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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月下長歌

  冷月千里,夜風繞林。


  葛洪坐在牛車中閉眼假寐,簾外傳來輕微的沙沙聲,隨即車身輕晃,簾張,攜風撲入一陣涼香。鮑潛光挑簾而入,笑盈盈的坐在身側。


  葛洪閉眼問道:「可有言語?」


  鮑潛光笑道:「你欲與其絕交,何需再問言語?」


  葛洪沉聲道:「此子,委實令人痛煞!玉兮玉兮,其奈何哉?」言罷,眼開半扇,緊皺著眉,微仰著頭,面呈悵然。


  鮑潛光斜桃著柳眉看了夫君一眼,格格笑道:「痛在汝,非在彼,汝之道非彼之所求,汝之君子非彼,彼之君子也非汝。」說著,素手輕扣車壁。


  轅上車夫聽見扣壁聲,當即揮鞭驅牛,車軲轆輾過落葉伴著秋風駛向深深夜色。


  「仙嗡……」


  琴聲,悠悠盤旋似絮,繚亂於風中。似葦一葉,若風一縷,別著眉月,繞著心弦,經而不散。繼爾,琴音驟然一聲長裂,若玉碎、紛紛。


  長河若流,冷月撲懷。


  月下有橋,橋下有溪,溪畔有林,林前有美郎君,美郎君心懷有月,綠綺琴橫擺於膝,雙手輾轉拔弄,長聲歌曰:「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伐擅》!

  牛車頓止於柳道,轅上的車夫忘卻揮鞭,扭頭回顧。


  車中的葛洪罔然若有思,鮑潛光挑著邊簾回望月下郎君,但見得林影重重,月衫綽綽,美郎君坐在月下、溪畔、林前,放聲慨歌。


  清風卷冠帶,劍眉簇作寒。


  一曲《伐檀》時爾婉轉,倏爾慷慨。漸爾又歸深山。


  曲漸止,音漸消。


  鮑潛光嫣然笑道:「甚好,極好!今方始知,華亭美鶴竟有如此雄志、如許歌喉。」說著。微微側著墮馬髻,眨著眼帘,輕聲道:「如此郎君,當為華亭美鶴也,如此高音。當為鶴唳於冥也。汝非知,我非明,豈可輕度而戲之?!」


  言罷,再度伸指輕扣車壁。


  牛車迎著星月流走,曲音幽幽歸伏於林。


  橋下溪水潺潺,美郎君彈了一下袍擺,抱琴而起,遙望柳道深處,目光若星墮湖海、時明時滅。稍徐,將琴橫陳於背後。雙臂反抱綠綺兩端,徐徐邁步。


  木屐踏橋,清風掃袍,水中倒映美輪絕奐。


  一身花蘿裙的綠蘿斜倚於橋頭竹林,見得小郎君歸來,趕緊邁著碎步迎上前,秀長的眉輕輕顫抖,聲音低柔:「小郎君,把琴給婢子吧……」


  「嗯……無妨。」


  劉濃看著林畔的來福、唐利瀟、墨璃、蘭奴,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濃濃的擔憂。而自己雖然得遇這不盡人意的一事。但經得這縱情的一曲,心中卻順暢無比,有所失、必有所得,得失之間哪能事事皆顧。洒然一笑,揮著寬袖,邁著大步,直入院內。


  鍾繇《宣示表》、陸機《平復帖》各呈於案上左右。劉濃安坐於案后,目光投於案上書帖,心中則平靜若淵。墨璃用一根繡花針。將青銅雁魚燈拔得更亮了一些,綠蘿接過蘭奴手中的梅花墨,緩緩轉動著如雪皓腕,研墨。


  滿室生香。


  少傾,劉濃將《宣示表》與《平復帖》合上,疊在一起,反扣於案。提起雙龍銜尾筆架中的狼毫,在梅花墨上微微一盪,而後疾疾轉腕書下二字:劉濃。


  歪著頭,打量。


  字跡雖然蒼勁有鋒,但不具魂骨,確實丑。皺著眉頭稍稍一思,嘴角浮起笑容,丑就丑吧,再丑亦是劉濃所書。終日臨鍾繇、學陸機、習衛夫人也未有所成,反而越習越迷茫,不如就這樣堅持筆鋒,大巧不工,大道青天,野百合也有春天嘛……


  字丑,劉濃不醜。


  裂嘴無聲而笑。


  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摒除一切外物,洋洋洒洒揮毫直下,月袖翻浪、速度快極,看得三個美婢面面相窺,神色極是不解,均在心中奇怪:小郎君今夜寫字好快呀……


