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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驕英再聚

  霧陽清冷。


  由婁縣至華亭的官道上,一輛牛車正獨行於其中。


  雪尚未融盡,一半是雪一半作冰,車軲轆輾過發出輕微的嘎吱聲,轅上的車夫小心翼翼的控著牛,行得極慢,不敢催太急,深怕一個不小心翻到田壑里。


  祖盛披著厚厚的冬襖,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靠著車壁假寐,眼皮卻不時的輕輕顫動,他在想來時阿父所言。


  「茂蔭,現今華亭美鶴之名盡播四野,眼見指日將起,怎會再識得汝?」


  「阿父,瞻簀乃渾玉君子也,怎可言語辱之!」


  「若被拒之於外,又當何如?」


  「我知瞻簀,瞻簀知我,雪駕而至乃祖盛心愿所寄,莫論瞻簀是否掃雪迎榻,亦或清水相待,祖盛皆食之甘飴矣!」


  瞻簀……


  祖盛緩緩的睜開眼,自六月踏游一別,與瞻簀已有半年未見,而這半年裡,瞻簀前往會稽求學便若鳳啼鶴唳於長空,一時光輝無倆,不說別地,便是偏遠的婁縣也傳遍了瞻簀之名,世人都道:醉月玉仙嫡游寰塵,作仙詠寄賦月姿,言雅音傲辯群英,行天籟遨遊青冥……


  「瞻簀……可知祖盛乎?可會輕慢視之乎?」


  想到劉濃如今聲名之鼎盛,祖盛原本堅定不移的心略見鬆動,情不自禁的將袖子攏得更緊了一些,好似這樣便能使自己更加篤定。他此番前去見瞻簀,初心只為想念摯友,待見過瞻簀后,便欲前赴廣州以應陶侃相召,但臨走時與阿父的一席深談,讓祖盛心生不愉卻無可奈何。


  行路難,道途唯艱。


  婁縣祖氏雖是庶族寒門,但卻根茂枝密,一門足有五支。如今的家主正是祖盛之父,其父坐鎮祖氏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前。其父因才華出眾,被楊州大中正定為七品,成為婁縣的主薄。按理,二十年來。以其父之才至不濟亦能做到府君,若再好生教導子侄,指不定祖氏數十年來的念想便會成真。奈何,事不從人願,其父受人排擠。在主薄的位置上二十年未有變動,晉陞已然無望,而現下即將離任。


  禍不單行,風波起……


  「唉……」


  祖盛一聲長嘆,濃長的黑眉緊皺作川,嫌車中氣悶,便挑起邊簾透風,殊不知突然一陣冷風撲來,浸得他渾身打了個哆嗦。


  「嘎吱吱……」


  「吱!!!」


  「哐啷……」


  便在此時,青牛突然失蹄。踏中了滑冰,拉著車廂向前疾疾滑出數丈,車夫大驚之下,拚命制牛,拉得牛脖子往右回彎,而右方,看似浮雪實乃一坑。


  少傾。


  祖盛從側翻的車廂中爬出來,額角見血,狼狽不堪。


  隨從自雪泥中掙扎著站起身,瞅了一眼卧在雪地中的牛。心下倏地一沉,來不及向祖盛請罪,急匆匆的奔向悲鳴著的牛,仔細一陣查探。隨後面色一黯,回身道:「郎君,牛,不成了。」


  祖盛心中一驚,上前一看,但見雪地中殷紅一灘。牛的脖子下插著一截斷枝,而牛正撲扇著眼帘、淚珠順著眼窩往下掉。


  祖盛心中不忍,朝著隨從點了點頭,隨從抽出腰刀,看了一眼牛的眼睛,伸出左手遮住牛眼,而後暗一咬牙,「嘶啦」一聲。


  刀,扎進牛脖。


  半晌,隨從沉沉地跪在雪泥中,沉聲道:「郎君,牛已亡,不能再行路。莫若迴轉婁縣,以待他日再來訪劉郎君?」


  此地離華亭劉氏莊園,尚有三十里路程。


  祖盛瞅了瞅華亭的方向,再看看自己現下的模樣,心中卻莫名生出一股豪情,對隨從笑道:「把刀給我!」接過隨從的刀,挎在腰上,又道:「你自回婁縣,告知阿父遣人來取牛,而牛,乃我所殺,與汝無關!」


