所不同。至此而後,宮人示意宮女為烏衣子弟們掌酒,司馬睿提起酒盞邀飲,彷彿此刻他並非帝王,而乃眾人尊長一般。


  劉濃細細一品,嘴角默然而裂,竟是竹葉青。


  待得酒過三旬,司馬睿舉杯笑道:「今日,青俊雅士聚集一堂,朕添為諸士尊長,各家大郎、小郎亦切莫拘束,但且暢飲美酒,但觀行雅!」


  話一落地,宮人一拍手掌,一隊婉約窈窕的舞姬款款行到正中央。


  正欲起舞時,桓溫突然漲紅著臉,朝著司馬睿揖道:「陛下,既有舞姿,但請樂音。」


  司馬睿笑道:「自有樂音,然,莫非桓大郎欲擊缶乎?」


  桓溫道:「啟奏陛下,若論樂音,當今江左,尚有何人可以比得劉舍人?」


  司馬睿看了一眼桓溫,把手中酒盞一頓,撩了撩寬大的袍袖,笑道:「然也,一曲天籟不復聞,半闕長歌賦江月。曲畢已有數日,音猶繞耳也,劉舍人,可願賦琴一曲?」


  劉濃劍眉一皺一放,正欲起身,王允之已然揖道:「陛下,昔日臣下曾聞,琴之一道,需得人與琴合,琴攜音飛。劉舍人用琴有二,其一為直白無華,其二乃相如綠綺,而今直白不在,綠綺未至,若使劉郎君獻曲當下,怕是難以身隨琴合!」


  「然也!」劉濃深深一揖。


  「哦……既是如此,不可強為!」


  司馬睿大手一揮,坐在殿角的琴師立即起音。桓溫臉上更紅,仿若酒已上頭,歪歪斜斜落座。而王允之則朝著劉濃微微一笑,劉濃含首敬之,不想卻於此時竟與司馬睿的眼光一觸。


  冰寒!


  劉濃深吸一口氣,大揖,繼爾落座。


  桓溫……果真不可小覬也……


  提起一杯酒,酒到杯乾,酒水順著喉嚨直落,於胸中一盪,面色平復。把酒杯往案上輕輕一放,身側香風一燎,宮女飛快的補滿了酒。


  劉濃看著滿滿的一杯酒,稍稍一愣,隨後捉起酒杯於唇下慢飲,漫不經心的觀舞,卻發現此時的烏衣子們一個個面紅耳赤,敞胸露腹者有之,直目瞪著舞姬者有之,更有甚者已然開始手舞足蹈,便連王允之也好不到那兒去,正在解胸口衣襟。


  心中一震,莫非司馬睿與王敦有同樣的嗜好,喜歡勸青俊士子飲酒,而後坐觀士子們醉后的諸般醜態,從而來判斷孰憂孰劣?!

  捉著酒杯慢慢轉動眼光,只見在邊角隱秘處,兩根庭柱之間拉著一道帷幔布牆,而此刻正有一顆腦袋一伸一縮,細細觀察著士子們的一舉一動。


  帷幔透影,那人每看一會,便提起毫筆於案上一陣急描。


  暗窺作畫……荒謬!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這時,身側突然傳來殷浩的朗朗歌聲,一回頭,只見殷浩正沖著自己眨眼睛,而他自己卻捉著酒杯離案而出,徐步度至舞姬群中,朗聲續唱:「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聞得歌聲,王允之神情一震,當即回過神來,提起酒杯,朝著司馬睿一揖:「尊長,允之不才,願獻舞於明堂,不知尊長可允!」尊長二字落得極慢。


  司馬睿眼鋒陡閃即逝,隨後哈哈笑道:「然也,尊長,然也,七郎但且獻來。」


  「謝過,陛下!」陛下二字落得極重。


  王允之持著酒杯,長長一揖,接唱道:「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唱著唱首,將酒杯往舞姬懷中一拋,拉著殷浩的手,兩人竟繞著舞姬群跳起了鴝鵒舞。


  便在此時,宮人輕步行來,對正打拍子的司馬睿悄聲耳語:「陛下,尚畫否?」


  「畫,定可傳世也!」


  司馬睿索性將錯就錯,放聲長笑不絕。


  劉濃默然一笑,將杯中酒抿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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