  月浮於窗,窗透人影。


  一炷香后。


  劉濃將筆一投,看也不看案上字跡一眼,懶懶的伸了個腰,搖著袖子踏入內室。


  三個美婢愣了半晌,沒回過神。


  綠蘿看著紙上那彎彎曲曲的蚯蚓,睫毛顫抖不休,輕聲問道:「蘭奴,小郎君寫得好么?」她不識字,蘭奴識字。


  蘭奴歪著腦袋看字,應道:「若論字跡,今日不如以往,但若論筆意,嗯……恣意風發……」


  墨璃急道:「到底是好呢,尚是不好?」


  蘭奴道:「好。」


  「哦……」


  墨璃與綠蘿齊聲而應,隨後互相對視,面色各異。綠蘿心想:『唉,蘭奴識字,好厲害。』墨璃心想:『唉,不識字,好可憐……』


  冷月無聲靜流,劉濃一夜睡得極憨。


  次日,一聲鵝叫,天破曉。


  墨璃在廊上趕鵝,這鵝恁地討厭,天尚未亮便叫個不停,小郎君尚未睡醒呢。奈何這鵝身姿敏捷,時爾奔東、倏東竄西,她追了半天也未能將它趕出去。


  這時,將將睡醒的大白貓加入戰場,頓時,滿院都是鵝飛貓跳。綠蘿與蘭奴見狀大驚,蘭奴從地上撿了根竹枝,綠蘿轉身入室,出來時手裡多了條綾帶……


  「喵!!」


  「嘎嘎……」


  「唉呀,堵住它……」


  劉濃未著冠,松攏著衣衫,斜倚著門,微笑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墨璃,怎地了?」


  來福按著重劍,穿過瑩瑩點點的廊燈踏入院中,瞅了一眼亂局,心中霎時火起,身形一個疾閃,堵著飛躍的白鵝,蒲扇般的大手一扇,「嘎」的一聲,白鵝撲扇著翅膀軟倒。摞倒了白鵝,來福身形不停。大步流星的追向大白貓。


  「喵!!!」


  大白貓見來福來勢洶洶,慌不擇路之下扭頭便竄,誰知卻撞上了一堵月色牆,那堵牆伸出一支手。恰好捏住它的脖子。


  白晰如玉的手猛地一抖,大白貓軟了。


  「小郎君醒了……」


  「小郎君!」


  三婢與來福齊驚,到底是將小郎君吵醒了。


  劉濃微笑著將裝死的貓遞給墨璃,綠蘿見小郎君衣衫鬆鬆,羞紅了臉。趕緊上前替小郎君悄悄整理著衫帶。稍事整理后,劉濃未有立即束冠,命來福奉上闊劍,於院中練劍。


  夜尚未盡,月袍寒劍往來如風。


  待得練劍畢,劉濃抹了一把汗,抬目牆頭紅日,朗朗一笑。踏入室中,將昨夜所書的字一卷,乘牛車直走城南。


  「呀!」


  謝真石凝目著劉濃的字。初時的戲謔盡去,越來越凝重,繼爾情不自禁的發出驚呼,美目在劉濃身上一陣流轉,俏笑道:「賀喜劉郎君,君已破桎梏也。」


  桎梏,確如桎梏繁枷,美郎君洒然一笑,揖手不語。


  離謝氏莊院至紀瞻府,紀瞻精神略略見好。但滿目俱是悲傷。白髮人送黑髮人,此事無從以勸,劉濃只得盡禮寬慰。


  稍作盤桓后,薔薇牛車迴轉。將將行至小橋畔,張邁來訪。張邁面色沉凝,見了劉濃欲言又止,劉濃微微一笑,邀其至室中再續。


  「撲……撲……」


  慢火烹水,沸水破珠。


  「仲人。且飲。」劉濃微笑著將剛煮好的茶輕遞。


  「瞻簀……」


  張邁捧著茶碗,茶香濃烈繞懷,但他卻沒有心情品此好茶。皺著眉頭想了想,終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茶碗一擱,朝著劉濃沉沉一個揖手,愧道:「瞻簀,張邁有負瞻簀所託也……」


  半個時辰后,劉濃將張邁送至橋畔,二人作別。


  張邁深深注視著劉濃,嘆道:「此事怪極,阿父不許我探問,其間必有別情,瞻簀需得小心。」


  劉濃揖手笑道:「謝過仲人提醒,劉濃感激不盡。」


  「別過!」


  「別過!」


  張邁大步走向牛車,待至車轅上,猛然回頭,跳下車,急步行至劉濃面前,長長一揖,高聲道:「瞻簀,與君為友,實乃仲人之願也!」


  聞言,劉濃正眉肅目,定定的直視張邁,而後微微一笑,雙手緩緩攬在眉前,徐徐作揖,朗聲道:「君之所願,亦乃劉濃之願爾!」


  目送牛車離去,劉濃於橋畔稍稍停留片刻,隨後轉身走向庄中,步伐邁得不徐不急,莫論江東張氏與張芳有何別情,深思且徐行,劉濃披劍在身,懼過誰……


  ……


  烏程縣,張芳莊院。


  張芳身著方冠葛袍,歪歪地坐於席中,面紅耳熱,酒意正憨。月前,經得與姚氏的那一場官司,張氏大獲全勝,張芳在族中的地位愈加鞏固,在縣中的威望更是一時無倆,便是烏氏與程氏也不得不暗伏其頭。今日休沐,偷得浮生半日閑,怎不小酌而怡情。