  「郎君!」隨從渾身一顫,雙手按地,額抵雪泥。


  祖盛看了看天,笑道:「勿要擔心,不過三十里路程爾。」


  隨從道:「郎君,風雪將起……」


  祖盛大步走向華亭,聲音朗傳於風中:「我心念友,豈可因風雪而止!」


  青天、茫闊。


  濃眉大眼的郎君昂仰著胸膛,按刀徐行,雖是衣衫不整,但卻渾身猶若乘風,步伐輕快似燕。寒風裂起袍衫,驚起額角散發。


  白皚之野,突聞一聲長嘯。


  似龍吟,清越。


  不絕。


  與此同時,在吳縣至華亭的雪道中,一隊牛車蜿蜒匍匐。


  橋游思怕冷,手裡捧著小手爐,陣陣暖意經由十指漫遍全身,緩緩睜開眼睛,嘴角微微彎起來,輕聲笑道:「把簾敞一些吧。」


  侍在一旁的小婢搖頭道:「小娘子,婢子不悶。」說著,眨了眨眼睛,緩移身子擋在簾口,仿似這樣便能替小娘子遮住寒冷。


  橋游思微微一笑:「傻晴焉,簾閉得這樣緊,風是灌不進來的。」


  晴焉伸手探了探簾,綉簾極重,無縫可入風,可是她仍然擔憂的看著小娘子,一至冬天,小娘子便似潭中之蓮經不得寒。


  橋游思渾身作雪,精錦雪裙、雪狐深裘,挽著墮馬髻,髮髻兩端各插一柄雪蓮步搖;肌膚勝雪,本就小巧的臉被狐毛一夾,盈盈不及掌;細眉若遠山之黛,仿似巧巧的別著兩縷縹緲雲煙;眼極凈,黑白分明,潔過玉,勝過漆;鼻樑俏挺,似蟬薄翼;小唇一點,色略淡……


  而此時,她將自己縮成了一團,小小的,俏俏的,惹人憐。


  「小娘子,恕罪。」晴焉久隨橋游思,知道小娘子現下定是冷極,咬著嘴唇想了想,挪到小娘子身後,伸出雙手,閉著眼睛,虛虛環著小娘子的腰。


  半炷香后,經得晴焉虛抱以體溫相暖,橋游思總算緩過勁來,唇間的色彩也漸濃,將小手爐緊緊的貼著心窩。回頭看了一眼晴焉,煙眉微微一皺,伸出手將邊簾挑開些許。


  風,灌進來。


  橋游思渾身輕輕一顫。但素白如玉的手卻堅定的撐著簾,便是晴焉驚呼出聲也未停止,待得暗覺車內的氣已通透后,方才漫不經心的微笑道:「我也覺得氣悶呢。」


  「小娘子,好小娘子……」


  晴焉淚眼迷濛。一疊連聲,緊緊的拽著小娘子冰冷而顫抖的手。她知道小娘子身體有異,是感覺不出來氣悶的,小娘子自小便心善如明鏡,路遇螞蟻不忍踩,逢得飢鳥必賜粟,對待下人也溫和微顏,小娘子幼時,因下人過失,墜於湖中險些溺亡。大郎君知道后大怒,將下人捆綁於柱,欲庭杖殺之。小娘子趁著夜,瞞著大郎君將那下人放了,並將自己的步搖送給下人做盤纏。


  下人並未帶著家人逃離,反而在次日清晨跪於庄前,持著一截斷手求見大郎君。


  而那下人,便是晴焉之父。


  小娘子管庄甚少動用刑罰,但說來也怪,下人們每每犯了錯。被小娘子柔柔的一看,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隨後便一個個的自領責罰。


  小娘子,是天下間最善良、最乾淨的小娘子。晴焉眨著眼睛。如是想。


  「可是,這樣冷的天,小娘子為何要去甚華亭呢?」晴焉緊緊的闔著小娘子的手,竟忍不住的將心裡的話喃了出來。


  聞言,橋游思微微一愣,幽幽的嘆了口氣。


  「小妹!」


  這時。牛簾外傳來橋然的聲音。


  橋游思正欲揭簾,便聽自家阿兄在簾外高聲道:「小妹切莫開簾,阿兄,阿兄只是有些心煩。」


  墮馬髻微微一歪,柔聲道:「阿兄勿需擔心,劉郎君絕非食言之人。」


  橋然嘆道:「小妹所言甚是,奈何離月底僅有十餘日,譜諜司若……」言至此處,稍稍一頓,又問道:「小妹,可覺得冷?」


  橋游思略作一思,笑道:「游思身子尚好,阿兄勿憂,譜諜司三年一核譜,三年前我橋氏已然降過,按晉律,若是今勝於昔,則不可速降,再待三年以留察。而今,阿兄得大將軍參軍摯瞻看中,來年便將前往豫章;再得與華亭劉氏結為通宜,劉郎君美譽名傳江左,雖然門楣亦淺,但想必不日便會振翅青雲;諸此種種,阿兄,且寬心以待。」


