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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如蝶作蠶

  雪洞似漏斗,上窄下寬,由下往上望,洞口,仿似雪月當空。


  洞壁四面皆雪,瑩白一片。


  連日驟雪,再因洞底寒不外泄,是以積雪極深,淺時三尺,深有近丈。


  洞中無日月,洞底的倆人分不清時辰,大致著估摸已至下半夜。被雪浸過的樹枝燃得極慢,火光呈淡藍色,有一種刺鼻滲眼的味道盤旋。


  每隔一會,劉濃便會拉著橋游思遠離火堆,順著斜坡爬到稍高處,呼吸純凈的空氣。


  橋游思極是不解,她不想離開火堆,她冷。


  劉濃未作解釋,封閉的空間燃燒濕柴,有毒。


  「劉,劉郎君,倦否?」


  火堆旁,橋游思坐在一塊乾淨的石頭上,懷裡抱著小手爐,曲著雙腿,腦袋枕在膝蓋上,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對面的劉濃。在她的腳下,伏著一隻受傷的小白兔,正睜著紅漆漆的小眼睛看著火堆旁的倆人,它命大,摔入雪中,居然未死。


  「不困。」


  劉濃盤腿坐著,閉著眼睛,聲音又低又沉。


  他困到極致了,已經感覺不出背心的冷痛,唯余胸口陣陣的氣悶,若非局勢不容,定會睡上三天三夜也不醒。少傾,睜開眼睛,轉過身子,從懷裡摸出那枚尖尖的木鑽,雙手握著,以尖的那一頭抵在大腿最為柔嫩的內側,暗一咬牙,一寸一寸,綿深的扎。


  呼……劍眉緊簇,冷汗滲出。


  「劉,劉郎君,你在做,做甚?」


  橋游思在背後怯怯的問,劉濃不著痕迹的抹去額角冷汗,揣好木鑽,徐徐轉過身,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橋游思把手爐遞給他。


  洞底委實太寒,剛存不久的手爐又冷了,唯余微微的暖,這並非是火碳的暖,而是她身上的暖,帶著微弱的香氣。


  「劉郎君,手爐,你拿著吧。」


  劉濃翻撿著火堆底部的碳,挑出那些剛燃燼卻未熄的,投入手爐中心的鐵壺中,用力把螺旋蓋擰緊,擰著擰著,手上卻猛地一滯,胸口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


  淡藍的火光,輝著臉,耀著眼。


  天地一陣旋轉,眼前猛然一黑,身子頓時穩不住,搖搖欲墜火堆中,幸虧橋游思早覺不對,竟飛快的跳過來,一把拉住了他。


  「嗯!!!」


  顆顆豆大汗珠滾出,閉著眼睛,不自禁的發出一聲悶哼。


  「劉郎君,劉郎君……醒醒……」


  橋游思雙手環著他的腰,用力把他往火堆外拉,奈何他仿似沉如千斤,她維持著他不掉進去已是大不易,想要拉回來卻是難為,眼見將滾落火堆中,她也不知那裡生出一股子力氣,抱著他猛地一扯,倆人斜斜的倒在火堆旁。


  離火堆,不過三尺。


  「劉郎君,放,放開游思……」


  橋游思想站起來,右手臂卻讓他的身子壓住了,使勁抽也抽不出來,於是,她只能環著他的腰,而他卻緊閉著眼睛,重重的吐著粗氣,往日那一對飛揚的劍眉,此刻深深的皺著,簇成了川字。


  在那川紋中,有細汗匯成小溪,正順著紋路往下流。


  鼻翼兩端亦有密汗,濕濕的,卻極好看,仿似潔玉染露一般。


  唇上亦有,那唇略薄,緊緊的抿著,恰若刀鋒。


  眨著眼睛看他,熟悉而溫暖,恍若夢中,皓雪蔥嫩的手指頭翹了翹,她收回纏在他腰上的左手,伸出兩根玉指,慢慢的,試探著。


  靠近,一點點。


  輕輕的一撫,想抹平他皺著的眉。


  冰涼,恰是這絲冰涼,便若陽春逢白雪,那皺著的眉驀然一散,隨即星湖耀眼,霎那間,劉濃睜開了眼,凝視近在咫尺的小女郎。半晌,他搖了搖頭,眼神由迷惘漸爾清澈,想笑一笑,卻僅僅是裂了裂嘴。眼帘顫抖,疲倦,難以抗衡的疲倦再度襲來,就在心神將沉睡,就在意志將沉淪之時,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勿、憂,稍、后……」


  難以稍後了,腦袋沉沉一歪。


  「劉郎君,劉郎君……」橋游思嬌聲呼喚,伸出左手拍著他的臉,卻怎生也拍不開那雙眼睛,情急之下,竟教她抽出了被壓著的右手。


  「咕……」小兔子竄到身邊。


  火堆快熄了。


  小女郎站起身,左右瞅了瞅,除了睡著的他和一隻兔子,便只剩下自己了。蹲下來,雙手掌著他的肩,用力的推向火堆,推至兩尺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看了看火堆,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的奔到他掏的坑,探頭一看,裡面沒有樹枝了。