  紅筱端著木盤俏巧的轉過迴廊,直入主室。


  張芳見她進來,眼睛一亮,吐著渾濁酒氣,笑道:「良辰有佳期,再過兩日,你便是我張氏之妾,何需再做此事?」說著,便想伸手去抱她,誰知紅筱卻格格一笑,身子輕輕一繞便避過,隨後伸出根雪嫩的指頭,在他的額角一點,媚然笑道:「家主急甚?且待兩日,兩日後紅兒必,必將身付予……」默默的垂下首,不勝嬌羞。


  「哈哈……」張芳放聲大笑,暗暗壓住下腹那股騰騰邪火,也不知為何,這女婢越是如此,他越覺有趣,暗覺她與別婢皆不同。


  烏頭纏鳳,雪藕燕湯……她的手藝也極是不錯,甚合我之味口。吃著美食,飲著好酒,張芳意態殊閑,不多時便暗覺酒意上頭,伏在案上夢會周公,嘴裡猶在嘟嚷著甚。


  紅筱凝視著癱在案上的張芳,睫毛輕輕眨了兩下,拔下頭上銀簪,以尖的那一頭對準張芳的脖后,心想:『只要這麼一紮,這頭腌渣豕便死定了,嗯,簪子是小娘子贈的……』將簪子吹了吹,輕輕的別上髻,捉起案上的竹筷,微微一笑。


  筷子在張芳的脖子上幾度伸縮,終是被她又輕輕擱在了案上,款款起身邁向室外,行至門口回頭撇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無聲作喃:「且讓你再多活些時日……」


  轉廊,走角,下階,叫過一個小婢,走向張氏莊院門口。


  張氏隨從問道:「紅,紅娘子,意欲何往?」


  身側的小婢道:「娘子得家主之命,去置些頭釵。」


  「哦,娘子稍待……」門隨看了看紅筱,這新來的女婢亦不知用了甚妖媚之法,使得家主為了寵她將主母都休了,可不敢得罪,忙命人套車送她前往縣城。


  紅筱想了想,對身側的小婢道:「汝且回。」


  小婢道:「紅姐姐,小婢想與你一起去縣城。」面上滿是希冀,似她這等小婢,終年便在庄中難以得出,外面的風雪與繁花與她們不相干。


  紅筱眯了下眼,再道:「且回。」


  「紅姐姐……」小婢搖了搖頭,因平日紅筱待她極好,便低聲相求。


  「罷。」紅筱低語。


  車行,小婢挑著邊簾,看著四野之景,神情極是雀躍。


  「停!」


  至半途,紅筱叫停了牛車,懶懶的起身。小婢正奇為何停車,突地想起一事,嬌聲笑道:「紅姐姐,可是,可是想方便……」說著,瞅了瞅簾外,荒野四茫,葦草深深,正適便宜行事。


  「嗯。」


  小婢捲起前簾,紅筱款步輕移,至車夫身後稍稍一頓。


  「撲!」


  一聲悶響,人頭滾落。


  小婢笑顏凝在臉上,眼睛由迷茫急轉驚恐,瞳孔愈放愈烈,繼爾便欲驚聲狂呼。


  「莫叫。」紅筱縮回手,蔥白似玉的手中握著一柄手刀,長五寸,寬僅一指。殷紅之血,染滿衣袖,她回過身來,凝視著小婢,輕聲道:「該回了。」


  「撲通……」


  許是驚駭過度,許是討命求饒,小婢軟趴在簾下,渾身抖篩,牙齒打顫:「紅,紅,紅姐姐……」


  「回吧,你本不該來。」紅筱嘆了口氣,扯過小婢頭上的綉簾拭了拭手刀,眼睛在小婢潔白的后脖微微一滯,半晌,輕躍下車,行向草叢深處。


  青袍李越背負著手,孤立於一株野槐下,見得她來,微微點了點頭,笑道:「小娘子有命,即刻回華亭。」


  紅筱萬福道:「是,李先生。」


  突地,青袍李越眉梢一揚,眼冷如刀,直逼紅筱。紅筱雙肩微微一顫,垂眉斂目不語。而這時,紅筱身後行來一名青袍,手捉帶血之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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