  一語長長,如綿似水。


  橋然心中大定,轉念卻又擔心起小妹的身子,朝著簾內深深一個揖手,澀然道:「小妹,且恕阿兄無能,如此風雪尚要教勞頓小妹,阿兄心中愧煞。」


  橋游思輕聲道:「阿兄,於禮於情,游思都應該去華亭拜見劉氏主母,何來勞頓一說。倒是年歲載近,宋小娘子待橋氏情誼濃厚,咱們切不可忘,應呈之以禮。」


  聞聽此言,簾外的橋然眼神驀然一凝,眼前似乎有一縷綠紗飄漾,嘴角不知不覺的揚起來,笑上的笑容越放越盛。


  「阿兄……」


  「嗯?!」


  橋然猛然一個激淋回過神來,神色暢然若失,半晌,說道:「小妹提醒的是,阿兄定不敢忘矣!」說著,突聽一陣馬蹄聲,聞聲而尋,眼光卻瞬間一滯,隨後喜聲叫道:「來者可是華亭白袍?」


  「蹄它,蹄它……」漸行漸近,馬背上的騎士披著白袍,袍角飛展於風中。


  橋然再次叫道:「可是華亭白袍?」


  「吁……」


  「希律律……」


  三十步外,聽到叫聲的騎士猛勒韁繩,健馬人立而起,飛揚著前蹄,抖起蹄上蓬雪。


  騎士按撫馬脖,待馬平復下來,見是一個郎君在問,便翻身落馬,闔首道:「正是。」


  橋然問道:「意欲何往?」


  騎士皺眉,看著橋然不言。


  而此時,橋游思已挑開了綉簾,探首而出,看了一眼自家阿兄,細眉微微一皺,隨後對著騎士細聲喊道:「我們正欲前往華亭劉氏,此乃劉郎君好友,吳縣橋氏橋然。」


  騎士神情頓時大喜,挽著馬快步上前,按著腰刀,沉沉一個闔首,大聲道:「回稟橋郎君、橋小娘子,李寬奉劉郎君之命,正欲前往吳縣邀請二位。」頓了一頓,又道:「小郎君不知橋郎君與小娘子已至,不然定會親身相迎。」


  「無妨。」


  橋然神色豁然一松,哈哈笑道:「不過,來得正好,正恐尋不著路。」


  「阿兄……」橋游思搖著頭微微一笑,輕輕放下了綉簾。


  當下,李寬騎著馬遙領在前,車隊再度緩緩起行。


  橋然心情大好,挑著邊簾打量野景,冷風灌臉也不覺得冷,心想:瞻簀果如小妹所言,實乃誠信君子也,我竟以小人之心度之,寧不愧煞乎……


  橋游思縮在車內,捧著衛夫人的《名姬帖》,明潔不似物的眼睛輕眨、輕眨,心想:亦不知他的棋弈如何了?他的字,是否依如昨昔那般丑呢……


  想著,想著,橋游思閉上了眼睛,緊緊的捧著《名姬帖》與小手爐貼於心口。晴焉再度虛擁著小娘子,以體溫暖之,小娘子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她不敢實抱,怕褻瀆,更怕這麼一抱下去,小娘子會突然沒了,當這個念頭鑽進晴焉的心裡時,她更小心了。


  風雪起了,一路迎雪,淺淺沙沙。


  「仙嗡……」


  亦不知過得多久,橋游思在夢中聽到一縷琴音,這琴音不暖不寒,似娓絮在天邊飄飄蕩蕩、不著半分痕迹。漸爾,那琴音由然一變,若空谷綻幽蘭,芳華乍顯;便在此時,琴音微微上揚,直入青天,攜的人的心神亦跟著緩緩冉冉。


  清風作駒,白雲相伴。


  不盡之思,不綿之愁,彷彿都在此間化作雲煙,就此飄散。


  聽著聽著,橋游思細眉盡放,喃道:「此乃夢乎,若真乃夢,唯願一夢而不醒也。」


  晴焉輕聲道:「小娘子,並非夢。」


  「哦。」


  橋游思睜開眼,將邊簾挑開,此時車隊已停,停在冰林雪陣之中,而在遙遙的高處,有一亭似雪帽,亭中有人正撫琴。青冠、鶴氅,俊朗的眉眼,依稀可見。


  琴音未絕,猶自潑墨山川。


  突聽一聲長笑,只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郎君大步從簾外經過,那人笑畢,高聲叫道:「瞻簀,祖盛來也!可有好酒乎?」


  山樑上,琴音驟停,亭中之人奔到亭側,揮著手,哈哈笑道:「茂蔭!」


  「瞻簀,可有好酒乎?」


  又是一聲歡叫,阿兄從簾外奔過,迎著兩人而去。


  其時,雪漫天。


  劉濃奔下了山崗,看著披頭散髮,渾身污水的祖盛,笑道:「茂蔭,何故如此狼狽?」


  祖盛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揮手笑道:「無它,滾落泥潭三次,摔至田壠五番,故而如此。」


  這時,橋然也迎上來。


  三個少年郎君半載未見,卻猶若****抵膝,不見半分隔閡,儘是濃濃的開懷。也不知是誰先伸出了手,而後三雙手,六隻掌,疊在了一起。


  哄然大笑。


  而這一切,皆被橋游思捕入眼中,歪著腦袋,微微笑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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