  跳進坑裡,亂刨一氣,找到兩截短短的樹枝,匆匆爬回火堆,往火堆里一扔,看著淡藍色的火苗升騰起來,吐出一口氣,暖暖的笑了。


  殊不知,濃密的煙也冒起來了,眨著眼睛想了想,拉著他往斜坡上拖。


  「怦,怦怦……」


  劇烈的心跳導致胸口空空蕩蕩,額角手心全是汗,身上卻不冷了。待看見濃煙緩緩浮散,拍了拍手掌,艱難的又往回拖。


  「咕……」


  小兔子跳到劉濃的胸膛上,瞪著眼睛看她,興許,它極是不解,為何要把他拖來拖去。


  「呀!血……」


  亦不知過得多久,興許盞茶時光,亦或累生經世。劉濃嗅到一股味道,這味道極是獨特,仿似物被灼焦,有些刺鼻,而眼帘沉重如山,睜不盡開。


  只能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潔白的裙角在晃來晃去,中有兩點深藍,像是蝴蝶。時爾,那藍色的蝴蝶振動著翅膀,翩翩來去;倏爾,它又飛臨自己的身旁,稍稍停駐。


  有個聲音,像清泉緩流山間,似翡珠滾落玉盤。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唱著唱著,那藍蝴蝶飛了過來,焦味更濃,聲音柔柔的:「劉郎君,稍後便有兔子吃了……」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劉濃睜開了眼睛,聲音低沉,但卻唱得極是好聽。


  「撲通!」


  一塊散發著焦味的黑團掉在雪地中,小女郎十指巧巧掩嘴,長長的睫毛唰著黑白琉璃,半晌,幽幽回過神來,嗔道:「劉郎君,君子,君子不可窺儀,不可竊聞……」頓了一頓,嬌聲笑道:「游思不若劉郎君,劉郎君吟的好聽。」


  「謝,謝過。」劉濃閉了下眼,方才僅是低低的唱了一句,卻彷彿用盡了渾身的力。


  「謝甚?游思不冷。」橋游思撿起地上的小黑團,走向火堆,火燃得極熊,未燃盡的一角顯露著雪白絨毛,那是她身上的雪狐斗蓬。


  劉濃道:「兔,兔子……」


  「兔子,兔子,自己死了!」


  橋游思打斷了劉濃的話,迎著火苗,晃動著小黑團,渾身在輕輕顫抖,而那雪白的手掌邊緣,滲著絲絲血跡,那是她提著兔子耳朵,摔死兔子時,給兔子反咬的。稍徐,捧回焦兔,走向劉濃,蹲下來,把它遞過去:「游思,不會廚藝。」


  原本就是一隻幼兔,被她胡亂一烤,黑黑的一小團。劉濃心中一暖,裂開嘴,想放聲笑,她靜靜的看,眼睛一眨不眨。


  「甚好,嗯,極好!」


  劉濃一口包住那小黑團,咀嚼著,眉色古怪的連聲稱讚。囫圇咽下去,嘴裡已分不清味道,暖意卻陣陣徐懷,正欲翻身坐起來,卻見橋游思指著頭頂,驚呼:「咦,鷹!」


  「嚶!」


  「嚶,嚶……」


  鷹盤旋掠過上空,黃黑相間的眼俯視洞中,倏地看見劉濃與橋游思,高聲啼叫,隨後雙翅一展,猛地一個翻身,疾疾的直插而下。


  若離弦之箭。


  「哼!」


  橋游思一聲冷哼,竟飛快的跑到火堆邊撿了塊冷透的木碳,張開左臂護住劉濃,右手虛揚,嚇唬著飛掠而來的鷹。


  「嚶……」


  那鷹好似真被她嚇著了,竟一振翅膀緩緩浮起,橋游思回頭瞅著劉濃,認真的道:「劉郎君,莫怕,游思投壺技藝極好。」


  「嗯……」劉濃配合的點了點頭。


  橋游思歪著腦袋,輕聲道:「若是,若是它飛得低些,咱們便有鷹肉吃了。」


  啊……劉濃無言以對。


  「嚶,嚶……」


  鷹疾啼兩聲,繞著洞底盤旋了一圈,隨後揮起雙翅,急速攀升,突出圓月似的洞口,杳然而去。其間,未給橋游思半分展示投壺技藝的時機。


  「小郎君!!!」


  片刻后,劉濃彷彿聽見有人在呼喚,渾身驀然一震,趕緊閉眼、側耳細聽,卻又再也不聞,搖了搖頭,莫非是幻聽?

  小半個時辰后。


  「簌!」


  「當心,蛇!」


  橋游思頭頂突然竄下一條黑蛇,劉濃大驚,猛地揉身撲上,將橋游思撲倒在雪地中。


  「撲通。」


  「呀,嗚……」


  橋游思的驚呼聲由然一斷,而劉濃觸手綿彈溫軟,唇上有香略甜。四目相對,小女郎眨著眼,一愣一愣,劉濃溺在那黑色的汪洋里,輕輕一咬,手上微微用力。


  「嚶……」小女郎回過神來,一聲嚶喃。


  哄!!!

  聽得這聲低喃,劉濃仿似被雷擊,腦中盡作混亂,便在此時,小女郎開始拚命掙扎,扭著細白如玉的脖子,歪著頭不讓他吻,嘴裡驚呼:「劉郎君,劉郎君……」


  「嗯!!!」


  小女郎的手胡亂的推搡著,正好碰中他的傷口,劉濃一聲悶哼,回過神來,誰知這一回神,渾身的力氣便如潮而退,重重的壓在了她的身上。


  「嚶,嗚……」小女郎又羞又惱又痛。


  「起!」


  劉濃雙手在地上猛地一撐,竭盡全力翻過身,卻正好滾在蛇的身側,看著那三角蛇頭,晃晃悠悠的向自己的脖子游來,心想:莫非,未摔死,卻將死於蛇噬?


  一隻素白的手打斜伸過來,掐住那蛇頭。


  「劉郎君,是繩子,並非蛇……」


  「繩子?」


  劉濃歪過頭,仰視頭頂月洞,一隻一隻的青色蜘蛛,正順著一條條黑蛇飛速的往下溜。


  ……


  淡淡的芥香味道,清心靜神。


  胸膛上是軟軟的,四側都是暖的。唇間似留有一點余香,幽幽的,灼人神。


  腳步輕輕,一縷柔柔的香氣襲來,溫軟的手觸在額間,來人翻著手掌,用掌心與掌背各試了一下,隨即軟糯的聲音鑽進耳朵:「小郎君額間不燙了。」


  「小郎君,小郎君醒了。」


  緩緩睜開眼,月白的帷幄,刺著薔薇的帳頂,美麗妖嬈的女子,一對歡欣的眸子。


  口乾,舔了舔唇。


  「墨璃,端茶來。」


  暗香盈袖,頭枕著一片溫軟,飲了一盞熱茶,神思漸聚漸清,問道:「橋小娘子,可好?」


  綠蘿用絲帕溫柔的拭盡小郎君的嘴角,挪了挪軟枕,將小郎君小心翼翼的放下,細細的捏著衾角,柔聲道:「小郎君,莫要擔心,橋小娘子好著呢。小郎君睡了三日了,從未睡得這般沉,綠蘿,綠蘿……」說著,顆顆晶瑩的淚珠自臉頰滾落。


  ……


  數日後。


  雪空放晴,清冷的陽光灑在廊上,如瑩浮白。


  劉濃披著重錦行於廊,面色略顯蒼白,身後跟著從建康回來的劉誾、由拳歸來的李催、吳縣的李健,以及來福、碎湖、羅環等人。


  年歲將盡,分散於各處的華亭之人都如旅鳥歸巢。半載未見,劉誾眼神愈發堅毅,即便在邁步行走之時,身子亦挺得筆直如刀,略略落後劉濃一步。


  劉濃一邊走,一邊聽碎湖輕聲細稟,她在稟報通宜的諸般事體,丁晦帶著族中重要人物早已至華亭,因劉濃受傷,是以通宜之事便擱置了些時日。


  碎湖道:「小郎君但且寬心,咱們族中較簡,橋郎君亦是,倒是丁府君那邊來了不少人,碎湖都已安排妥當,只是明日的通宜典禮,丁府君卻一再推辭,說是讓小郎君主持。」


  「論尊論長皆非劉濃,怎可由我主持。此事,稍後再議。」劉濃淡然說著,腳步不停,繞過迴廊,直行北樓,途中見至冰潭中垂釣的橋然與祖盛歸來,二人收穫頗豐,各釣了幾條鱸魚,正商量著晚上怎生吃。


  劉濃頓住腳步,抱著雙臂,微笑的看著二人上樓,原本祖盛見他已然無恙,便欲回婁縣,但被劉濃挽留。而婁縣祖氏之事,能幫上多少,從何入手,劉濃尚未拿定章程,便待此事一了,再細細度之。


  「瞻簀!」


  二人見了劉濃都是一喜,數日來,劉濃甚少起榻,只在室中稍作走動,今番尚是首次行外。祖盛瞅了瞅劉濃,意味深長的笑道:「瞻簀,意欲何往啊?」


  「玉鞠歸來的正好,劉濃正欲至北樓,探望橋小娘子。」


  劉濃洒然一笑,橋游思回來便病了,延請了吳縣良醫,醫士說無妨,需得好生將養。可她的將養法子甚怪,每日服了葯就睡,一睡則喚不醒,而到了固定的時辰必醒,如此周而復始。


  橋然卻不擔心,小妹自小便是如此,只要受了凍,便會陷入沉睡,沒個半月一月難以痊癒。而一旦痊癒后,她的身子便會好過昔日不少,極是怪異。


  對此,醫士無言作論、醫術無法以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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